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军的多兵种配置,令行禁止的军纪,还有长虹贯日般的气势,都已远胜河西军多矣。
别的不说,仅仅安西军前锋三千陌刀手就令人心惊胆战,一旦陌刀营发动起来,挥舞陌刀向前推进,河西军在陌刀营面前的伤亡数字实在不敢想象。
幸好大家都是大唐的军队,幸好双方主帅肯坐下来聊一聊,否则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双方一旦开战,今日便是安西军血洗河西军的日子。
安西军已退兵,哥舒翰自然不是不识好歹的人,于是下令河西军也退兵,退回玉门关内,只留下一些亲卫远远地护侍在身后。
两军收兵,玉门关外空无一人,只留下一座凉棚,和漫漫千里黄沙,苍凉而隽永的画面,如同篆刻在石碑上的图腾,留给后人一丝寻古咏怀的线索。
凉棚内,两位执掌大唐西北半壁江山的节度使相对而坐,在这副苍凉的画卷里,凑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谈买卖。
“安西军出钱粮,我河西军出人,这个……”哥舒翰摸着颌下乱糟糟的胡子,神情迟疑地道:“这不是做人贩子买卖吗?而且卖的还是我河西军的将士,老夫总觉得不像是人干的事……”
“自信点,把‘像’字去掉……”顾青下意识嘴贱,随即急忙改口:“节帅多虑了,说句逆耳忠言,您的格局应该再大一些,安西与河西皆是朝廷重镇,每年朝廷武部都有兵马调换补充的,咱们做的不过是私下里调换几百上千个人而已,而且顾某还会向陛下上疏,将此事说清楚,这点小事陛下不会不答应。”
“河西军有了钱粮,能够安定军心,节帅是带兵的人,当知军中缺粮会是什么后果,用区区数百人换取数万河西军的军心,这笔买卖不划算吗?”
顾青的声音充满了蛊惑,哥舒翰拧眉沉思许久,缓缓道:“倒是合适,就怕长安的天子……”
“我会向天子上疏,安西直面大食和吐蕃,压力比河西军更大,需要更优良的兵源,我在奏疏里细剖利弊后,陛下会答应的。”
哥舒翰终于动心了:“一个人换十贯钱和十石粮?”
“没错。”
哥舒翰咬了咬牙:“好,便做了这笔买卖,仅此一次,顾节帅可莫搞成了习惯。”
顾青高兴极了,举起酒盏朝哥舒翰敬了一下:“如此,你我便说定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哥舒翰端起酒坛豪迈地道。
顾青浅啜了一口酒,道:“那么,接下来咱们说另一件事。”
“何事?”
“这次闹得不愉快,你我都有责任,相比之下你的责任更大……节帅莫瞪眼,我是实话实说,你若不截我的战马,我也不至于兴师问罪。说正事,今日两军收兵,接下来咱们也要善后,否则天子降罪下来,你我都跑不了。”
哥舒翰冷哼一声道:“你说当如何办?”
“万幸两军没有真的开战,更没有造成伤亡,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你我要商量一个完全之策,为你我这次出兵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哥舒翰皱眉道:“有何理由?”
顾青神秘一笑,道:“玉门关附近是否有大唐的敌人?南面是吐蕃的吐谷浑,吐蕃太强大,不可轻易招惹,但北面可就复杂了,有与大唐交好的回纥汗国,也有突厥残余部落势力,我们要找出兵的理由,便从北面找……”
哥舒翰毕竟是名将,一点就通,沉声道:“顾节帅的意思是,拿突厥残余部落做文章?”
“河西节度使府的职责便是南抗吐蕃,北拒突厥,节帅就说得到情报,北面突厥残余部落犯境,因不确定情报是否准确,遂写密信邀安西节度使会猎于玉门关外,出兵寻机北进,歼灭突厥部落,据我所知,离河西节府最近的契苾部落最近可有些不老实啊……”
哥舒翰顿时明白了:“两大节度使合兵北进,剪除突厥残余部落,确实是个正当的理由,两军会猎于玉门关外,地点也合适……”
顾青又道:“当然,不该瞒的也不能瞒,毕竟你我两大节度使府里都有陛下派的监军,监军不可能对陛下说谎,咱们便说两军会兵时因双方部将误会,造成了一定的小冲突,幸好你我没有交战,一点小摩擦而已,解释几句倒也揭得过去,重要的是你我二人口径要统一,传到陛下那里,事情便可大事化小了……”
哥舒翰点头缓缓道:“顾节帅所言,倒也不无道理……”
顾青补充道:“我们再给自己加一道保险……你我二人与右相杨国忠关系都颇为融洽,若派人快马回长安送予杨相重金,如此就算陛下欲严惩你我,杨国忠自会在陛下面前为你我求情,陛下如今对杨国忠极为宠信,有了他的求情,事情便闹不起来,这次冲突便可消弭于无声无息间。”
哥舒翰顿时从迟疑变得认同,眉宇间春风化冻,渐渐舒展开来。
“顾节帅,我觉得你像个坏人……”哥舒翰瞥了他一眼道。
顾青笑道:“哥舒节帅的意思是答应呢,还是答应呢?”
