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垂头道:“节帅说得是,末将回平卢后便将留下的几个汉人将领也换掉。”
安禄山又问道:“粮草战马和兵器准备如何?”
“战马近三万匹,兵器皆是这些年朝廷拨付,尚有剩余,唯独粮草……有些不够,末将尽力筹粮,如今也只筹得十万石,只够平卢军半年多所用,若战事推行不顺的话,后期恐有缺粮之虞。”
安禄山皱眉:“本帅早在两年前便密令你们各镇军使秘密筹粮,为何直到今日仍未筹够?”
史思明一凛,急忙道:“节帅明鉴,实在是因为屯粮太引人注目,朝廷近一年来向咱们三大军镇布置了不少眼线,末将担心筹粮太过招摇,一切只能秘密进行,故而所筹粮草甚少。”
安禄山面色阴沉道:“存粮不够,你回平卢后必须加快存粮,此战凶险,或许会耗时旷久,若无充足的粮草,军心必乱,胜算愈低。”
史思明起身行礼道:“是,末将马上加紧筹备。”
顿了顿,史思明又道:“末将来范阳后,部将向我引荐了一位大商人,他手中有大量粮草,今年秋后河南道和淮南道大丰收,他正大量收购两地的小麦,据说手里囤积了不少。”
安禄山饶有兴致地道:“大商人?在范阳城么?”
“是,也算不得大商人,他其实是大商人的独子,奉父亲之命出门历练,也算是子承父业,出门后顺手做做买卖。”
安禄山疑惑地道:“他是何方人士?可信得过?”
史思明迟疑了一下,道:“他是益州人,家中买卖做得甚大,而且交游广阔,来范阳数月,节帅好些部将都与他有了交情,看他的样子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出手颇为阔绰,像是商人家纨绔子弟的样子,谈起买卖来倒是颇为精明,锱铢必较,末将以为,此人应该信得过。”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还是小心为上,派人去益州打听打听他家的来历,看看是否与他所说的一致,另外再试探一下他的身份,排除他是朝廷眼线的可能。还有,向他买粮草时莫太信任,先试探着买一小部分查验一下成色,如果没问题再大量收购。”
史思明笑了笑,道:“末将也是这么做的,第一批只向他买了五千石,若能顺利交接,末将再大量收购。”
安禄山点点头,接着神情却愈发阴沉,冷冷道:“长安眼线来报,奸相杨国忠纠集了不少朝臣联名上疏,请天子削节度使之兵权,其中老夫的三镇更是他们针对的重点,杨国忠请陛下将三镇分出一镇,另委大将,本意是说我身体肥胖,沉疴渐多,恐不堪三镇军政重负,实际上杨国忠分明是为了削我的兵权。”
史思明一惊,急忙道:“节帅,杨国忠颇受陛下宠信,他与朝臣联名上疏,陛下答应的可能性很高啊……”
安禄山阴沉着脸道:“你以为杨国忠为何突然针对我?说是联名上疏,其实分明是陛下的意思,杨国忠不过是迎合圣意罢了,真正猜忌我的人,不是杨国忠,是天子!”
史思明惊道:“莫非陛下已知咱们即将起事?”
安禄山缓缓摇头:“应该没有,但他必然有所怀疑,两年前长安闹了一出匿名信,对我颇多诬陷,后来陛下亲自出面弹压,说此书信是恶意构陷,但是陛下心里恐怕已有怀疑,就算没有任何证据,但我手握三镇十五万兵马是事实,陛下对我手握的兵权过重已经感到不安了。”
接着安禄山又冷笑几声,道:“还有个事儿,去年陛下秘密遣中官辅趚琳赴三镇暗中查访,被我得知风声后用重金收买了他,可是今年夏天从长安城传来消息,那个名叫辅趚琳的中官已被陛下秘密杖毙。”
史思明惶然道:“莫非陛下已经……”
安禄山嗯了一声,道:“陛下或多或少对我有了怀疑,觉得我可能会反,否则不会派人秘密查访,但辅趚琳回奏长安时把我描述得太忠心,陛下反倒对我更怀疑了,杖毙辅趚琳充分说明他并不相信辅趚琳,也不相信辅趚琳的奏疏,反过来说,他认为我并不如奏疏上说的那么忠心……”
史思明犹疑道:“若长安已有了准备……”
安禄山打断了他的话,道:“长安已经有了准备,陛下去年在邢州,晋州,庆州之间新设一都督府,任命安重璋为都督,你以为陛下为何如此?”
史思明也是三镇大将,基本的军事素养还是不缺的,眼睛眨了几下,马上在脑海里勾勒出三州的地形图。
然后史思明恍然道:“咱们若进军长安,此三州是咱们义军必经之路,天子在这三州之间设都督府,分明是为了防备咱们。”
安禄山又冷笑道:“你猜陛下任命何人为都督府都督?是安重璋,开国名将之后,原郑州刺史,其人用兵最擅长防守,陛下用此人任都督,用意便在一个‘防’字。从设都督府到任命擅防之将,桩桩件件都是针对我范阳三镇。”
史思明沉着脸道:“节帅,既然天子已有猜疑,咱们必须马上起事了,莫等朝廷做出更多的准备,阻碍咱们的倾唐大业,迟恐生变。”
安禄山点头,道:“确实要起事了,日期恐怕要提前,再拖下去咱们的胜算更低。思明,你明日便回平卢,加紧筹备粮草,待平卢的粮草齐备后,我们便起事!”
