男子沉默半晌,叹道:“来得太迟了,若唐天子能早几年明察秋毫,我昭武九姓何至遭此大难……”
皇甫思思低声道:“对你们来说,是灭国破家的大祸,对长安的天子来说,不过是不小心犯下了一个小错,如今只是把这个小错纠正过来了而已。”
男子冷笑:“是啊,在人家眼里,灭国破家算什么?大唐的强盛,靠的便是灭国破家,方有今日的荣光。而对于我等流亡之人,一道赦令便是天降甘霖了。”
皇甫思思皱眉:“你可以有仇恨,但是不要牵扯不相干的人,顾青是帮了你们的,你的仇恨不应该冲着他。”
男子垂头,道:“高仙芝会被调离安西吗?天子会治他的罪吗?”
皇甫思思摇头:“会调离安西,但不会治罪,天子会给他加官。”
提起高仙芝的名字,男子的呼吸都急促了许多,两眼通红望着街边,握紧的拳头用力得直发抖。
皇甫思思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想清楚了吗?是继续报仇,找时机刺杀高仙芝,还是安分过日子?”
“我的父兄,我的族人,皆死在唐军刀剑之下,不共戴天之仇,焉能不报?”男子咬牙道。
皇甫思思对他的答案毫不意外,平静地道:“可以,但我不能帮你,还有,你若报仇,昭武九姓的赦令必会取消,从此唐军将会年复一年追杀昭武九姓之人,高仙芝犯的错,便不算错了,是你们昭武九姓自取灭亡。”
“今日上午,城外大营刚刚放出二十余个昭武九姓的族人,是顾青下令放的。他愿意给你们一条生路,你自己将生路堵死,怪不得旁人。”
男子沉默,良久,轻声道:“我想见那位顾县侯。”
皇甫思思神情忽然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目光古怪地望向别处,不自在地道:“可能要等些日子。”
“为何?”
皇甫思思抿唇,想笑,又忍住,带着几分羞意地笑道:“他啊,最近有点怕我,可能不敢见我,等他的矫情劲过去再说吧,你安心住在我的客栈里,等他主动来见你。”
……
长安城。
冬去春来,雪融花开,渭水河边多丽人。
新年刚过,长安城已能感受到丝丝的春意,渭水河边踏青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无数百姓和士子携家带口,拎着简单的零食来到河边的草地上,铺开一张布,脱下鞋子,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躺在布上,感受久违的春日暖阳照在身上。
权贵家的马车成群结队驶出城外,家仆们脚步匆忙跟着主人的马车一路小跑,到了渭水河边便找一处风景优美的草地圈起来,权贵的女眷们在圈起来的这片草地里与百姓一样感受姗姗而来的春光。
张怀锦缠了张怀玉好几天,张怀玉无奈之下只好答应陪她出城踏青。
鸿胪寺卿府上的车马仪仗颇为低调,两辆马车带着几个丫鬟家仆,就这样普普通通地出了城。
张怀锦坐在马车里,挽着张怀玉的胳膊,不时好奇地掀起马车的车帘,看着街上人流如潮的行人,不由高兴地笑了。
“好久没出门了,顾阿兄不在,长安城都没甚意思,还是跟顾阿兄一起好玩,我们去街上吃烤肉,饮葡萄酿,还把某人一脚踹进了曲江池……”张怀锦咯咯直笑,眼中却泛起一片相思。
张怀玉惊讶地道:“你们把谁踹进了曲江池?”
张怀锦不顾仪态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附在张怀玉耳边,悄不可闻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饶是久经风浪的张怀玉,此刻不由也娇躯一颤。
“你们,你们……太胡闹了!”
张怀锦笑道:“顾阿兄踹的,我躲得远远的呢,阿姐要骂就骂他去。”
张怀玉哭笑不得道:“位极人臣的当朝宰相,你们当真是……”
说完张怀玉马上闭嘴,沉下脸来冷声道:“此事从此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准说,明白吗?否则会给你顾阿兄招来大祸,平白多了一个强敌。”
张怀锦急忙点头:“我只对阿姐说,对任何人都没说过,阿姐不会出卖我的。”
张怀玉哼了哼,道:“你这般胡闹,你的顾阿兄迟早被你害死。”
“不会的不会的,我悄悄去道观算过,我命格旺夫呢。”张怀锦得意洋洋地道。
马车已到渭水河边,姐妹二人下了马车,找了一处僻静地地方,丫鬟为她们铺上布和薄毯,张怀玉盘腿坐在上面,随手掏出一本书看,张怀锦不由失望地摇着她的胳膊道:“阿姐你又看书,又看书!好不容易陪我出来,怎能蹉跎了大好春光。”
张怀玉无奈地收起书,刚要说什么,忽然前面有人大声道:“是公主的车驾!”
