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如玉,纯良敦厚”……
多厚的脸皮才说得出这么无耻的话,你身后安西军的弓箭还在指着我呢,好意思说“纯良敦厚”?
一肚子火气无处可泄,哥舒翰征战沙场多年,脾气暴躁性烈如火,可此刻他却不敢在顾青面前发火。
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不要命的人处于人类社会的食物链顶端,无可争议。暴躁如哥舒翰者,在顾青面前也不敢耍横,因为他眼里的顾青是个疯子,被刺激后随时会做出无法挽回的不要命的决定,自己下地狱的同时,也将他一同拖进地狱。
拎起矮桌上的酒坛,哥舒翰就着坛口咕咚咕咚灌了大半坛。
顾青遗憾地搁下酒盏,这人一点都不讲究,好好一坛酒被他糟蹋了。
大漠,黄沙,古道,雄关,剑拔弩张的两军阵前,两位披甲主帅对坐饮酒,谈笑间一泯恩仇,多么美妙的画面,此事将来说不定还会被载入青史,引为千古佳话。
可惜佳话的当事人之一脾气不太好,酒已灌了大半坛,怒气却好像越来越大,而且他的怒气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因为他的肚子已越来越大了,里面全是无法发泄的怒气。
开眼界了,活了两辈子,第一次看到可以充气的男人。
第三百七十五章 生平知己
真理在拳头的击打半径之内。
这句话放诸古今四海皆准。
顾青有实力,有底气,才敢发兵玉门关,堂堂正正地兴师问罪,他的身后有数万拥戴他的安西军将士,这便是顾青敢找哥舒翰讨要公道的原因。
而哥舒翰在两万大军一触即发的当口,不得不服软认怂,果断答应归还战马,这也是作为河西军主帅审时度势后权衡利弊之后的明智决定。
憋屈固然憋屈,可是在两军剑拔弩张的阵列前,哥舒翰不得不与顾青心平气和地讲道理。
因为顾青身后有实力,哥舒翰才愿意与他讲道理。
人情世故,就是这么现实。
“五千战马交还给你,顾节帅可否马上收兵回安西了?”哥舒翰冷冷地道。
顾青笑道:“你我皆是大唐军镇戍边主帅,所辖之地虽首尾相连,但也很难见上一面,今日玉门关外风景独好,哥舒节帅何不与我痛饮几杯,也算一桩雅事。”
哥舒翰冷笑:“我与你无话可说,顾节帅还是好好想想理由,你擅自举兵,启衅河西军,论罪当斩,我若是你,此刻可笑不出来。”
顾青叹道:“为了自保,说不得也只好拖哥舒节帅下水了,毕竟两大军镇的恩怨是哥舒节帅先挑起来的,总不能让我一人受过……”
迎着哥舒翰震惊的眼神,顾青的表情满带歉意:“哥舒节帅,得罪了,此劫过后我当面向节帅赔罪,这次便与我一同下水吧……”
哥舒翰勃然大怒,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顾青,你不要欺人太甚!焉知我不敢与你安西军一战乎?”
顾青笑了:“若节帅果真下令一战,那就太好了,纵然陛下责罪,我上刑场斩首也有节帅与我作伴,顾某幸何如之……”
哥舒翰怒极,右手大拇指一拨,腰侧的佩刀已出鞘半尺。
顾青神情不变,然而身后的安西军将领却远远地看到这一幕,见哥舒翰欲拔刀,前锋李嗣业暴喝道:“陌刀营,进!”
轰!
三千陌刀手动作划一朝前方迈步而进,进军的鼓声也在此刻隆隆擂响,万人甲胄叶片的撞击声,整齐的脚步声,声声如重锤敲击在所有人的心头。
茫茫大漠里,依稀听到虎啸山林般的低沉吼声。
和煦温情的气氛瞬间又变得紧张起来,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杀气,安西军将士蓄势待发,前锋李嗣业一手倒拎着陌刀,隔着老远对哥舒翰虎视眈眈。
安西军突如其来的动静令河西军一片手忙脚乱,纷纷也做出防御的动作。
哥舒翰见状心头剧跳,瞋目裂眦牙齿咬得格格直响。
顾青神情淡定地端起酒盏,道:“哥舒节帅是要杀我吗?我胆子小,可不敢见刀刃,快把刀收回去,把我吓坏了后果很严重,嗯,比现在更严重。”
哥舒翰今日的憋屈似乎没个尽头,没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安西军如此剧烈的反应。
看着淡定稳坐的顾青,哥舒翰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出鞘半尺的刀收回鞘内,然后坐了下来。
顾青笑了笑,头也不回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李嗣业远远看见了,于是暴喝道:“陌刀营,退!”