安禄山肥肿的老脸露出狰狞之色,咬着牙道:“大唐的国运已到头,皇帝也该轮到我做了,待我打进长安城,第一件事便是掳了杨玉环,这等绝世美人侍奉一个风烛残年的昏君,可惜了!”
……
史思明回到平卢城,冯羽与他同行。
在史思明的眼里,冯羽是个出手阔绰同时颇有几分经商头脑的富二代,说他是纨绔子弟未免有些不准确,毕竟他谈买卖时还是有几分精明的,说他是子承父业也不准确,他有着所有年轻人都有的通病,那就是年少气盛。
一个富二代如果年少气盛,那么为人难免跋扈,冯羽就是一个很跋扈的人,史思明与他认识的时间不长,却亲眼见过冯羽因为店伙计不小心将汤洒在他衣裳上,而将那名伙计打得半死。
他也亲眼见过冯羽在青楼里搂着女子的腰,像一头拱白菜的猪一样在女子胸前使劲拱使劲拱。
见过冯羽跋扈的样子,也见过他精明的样子,史思明反倒对冯羽颇为信任了。
一个人如果表现得完美无瑕,身上挑不出任何毛病,反倒要对这个人特别提防,因为太完美的人意味着危险,尤其是安禄山和史思明这种以造反为己任的高危职业,更要小心翼翼提防完美的人。
冯羽并不完美,甚至从言行举止来看,他的缺点比优点多,可就是这样不完美的冯羽,在史思明眼里反倒是完美的,史思明已渐渐对他信任,他觉得冯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活得很真实。
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朝廷派来的奸细。
跟着史思明的亲卫骑队,冯羽骑马入了平卢城,一路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觉得一切都很新奇。
史思明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轻笑道:“冯兄弟没来过平卢?”
冯羽嗯了一声,笑道:“史将军莫怪在下说话难听,听说平卢城颇为破落,我不喜欢。我喜欢去的城池,里面必须至少有一座青楼,青楼里必须有美丽的女子,美丽女子必须听话,我用钱一砸,她就躺下,我再用钱砸,她就分开双腿……”
这是个所有男人都心领神会的话题,史思明和冯羽哈哈大笑,笑声荡漾着春的气息。
第三百九十一章 圆谎解危
男人之间交朋友通常都很朴实无华,前世除了递烟外,互相开黄腔也是能够快速拉近距离的方式之一。
冯羽深谙此道。
或许连石桥村的老少都不清楚,在村里土生土长的冯羽为何莫名有了这种歪门邪道的本事,只能说这是天赋,有的人天生就不是正经人,还有的人根本就不能算人。
当然,自从冯羽来到范阳后,经常出入烟花之地,与各种风情的女子打情骂俏甚至干点不可描述的事情,也间接点亮了他不正经的技能树。
花着两世童男的钱,干着风流浪子的事,远在安西的顾青若有知,应该会气得连夜给冯羽量身打造一副崭新的柳木棺材吧。
“冯兄弟,五千石粮草何时能到平卢?”史思明含笑问道。
冯羽笑道:“史将军莫急,我已催了下面的人日夜兼程赶路,从河南淮南两道运粮要从徐州装粮,走大运河一直往北至幽州,幽州改陆路入营州,可需要一些时日呢。”
史思明却没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道:“我不能不急,这批粮草对我很重要,而且急需,你必须派人去催促他们快点。”
冯羽急忙躬身道:“史将军有令,在下不敢不从,这就命下人快马去徐州,催促他们尽快装船启运,绝不耽误史将军的正事。”
史思明挥了挥手,道:“不用你派下人,我亲自派麾下部将去催,你只需修书一封,证明部将身份即可。”
冯羽心中一悬,脸色迅速闪过一丝紧张,随即露出轻松之状笑道:“谨遵将军之令,在下这就修书一封,请将军派人送至徐州运河码头,那里有在下的家族管事接应。”
史思明盯着他的表情看了一会儿,然后笑了笑,道:“如此甚好,稍停为你安排住处,你便马上写信吧。”
冯羽神色如常地笑道:“是,史将军军务繁忙,在下便不打扰将军了,晚间在下做东,请史将军和麾下部将赏面一晤。”
史思明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懂事,不愧是商人家出身,做人八面玲珑。
一名亲卫带着冯羽来到营州城内一处僻静的院落,院落不算特别豪奢,走进院子,里面种了不少青竹,时已晚秋,青竹叶片凋零,透出一股萧瑟之相。
亲卫将冯羽带到院落前便行礼离开了,冯羽独自走进院落,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院子里积了不少灰尘,显然很久没人住过。
冯羽在院子里走了一圈,负着双手如闲庭信步,漫不经心地打开每间房,装作好奇看了一眼,直到确定这个院子里再无第二个人后,冯羽这才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也不管廊下栏杆上脏不脏,一屁股坐在栏杆上。
闭目养神许久,冯羽忽然嘴唇啜成圆形,仰头打了个呼哨儿。
尖锐的呼哨声后,片刻之间,李剑九窈窕的身影已出现在院子里。
李剑九一直跟着冯羽,暗中保护他,当她发现冯羽与史思明同行离开范阳城后,她也远远跟在后面,一直跟到营州城,跟踪他来到这个院子。
冯羽远远看见李剑九不由笑了,笑得很灿烂,此刻的他,方才有了几分阳光少年的味道。
李剑九却神色不善,一双美眸隐含怒火,愤怒地瞪着他。
“吹个口哨便把我召来,你当我是狗吗?”
