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们眼尖,发现为首者正是节度使顾侯爷,急忙互相招呼了一声,然后身子笔直地站好,用最威武的军姿迎接侯爷的到来。
只是今日的顾侯爷似乎与往常不一样,当他一步一步朝节府走来时,他与身后的亲卫们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杀气,充满了来者不善的味道。
这就让人无法理解了,节府可是您的节府啊,您是安西之主,来自己的节府为何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
门前值守的军士们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但不敢动弹。
待到顾青走近,军士们按刀行礼后,近距离观察顾青的表情,愈发觉得今日节府必有大事。
因为顾侯爷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要搞事情。
亲卫们脚步纷乱地跟随顾青走入节府大门,顾青刚跨过门槛便下令道:“去将边令诚请出来,我与他聊聊。”
亲卫们如狼似虎杀向后院边令诚的屋子。
顾青又道:“再去请裴御史出来,让他做个见证。”
随后顾青对韩介道:“带人去后院柴房,将女掌柜救出来,若遇阻拦,杀了。”
韩介凛然领命。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后,亲卫在院子里铺开了一张草席,垫上了蒲团,顾青脱了鞋子跪坐在蒲团上,看着院子中间一株胡杨树呆呆出神。
如此大的动静,节度使府正在办差的官员们也惊动了,纷纷跑出来查看究竟,见顾青坐在院子正中不言不动,一脸肃杀之气,官员们愈发敬畏,想避开又舍不得一场热闹,于是隔着老远站在廊下悄悄地探头观察,窃窃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首先被请出来的是裴周南,他穿着寻常的儒衫,一脸懵然地走到院子中,先环顾四周,看着周围杀气腾腾的亲卫们,又看了看端坐在蒲团上的顾青,裴周南满头雾水地行礼:“呃,顾侯爷,不知您这是……”
顾青朝他咧嘴一笑:“处理一桩恩怨,有裴御史在旁看着,也好见证是非黑白,莫说我顾青无法无天。”
裴周南心中一沉,顿知不妙,这家伙今日要搞事!
正待详细询问,后院又传来嘈杂声,两名亲卫架着气急败坏的边令诚,后面还拎着他的随从,二人一前一后被亲卫押了出来。
裴周南见状大吃一惊:“侯爷,这是为何?怎能对监军动手?”
顾青眼睛盯着边令诚被一步步押到身前,森然一笑道:“因为监军先招惹我,我只好对他动手了。我顾青虽不敢说威震西域,至少连吐蕃贼子都知道我是个不能轻易招惹的人,边监军倒是胆子大,居然敢惹我,呵,如此胆气,当个监军未免屈才,应该去战阵上当我的前锋官才对。”
裴周南急道:“侯爷,下官不知您与边监军有何恩怨,下官只想提醒您,边监军是陛下钦遣的监军,安西四镇侯爷动谁都不能动他,否则陛下必有严惩。”
此时边令诚已被亲卫押到顾青面前,他是被亲卫从床榻上揪起来的,此时只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赤足散发,样子很狼狈,被亲卫架着犹在不停挣扎怒骂。
见到顾青冰冷的目光,边令诚吓得一颤,挣扎的动作顿时停下,眼神心虚地瞥向别处。
顾青嘿嘿冷笑起来:“边监军,边令诚,作得一手好死啊。”
“顾侯爷,奴婢所犯何罪,被侯爷如此野蛮对待?”边令诚不甘地道。
顾青挑了挑眉:“这个时候了,居然还嘴硬,果然少了个零件儿的男人已没有了丝毫担当,边监军,需要我把话挑明了吗?”
边令诚与他的目光对视,冷冷道:“侯爷虽贵为安西节度使,但我可是陛下钦遣监军,其中利害想必侯爷比我清楚,若敢动我,不怕天子降罪吗?”
顾青点头:“老实说,有点怕。诚如裴御史所言,安西四镇我动谁都不能动监军,否则很难善后……”
边令诚笑了,恐惧的心情顿时松缓了许多。
旁边的裴周南也放松了心情,这个人终究不是疯子,至少还是有一丝理智的。
谁知顾青话音刚落,紧接着又道:“但是,边监军扣押我的朋友,还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堂堂节度使竟被监军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笔账怎么算?我若轻易忍下了这口气,这个节度使当得未免太窝囊了。边监军何以教我?”