姐妹俩扭头望去,只见一队羽林卫骑士从容策马行来,在姐妹俩不远处选了一块地方围了起来,然后在诸多宫女宦官的护侍下,公主的銮驾缓缓停下,万春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銮驾。
张怀锦看清了万春公主的脸后,顿时睁大了眼睛,一脸的戒意,使劲地摇着张怀玉的胳膊:“阿姐,是那个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
张怀玉叱道:“闭嘴!都是来踏青的,各不相犯,你莫大呼小叫,被公主仪仗听到,当心牢狱之灾。”
万春公主下了銮驾,在羽林卫的护侍下走到渭水河边,独自望着河水呆呆出神,良久,羽林卫为她铺好了猩红的地毯,四周数丈方圆用屏风与闲杂游人隔绝开来。
正要围上最后一块屏风时,万春目光不经意地一瞥,赫然与张怀锦敌视的目光相碰,万春愣了一下,然后看清了她旁边的张怀玉。
张怀玉仍是白衣白裙,与世无争的清冷模样,平平静静地站在远处,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万春眼睛眯了眯,鼻孔不知不觉地仰了起来,用两个小孔高傲地瞪向她们。
朝旁边的宫女勾了勾手指,万春轻声吩咐了几句,宫女行礼退下,走出屏风外,来到张怀玉姐妹身前,礼貌地道:“两位,公主殿下有请。”
张怀锦怒道:“不去呜……”
话没说完便被张怀玉捂住了嘴。
“带路。”张怀玉对宫女简洁地道。
上次匆匆一会后,这是三女的第二次相见了。
穿过羽林卫的重重护侍圈,张家姐妹来到万春公主驾前行礼,张怀锦不甘不愿地草草弯了下腰,不易察觉地白了万春一眼,然后站到张怀玉身边酝酿情绪。
万春仔细打量张怀玉,从脸庞到脖子,从肌肤到胸腿,然后不自觉地垂头看了看自己,顿觉有些自卑。
“好个不知羞耻的登徒子,只喜欢胸大的女子么?胸大了不起吗?”万春咬牙暗忖。
第三百五十章 三女再遇(下)
如果顾青在场的话,一定会站在客观公正的立场,不带任何偏袒地告诉万春,胸大真的了不起。
无论从动物繁衍的角度,还是纯粹的审美角度,以及灵长类哺乳的生理角度,他都能拿出一长串科学数据,论证胸大的必要性。
幸好顾青没在场,否则论证的结果大抵会演变成一场惨案。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张怀锦和万春彼此都没给对方好脸色,只有张怀玉表情平静,古井不波,如同看透了世情的灭绝师太。
打量过姐妹俩的身材后,万春恢复了高傲的模样,不屑地哼了一声,高仰起鼻孔,像一只正在仰天打鸣的小公鸡。
朋友的朋友不一定是朋友,尤其是同性。
“今日春光正好,本宫踏青无聊,便请二位过来坐一坐,来人,赐座。”万春自顾道。
张怀锦怒哼,扭头不理她。
张怀玉平静地道:“多谢公主殿下。”
宫女们很快在草地上摆了几张矮脚桌和蒲团,然后端来了各种干果肉脯和美酒,张怀玉谢过之后拽了拽张怀锦,张怀锦嘟着嘴,不甘不愿地坐下。
气氛有点僵冷,毕竟彼此不熟,唯一的纽带是顾青,偏偏还都喜欢他,没认识以前便成了情敌关系。
不过万春这种高傲的性子,只要她自己觉得不尴尬,那么尴尬的便是别人。
指了指面前摆放干果肉脯的瓷盘,万春笑道:“二位可看出这些瓷盘的来历?”