哗啦一声,三千陌刀手如潮水般后退三步。
盯着顾青的脸,哥舒翰忽然仰天大笑:“哈哈,果真是英雄出少年,本帅今日见识了!顾节帅委实如传闻一般不凡,安西铁军之军威更是让人难忘。”
顾青笑眯眯地看着他,此时的哥舒翰仍然面色铁青,想想今日的经历,顾青都不得不为他感到憋屈。
好生气哦,可还是不得不面带微笑。
便宜占足了,立威也足够了,顾青决定缓和一下气氛,他不愿真与哥舒翰结仇,既然此行已达到了目的,接下来便是给甜枣的环节了。
“顾某年轻气盛,行事难免冲动。麾下的安西将士也被顾某惯得不成样子,向哥舒节帅赔罪,节帅大人大量,莫与我计较。”顾青微笑着拱手赔礼。
哥舒翰长舒了一口气,铁青的脸色也渐渐恢复如常。
今日从见面到此刻,总算听到这货说了一句人话。
好想为此孽畜难得的一句人话浮一大白啊……
“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哈哈,直到此刻,老夫才真正佩服陛下的识人之明,安西都护府有顾节帅这般人物执掌,大唐的西面防线当可稳如泰山,以顾节帅之为人,想必蛮夷贼子是万万无法从安西辖下讨得半分便宜的。”哥舒翰捋须淡笑道。
顾青咂咂嘴,啧!听着是夸人,可总觉得不像好话。
没关系,忍了,毕竟哥舒翰此刻的憋屈心情自己能够理解。
“哥舒节帅才是当世名将,顾某早就听闻节帅声名,一直对节帅高山仰止,恨未识荆,节帅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顾某要向节帅多多请益讨教才是。”
哥舒翰舒坦地长笑一声。
此孽畜今日又说了第二句人话,甚善。
避过敏感话题不提,哥舒翰飞快扫了一眼对面的安西军,尤其看到前锋三千陌刀手时,眼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羡慕之色。
“当年高仙芝执掌安西时,可不见今日安西军之风采,没想到安西军竟有三千陌刀手,实在是令老夫羡慕不已……”哥舒翰感慨地叹道。
顾青漫不在乎地挥挥手:“小场面而已,三千陌刀手是新募的,今日是第一次上战阵,待他们形成真正的战力尚需不断操练,一年半载约莫有个模样了。”
哥舒翰迟疑了一下,轻声道:“老夫想请教顾节帅,以安西四镇之财力,平日支应数万将士已是勉强,如何养得起这三千陌刀手?”
顾青眨眨眼,笑道:“哥舒节帅怕是多年没去过安西了,如今的安西跟往年不一样,我上任之后大兴商贾,扩城池,建集市,西域诸国和大唐的商人纷纷来龟兹城做买卖,如今的龟兹城已有了一番新气象,改日哥舒节帅若有闲暇,不妨来我龟兹城看看……放心,下次再见哥舒节帅,迎接您的是美酒,绝非刀兵。”
哥舒翰嘴角扯了扯,道:“大兴商贾便有如此财力?安西节度使府如今岁入几何?”
顾青想了想,道:“……很多。”
哥舒翰不满地哼了一声。
顾青苦笑道:“节帅莫怪,商贾之事我已交给下面的人打理,我很少过问,实在是心里没数,但我知道如果要倾其财力的话,我的安西四镇能养得起一万陌刀手,再多就有些勉强了。”
哥舒翰倒吸一口凉气,表情顿时很精彩。
河西军还在苦苦等待朝廷欠下的春季粮草,安西节度使府却能轻松养得起一万陌刀手,大家都是节度使,做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捏?