边令诚一呆,一颗心再度悬了起来。
裴周南不解地望向边令诚。
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顾青当面说出口后,裴周南隐隐有了几分猜测,再看边令诚木然失措的模样,心下渐渐确定顾青的话恐怕并非虚言。
事情如窗户纸被捅穿,也等于是双方彻底撕破脸了。
裴周南心中哀叹一声,他发现自己的仕途多舛,原本以为来到安西要操心的是大唐对异国敌人的大小战事,没想到战事没遇到,反而被顾青的暴烈脾气和一浪接一浪的内部争斗事件弄得焦头烂额。
后院又传来一阵脚步声,皇甫思思一身紫裙被亲卫搀扶出来。
边令诚见到她后,脸色更苍白了几分,垂头望着地面心虚地不敢出声。
顾青上前快走几步,托住了她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她。
皇甫思思此时的样子很狼狈,脸颊仍有些青肿,嘴角带着几许淤青,眼中布满血丝,头发枯槁得如同一堆杂草,身上的衣裳也是脏兮兮的。
见到顾青后,皇甫思思眼眶一红,却努力朝他露出了微笑,挣脱了搀扶她的亲卫,右臂上抬,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发鬓。
动作很熟悉,这是个很要强的女人,无论多么狼狈也不忘整理自己的形象,仿佛那是自己唯一可以挽回的尊严,她不愿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像一只丧家之犬。
“你受伤了吗?伤在哪里了?”顾青柔声问道。
皇甫思思摇头,眼泪顿时簌簌而下,却仍挤出微笑道:“没受伤。”
顾青盯着她的眼睛:“确定没受伤?受伤一定要说,已经这般模样了,不必再死要面子。”
“没受伤!”皇甫思思加重了语气道。
顾青松了口气,笑道:“万幸没受伤,不然有人会更倒霉。”
环视四周,皇甫思思终于察觉周围的情势不对劲,边令诚一脸颓丧地站在院子中,裴御史面无表情地望天,而顾青的亲卫们则将边令诚围了起来,廊下还有许多官员隔着老远正鬼鬼祟祟探出头看热闹。
皇甫思思并不蠢,立马看出是什么情况了,于是急忙道:“侯爷,妾身并无大碍,此事作罢如何?”
顾青没回答,忽然伸手探向她的脸颊,皇甫思思心头一紧,脸颊微疼,但不知为何心中一股暖流穿过,像一缕溢出井口的温泉,暖暖地流过心房的每一根血管,流经之处,皆是香甜。
“挨打了?是谁打的?”顾青笑着问道,语气温柔,但笑容却有一种凌厉的味道。
皇甫思思慌忙摇头:“侯爷,不计较了,此事作罢。”
顾青点头:“嗯,我明白了。”
皇甫思思从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不由担心地低声道:“侯爷,边令诚是监军,您万万不可动他,不能因妾身而误了前程……”
顾青叹了口气,笑道:“每个人都在告诉我他是监军,告诉我权衡利弊,可是却没有人想过,受了委屈受了欺负,为何不能果断报还?三岁稚童都知道被欺负了要还手,不然别人见你忍气吞声,会一次又一次地欺负你,为何人越长大越没出息?”
脸色渐渐阴沉下来,顾青盯着边令诚那张愈显畏惧的脸,缓缓道:“成年人的游戏固然有规则,但是,在安西这片地面上,规则是由我来定的。”
扭头望向裴周南,顾青冷冷道:“裴御史,事情的经过想必你已清楚了,监军边令诚擅自在我身边安插眼线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更无故将我的朋友毒打关押,如此恶行,可配为监军?裴御史你怎么说?”
裴周南面色难看地瞥了边令诚一眼,暗暗叹了口气。
边令诚却忽然尖声道:“我是天子钦遣监军,监视边将本就是我的职责,哪里错了?至于她,哈哈,顾侯爷,你可知她是何人?你以为她只是简简单单的客栈掌柜么?”