哥舒翰内心极不愿意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本是坦荡磊落汉子的他,今日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却不得不与眼前这个绝非善类的家伙沆瀣一气。
明明是顾青率先出的兵,也是顾青差点下了进攻命令,为何最后却要拖他一同背这个锅?
哥舒翰仍没弄清楚这件事的逻辑,然而……不管是谁的锅,今日不背也得背。
“答应!”哥舒翰怒声道:“此小人行径,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只要节帅不抢我的马,肯定没有下一次。”顾青笑了笑,又道:“我与节帅一见如故,然则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送给杨相的重金,你我各分摊一半如何?”
哥舒翰大怒:“我河西军都快讨饭了,哪里来的银钱?没有!没有!”
说完哥舒翰起身迅速拂袖而去。
顾青呆怔半晌,终究不甘心地朝他的背影喊道:“这次我帮节帅垫上,节帅改日再还我!”
“节帅,写个欠条如何?”
哥舒翰越走越快,仿佛没听到。
顾青失望地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人品似乎有问题……”
……
长安城。
时已入秋,每年的九月,李隆基都要带着杨贵妃出宫巡幸,进骊山华清行宫避寒,待到明年春季三月才肯回长安,今年也不例外,刚过了重阳节,李隆基便迫不及待地来到华清行宫了。
高力士站在华清行宫的海棠汤门外,静静地等候李隆基和杨贵妃鸳鸯戏水事毕。
海棠汤内传来的阵阵嬉笑声,令这萧瑟的初秋也多了几分春意,高力士是宦官,听到了动静也只是淡淡地一笑。
远处门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杨国忠迈着沉稳的官步缓缓走来。
李隆基出宫巡幸时,许多朝臣也在天子巡幸的仪仗之列,毕竟天子是整个天下的权力中枢,天子在哪里,朝政便在哪里,所以天子身边必须要有朝臣陪同,随时处置朝政。
杨国忠今年也跟着李隆基来到华清宫避寒了。
说是避寒,杨国忠每日仍无比繁忙,忙得连门都很少出,今日总算有了闲暇,这才出门来见天子,不管有没有正事,在天子面前拍拍马屁也算是正事。
见杨国忠远远走来,高力士急忙上前几步,客气地拦下了杨国忠。
天子与贵妃在沐浴戏水,杨国忠是外臣,不是宦官,有些动静让他听见了可不太雅。
杨国忠也是识趣之人,远远站在廊下与高力士聊了起来,两人很有默契地一边聊天一边等待天子和贵妃尽兴而出。
“杨相国事辛劳,眼看天气凉了,可要保重身子呀。”高力士呵呵笑道。
杨国忠也笑道:“有劳高将军费心,既食君禄,自要为君分忧,辛苦一点算不得什么的。”
“杨相今日来见陛下有事?”高力士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海棠汤大门,笑道:“陛下与太真妃娘娘刚入浴不久,恐怕杨相要多等一阵子了。”
杨国忠叹了口气,道:“倒也没什么太重要的事,就是有件事不大正常,想请示一下陛下的意思……说来范阳的那位节度使可越来越不像话了,昨日收到他的奏疏,请朝廷拨付钱粮兵器,数目竟是往年的三倍之多,呵,安节帅这是欺我刚上任右相,不知往年成例么?”
第三百七十七章 军法如炉
提起安禄山,高力士的眼皮猛地跳了几下。
最近一年来,李隆基对安禄山愈发猜疑,尤其是去年派中官辅趚琳秘密赴范阳三镇察访,辅趚琳奏报说三镇兵马正常,粮草和兵器战马储备亦无异象,还含蓄地帮安禄山说了不少好话,总之,辅趚琳的调查结果就是,安禄山完全没有谋反的迹象。
李隆基这次的猜疑终于用对了地方,他不仅对安禄山猜疑,也对辅趚琳猜疑。
辅趚琳回到长安后,李隆基秘密吩咐高力士将其拿入刑狱,严刑拷打之后,辅趚琳终于承认是安禄山向他行了巨贿,这才在奏报里说安禄山的好话。
辅趚琳的下场自不多言,被高力士下令杖毙于狱中,几乎快打成了一堆碎肉。
李隆基拿到了辅趚琳供状后,既愤怒又不安。
从逻辑上来说,辅趚琳既然收了贿赂而为安禄山说好话,那么所谓的“毫无谋反迹象”便是一句谎言,谎言的反面便是实话,他说安禄山没有谋反迹象,岂不是越发说明安禄山欲反?