哥舒翰流下了贫穷的泪水……
顾青仍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如同谈论天气一般稀松平常:“一万陌刀手,小场面而已,其实也用不了那么多陌刀手,操练和选人是个麻烦事,三千足够了,省下的钱多买些肉,我安西军的将士每隔数日都能吃上一顿扎扎实实的肉,将士们都吃得很开心,呵呵……”
哥舒翰又心塞了,好像比刚才两军对峙时更严重。
居然有肉吃……
知不知道我河西军过得多惨,连基本的粮食保障都不够。
见哥舒翰表情变幻莫测,顾青笑道:“今日是我安西军来得孟浪了,为了补偿哥舒节帅,不如……顾某帮您发一笔小财?不知节帅可有兴趣?”
哥舒翰心塞瞬间治愈,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拱手道:“愿闻其详。”
“节帅您也看见了,安西军的三千陌刀手其实很多体格不够强壮,我想换掉一批,可陌刀手选人实在太苛刻,必须要身高体壮者,安西军数万将士已选过几遍,仍无所得,顾某的意思是……能不能容我在你河西军里选一批合适的人选去安西当陌刀手?”
见哥舒翰皱起了眉头,顾青又道:“当然不是白帮忙,这样吧,每在河西军中选中一人,我愿给您十石粮食和十贯钱,如果选中一百人,就是千石粮和千贯钱……顾某听说河西军如今日子不好过吧?如今已快入秋了,春季的粮食都还没补上,有了我的钱粮,河西军多少能维持一段时日,节帅意下如何?”
财大气粗的样子很令人讨厌,但顾青提出的条件哥舒翰却无法拒绝。
执掌一军要操心太多事,数万将士的吃喝拉撒都由主帅负责,哥舒翰最近的日子委实过得很糟心,若有了顾青这笔钱粮,至少能让自己暂时松口气,再不弄点粮草,将士们都要喝稀饭了……
随即哥舒翰猛地一惊。
现在是什么情况?明明是两军剑拔弩张的时刻,为何两位主帅却谈起了买卖?
好诡异的画风……
顾青见哥舒翰目光忽然清明,似乎即将要从利欲熏心的心态中挣扎出来,于是急忙朝身后挥手。
李嗣业见到顾青高举的手,急忙策马赶上前来。
顾青朝他摆了摆手道:“传令大军,后退十里扎营。”
李嗣业犹豫地看了哥舒翰一眼,道:“可是侯爷,咱们不是正跟河西军交战吗?”
顾青脸一板,严肃地道:“什么交战!你喝多了吧?”
忽然握住哥舒翰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也不管哥舒翰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坐在蒲团上不停打摆子,顾青深情地看了他一眼,对李嗣业道:“我与哥舒节帅相逢恨晚,一见如故,早已引为生平唯一的知己,稍后我还要为哥舒节帅激情弹奏一曲《高山流水》,你们在此太煞风景,快退回去!”
第三百七十六章 关外会猎
人生难得一只鸡。
在各自的利益不被侵犯的前提下,顾青觉得可以和哥舒翰成为知己,同福同享有难不当的那种。
然而哥舒翰显然不这么想,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似乎比较抗拒,尤其抗拒与顾青十指交扣。
使劲挣扎了一下,居然没挣脱出来,哥舒翰只好咳了两声,望向顾青。
“顾节帅,退兵可以,饮酒也可以,但弹奏《高山流水》大可不必……”
顾青顺势道:“不弹亦可,顾某其实不通音律,以哥舒节帅粗糙的性子,想必也听不懂,哈哈,罢了罢了。”
扭头望向李嗣业,顾青挥手道:“快退兵,莫让我与哥舒节帅的友谊蒙上不洁的阴影。”
李嗣业再次看了看哥舒翰,不甘不愿地抱拳道:“遵将令。”
策马回到前阵,李嗣业转达了顾青的命令,安西军将士顿时如潮水般退去。
对面的河西军这才长松了口气。
都是经历过沙场浴血厮杀的边军将士,两军对峙时双方便能预感到输赢,不得不承认,今日河西军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