顾青微微错愕,扭头看着皇甫思思,却见她脸色苍白,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眼中露出惶恐之色,顾青顿知她的身份来历必不简单,而边令诚此刻眼看要将她的身份抖落出来了。
心中一紧,顾青忽然夺过身旁韩介腰侧的剑,连着剑鞘一同摘下,然后眼疾手快挥舞着剑鞘,身形一动,猛地朝边令诚的脖颈上用尽全力劈去。
啪的一声,边令诚正要说出皇甫思思身份时,脖颈处遭到重击,两眼一翻竟晕过去了。
顾青动作太快太突然,周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
看着软软倒地的边令诚,裴周南一脸错愕地盯着他。
顾青却浑若无事地将剑还给韩介,拍了拍手淡淡地道:“对不住,突然无法控制自己,毕竟他太嚣张,而我,太愤怒了……”
第三百八十四章 钦犯来历
顾青并不知道皇甫思思的身份,以前他只是凭直觉认为皇甫思思来历颇为神秘,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出身于某个高门大户,但是更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只要没有伤害到自己,没有背后捅刀子,顾青对别人的隐私向来不喜欢刨根问底,每个人都有秘密,把与自己无关的秘密刨出来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伤害的却是别人。
然而近日边令诚气急败坏,马上要当众说出皇甫思思的身份时,顾青几乎是下意识的一记剑鞘拍晕了他。
这个节骨眼边令诚当众说皇甫思思的身份,显然把它当做很重要的筹码,不管是怎样的筹码,顾青都不能让他如意,一旦说出口,便再无转圜的余地了,皇甫思思和顾青都会变得很被动。
边令诚哼都没哼便晕过去了,裴周南目瞪口呆看着顾青,压抑住怒火低声道:“侯爷请三思,边令诚的身份非同一般,下官的奏疏都不知该如何写了。”
顾青拍了拍手,笑道:“边监军活得好好的,我与他不过是政见不合,双方火气一时难以控制,所以从争吵变成了斗殴,打个架而已,裴御史不要太当真。”
裴周南苦笑道:“侯爷说得真是轻巧……边监军醒来后焉知他在奏疏里会如何写,侯爷……您太冲动了。”
顾青迅速看了皇甫思思一眼,嘴角带笑。
冲动吗?他并不觉得。
刚才那一下说不定是救了她的命,鬼知道这位女掌柜是什么来历,万一是个造反的,刚刚那一下她至少得以身相许,然后被自己无情拒绝。
“韩介,将边监军抬入屋子好好休息……”顾青忽然换上一脸关怀状,柔声道:“好好侍候边监军,不要让他再磕着碰着了,送入房后将房门关紧,不要让外人打扰他休息。”
韩介心领神会,抱拳应是。
昏迷的边令诚被抬入后院屋子,顾青一直目送他离去,目光那叫一个深情款款。
裴周南皱眉道:“顾侯爷,此事到此为止,下官尚可转圜,不可再生事端了。”
顾青收回深情款款的目光,淡淡地道:“裴御史,你为何总说是我在生事端?此事因谁而起你看不见么?明明是边监军在我身边安插眼线,还扣押虐待我的朋友,我作为天子钦封的节度使,哦,对了,还有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被一个监军如此侮辱,难道应该忍气吞声?”
裴周南一滞,接着语气有些虚弱地道:“至少……侯爷不该动刀兵。”
“我带来的是亲卫,又没从大营调拨兵马,刚才揍边监军也是我亲自动的手,与任何人无关,这也算动刀兵?”顾青盯着裴周南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裴御史来安西是奉天子之命,但你可要把水端平,不偏不倚我才能信服,你若端不平,你我很难有和平美好的未来呀。”
裴周南正色道:“下官食君俸禄,必不辜负圣恩,下官所写的奏疏,每个字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无偏袒任何人之意。”
顾青点头:“那就好,裴御史若为人正直,你我相处可以融洽一些,虽然我不喜欢太正直的人,但你可以是例外。”
说完顾青看着皇甫思思,道:“走,我送你回客栈……要不要叫大夫看看伤势?”
皇甫思思理了理发鬓,微笑道:“多谢侯爷,不必了,妾身不过是一些皮外伤,无碍的。”
于是顾青领着皇甫思思离开节度使府,隔着老远看热闹的官员仍聚集在廊下,各自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顾青脚步一顿,忽然扬声喝道:“你们都很闲吗?学妇人嚼舌根很好玩?还有,你们都看清楚了,我身边这位女子是我的朋友,福至客栈的掌柜,以后谁不开眼敢去招惹她的,就试试。”
官员们吓得一哄而散,但顾青的话他们却死死记在心里。
安西这片地面上,顾青的话纵然算不上圣旨,至少也是一言九鼎,皇甫思思的福至客栈被官员们死死地记在了心理,从此没人敢再招惹。
顾青和皇甫思思走出节度使府的同时,韩介却带了几名亲卫将边令诚送进了后院的厢房中,将边令诚扔在床榻上后,韩介与亲卫们按刀站在外面,忠实地执行顾青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边监军休息。
……
回到客栈后,顾青与皇甫思思走进后院,找了间偏僻的雅间走进去。
进门后顾青便找了个地方盘腿一坐,淡淡地道:“说吧,到了眼下这个时候,再瞒着可就出人命了,你是什么来历,边令诚把你埋在我身边究竟意欲何为,该交代的都交代。”
皇甫思思神情黯然,垂头半晌不语。
顾青笑了:“刚才在外面,我对所有人说你是我的朋友,冒着天大的干系得罪了边令诚把你救出来,你对我却一句实话都欠奉?过分了吧?”
皇甫思思咬了咬下唇,眼眶顿时浮起泪水,忽然面朝顾青扑通跪下,垂头道:“侯爷,妾身若说出来历,侯爷敢听么?妾身若还要向侯爷告状,侯爷敢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