怀着这样的心思,李隆基愈发惊疑不定,安禄山权柄过重,已是庞然大物,李隆基不敢轻言削权,怕刺激了安禄山,又不想给自己的江山埋下这么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左右摇摆,无可奈何。
这大概就是李隆基如今的心情,所以这一年李隆基其实过得很不如意,安禄山已成了他的心头刺,以往自己对安禄山的宠信,如今都幻化成了一个个悔恨的耳光,一记又一记抽着自己的脸。
今日此刻杨国忠又说起安禄山,高力士不由暗暗悬起了心。
“杨相啊,奴婢建议您最好莫与陛下说起此事……”高力士语重心长地道。
杨国忠一愣:“为何?”
高力士叹道:“陛下为安禄山之事烦心多日,好不容易出宫巡幸,来华清宫刚得了几日闲暇,不如便让陛下多放松些时日吧,奴婢见陛下今年的变化,比往年苍老了许多,性情也愈发……哎,总之,杨相多担待,安禄山的奏疏暂时先压下,过些时日待陛下心情好些了再禀奏吧。”
杨国忠似有所悟,眼中顿时露出兴奋之色:“陛下亦忧心安禄山欲反?”
高力士吃了一惊,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这家伙,已经是右相了,说话为何如此没遮拦?无凭无据的话也敢在宫里乱说,要不是仗着你是大舅哥,就凭你这张嘴,早已死得透透的了。
压低了声音,高力士一脸惶恐地拱手:“杨相,杨相啊!万万不可胡说,若被人听到便是一桩祸事,没来由的话您还是少说几句吧。”
杨国忠却不在乎地道:“迟早要掀盖子的事,瞒也瞒不住,高将军,老实说本相也怀疑安禄山有不臣之心,一直忍着没跟陛下说,昨日接到他的奏疏后,愈发肯定安禄山意图不轨,高将军试想,三镇兵马并无扩军,为何今年向朝廷要的粮草和兵器比往年多了三倍?分明是要囤积粮草兵器啊,好好的节度使为何要囤积这些东西?其用意还用明说么?”
高力士急忙道:“那就不必明说,杨相慎言,不要再说了,陛下心情欠佳,最近听不得坏消息,还请杨相斟酌一二。”
杨国忠眼中仍闪烁着兴奋之色。
安禄山是他的死敌,如今天子猜疑安禄山,对他来说是好消息,他要做的便是落井下石。
安禄山反不反并不重要,就算反了,他还能打进长安城不成?
但是安禄山得不得宠很重要,他若不得宠了,杨国忠心里才平衡。
没错,这就是杨国忠,一个目光短浅的蠢货。
“高将军放心,安禄山的奏疏我一定压下去,也不必请奏陛下了,我直接封驳了吧,敢向朝廷提如此过分的要求,其心可诛。”
杨国忠喜笑颜开道:“陛下心情不好,我便不惹陛下难受了,回去我便召集三省朝臣议事,陛下不是忧心安禄山权柄过重么?回头我与朝臣商议削安禄山兵权之事,先将河东节度使之兵权收回,另遣朝臣接任……”
高力士急了:“杨相不可轻举妄动,若被安禄山收到了风声……”
“无妨,先议一议,待商议有了结果再向陛下禀奏,若能议出一个稳妥的法子,可解陛下多日之忧,此为臣之本分也。”
说完杨国忠兴冲冲地掉头便走。
高力士站在廊下,无奈地跺了跺脚,随即转身走向海棠汤门口,听见里面仍传来李隆基和杨贵妃的嬉笑声,高力士苦涩地摇摇头。
说不清来由,高力士总觉得心头沉甸甸压了一块巨石。
盛极必衰,大唐盛世走到如今,总有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可是……若说大唐盛世竟会终结于一个胡人之手,实在令人不敢置信。
安禄山……会反吗?
高力士心中萦绕着和李隆基同样的疑问。
……
龟兹城外校场。
一万名团结兵松松垮垮地站在校场上,队列凌乱,人员混杂不一,将领们站在队伍前许久,团结兵仍然嘻嘻哈哈,对将领们铁青的脸色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