冯羽眨眨眼:“可是……我吹口哨你为何要来呢?难不成你的心里已经默认自己是狗了?”
李剑九大怒,刚准备拔剑,冯羽急忙拦住她,陪笑道:“好了好了,与你玩笑的,做人莫太严肃,很难交到朋友的。”
李剑九余怒未息,冷冷道:“叫我出来何事?”
冯羽敛起笑容,神情严肃地道:“眼下我有一桩小麻烦,如果不解决的话,恐怕我的身份会暴露。”
“什么麻烦?”
“史思明要派部将去徐州代我催粮启运,可是我在徐州根本没有粮食可运,与史思明做的买卖纯粹是哄骗他的,我手里不但没钱,更没有粮。”
李剑九惊愕地道:“没粮你与他做什么买卖?不怕露馅吗?”
冯羽苦笑道:“不管手里有没有粮,既然别人有所需,我必须硬着头皮接了这笔买卖,否则如何博取他们的信任?我原本打算明日托人去河南道收购粮食的,可是我突然发现,我不仅没有粮食,也没有钱了……”
李剑九继续惊愕:“你不是说顾侯爷给了你很多钱吗?为何没了?”
冯羽惆怅地道:“青楼是销金窟呀,我在范阳城每日宴请那些武将,每日怀里都搂着各种不同的姑娘,你难道以为这些都是免费的?”
李剑九气得银牙咬碎,心中怒火不停翻涌喷薄,说不清是因为冯羽的败家行为,还是因为别的……
偏偏冯羽还不知死活地挑战自己的生命极限,瞥了李剑九一眼,幽幽地道:“现在你想象到每日逛青楼的快乐了吧?”
话音刚落,李剑九一脚踹中冯羽的胸口,冯羽发现自己倒飞了出去,然后重重栽倒在地,胸口这时才传来一阵剧痛。
瞪着满地打滚的冯羽,李剑九冷冷道:“现在你能想象到武功高强的快乐了吧?”
“知道了知道了,我错了……”
李剑九懒得与他啰嗦,冷冷道:“招惹了这么大的麻烦,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冯羽捂着胸口叹道:“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派个人南下徐州,充当管事,接应史思明的部将,同时尽快买下五千石粮食……”
李剑九冷笑:“说得轻巧,买粮食的钱呢?”
冯羽陪笑道:“阿九,小九九,小剑剑,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被冯羽突如其来的一通爱称撩拨得心弦纷乱,李剑九脸蛋一红,掩饰般理了理发鬓,将头扭向别处,语气依然冷漠地道:“看在顾侯爷的份上……钱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另想办法解决,但你下次若见到顾侯爷如何向他解释,你就是你该操心的事了,花了这么多钱,顾侯爷一定会揍死你的。”
冯羽满不在乎地笑道:“那是以后的事了,我若为顾侯爷立下大功,顾侯爷赏我还来不及呢,怎会怪我花了一点点小钱。”
“你这种败家子能立什么功?顾侯爷这次可算是走眼了,挑了你这么个人来范阳。”
冯羽认真地道:“通过这五千石粮食,我想正大光明地去看看平卢军镇的粮仓。”
李剑九一惊:“你想做什么?”
冯羽正色道:“此为绝密之事,非亲近之人不可说,你若叫我一声‘夫君’我便什么都告诉你。”
……
龟兹城外。
铁匠铺里,一身脏乱的胡安满脸喜气,将一根做好的铁管双手捧给顾青。
“侯爷请过目,这是老朽生平最好的手艺了,铁管不仅笔直毫无瑕疵,而且内壁亦拉出了几道阳线,不得不说,侯爷教的法子实在太厉害了,用钩刀拉削法造出的百炼拉杆,上面装钩刀,很容易便拉出完美的阴线,阴线反复拉百次以上便是阳线,侯爷要的铁管老朽幸不辱命,已经做好了。”
顾青接过铁管,闭起一只眼面朝阳光从铁管中望去,见铁管确实做得笔直,仿佛前世的工业机床制造出来的,而铁管的内壁则有几条肉眼可见的螺旋阳线,在铁管内壁呈现规则形状的螺旋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