张怀玉随意瞟了一眼,淡淡地道:“蜀州青窑所出,专供长安皇宫的贡瓷,民女当初亲自站在窑口监督贡瓷出窑,每一件都亲自查验过。”
万春一滞,本是没话找话,没想到被张怀玉占了先机,表面上说的是瓷器,实际上在含蓄地告诉万春,她与顾青的关系不一般,顾青最大的财源都放心地交给她打理,这关系你细品。
万春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错,张家阿姐好眼力,蜀州青瓷所出的贡品近年在兴庆宫颇受追捧,不仅因为它产自贵妃娘娘的故乡,最重要的是它精美绝伦,釉面光滑,而且瓷器大多成套,诸如‘梅兰竹菊’,‘岁寒三友’,‘十二生肖’等等,其中顾青专为贵妃娘娘烧制的一套梅瓶,据说存世仅有一套,贵妃娘娘可宝贝得紧,每日都要亲自擦拭观赏呢。”
张怀锦不客气地从瓷盘里拈起一块肉脯塞进嘴里,边吃边嘟嚷道:“瓷器就是用来装东西的,哪有那么多讲究,装东西不漏就是好瓷器。”
话刚说完,万春飞快朝她扔了一记白眼儿,连张怀玉都想揍她,刚扬起手又放下,然后苦笑道:“殿下见谅,舍妹年幼无知,说话没个忌讳。”
万春微笑道:“张家阿妹天真可爱,不受礼法束缚,本宫羡慕得紧。”
说完还满带笑意地看了张怀锦一眼,表情看似爱怜,眼神里的嫌弃目光像在看一坨狗屎。
三个女人一台戏,大家入戏都很深,面带微笑各怀鬼胎,空气里涌动着一股诡谲莫名的暗流。
宫女为三女斟满了酒,万春端杯笑道:“虽与二位神交已久,但一直无缘相识,今日算是正式认识了,来,且与本宫满饮此盏。”
张家姐妹端杯齐声为公主殿下寿,三女一饮而尽。
万春搁下酒杯,幽幽地道:“本宫问过父皇了,顾青恐怕一时回不了长安,看父皇的意思,似乎要让顾青掌安西军政之权,过不了多久,原来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就会被调回长安,顾青接替他的位置,正式成为安西节度使。”
张怀锦闻言俏脸一垮,失望地看向张怀玉。
张怀玉却眼带喜色,颔首道:“男儿为君上分忧,报效社稷正是分内之事,回不了长安有甚可惜,趁年轻为大唐博几桩功名才是应当。”
万春好奇地道:“你……不想他么?”
张怀玉一愣,随即好笑地看着她:“这句话,殿下是问民女还是问您自己?”
万春怔忪片刻,顿觉尴尬得无地自容。
张怀玉性子清冷且耿直,向来有话直说,刚才这句话等于将三女的遮羞布一把扯下,露出了无限羞人的风光。
“我……本宫怎会想他,我只是听说顾青与你们姐妹关系不一般,故而将关于顾青的消息告诉你们,以免你们相思成疾。”万春涨红了脸道。
张怀玉哦了一声,轻笑道:“多谢殿下,用心良苦。”
万春尴尬不已,“用心良苦”这四个字,怎么听都有一股嘲讽味道,胸大的女人都很恶毒,哼哼。
忽然挺直身子,万春挥手令周围侍立的宫女和羽林卫退远一些,然后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本宫召你们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告诉你们。”
张怀玉目光闪动,道:“殿下请说。”
“本宫听说,父皇前日决定要向安西调派一位朝臣,名叫裴周南,是监察御史,目的是监视和制约顾青的权力……”
张怀玉眼中瞳孔迅速收缩,表情仍平淡地道:“调派朝臣,制衡军镇权力,很正常的事,殿下何故如此紧张?”
万春摇头道:“这个裴周南来者不善,听闻他平日为官多行酷吏之事,而父皇如今对军镇节度使颇为忌惮,裴周南若至安西,恐怕顾青做事会被大大束缚,张家阿姐不妨尽快将此事写信告之顾青,也好提前有个准备。”
张怀玉微笑道:“多谢殿下仗义相助,民女代顾青谢过殿下,稍停回家后民女便写信,殿下宽心。”
万春嗯了一声,又恢复了高傲的样子,傲娇地仰起鼻孔道:“还有一事,前日本宫在兴庆宫捡到一副明光铠甲,黑色的,本宫素来不用此物,便请送信的人一同送去安西吧,省得浪费了上好的精铁。”
张怀玉恍然状:“果真是天子居所,连上好精铁打造的全新铠甲都随处可捡,民女长见识了。”
万春俏脸瞬间通红,仍嘴硬道:“不错,大唐盛世,天下富足,宫闱里随处捡一副铠甲只是稀松平常之事,不奇怪的。”
张怀玉轻笑一声,躬身道:“民女懂了,多谢殿下。”
万春红着脸结结巴巴问道:“你你,你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