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待在大营里,哪儿都不准去,你若与他们遭遇了,事态更难收拾。”
众将散后,顾青整了整衣冠,道:“韩介,叫上亲卫,随我入城。”
……
龟兹城,安西节府。
顾青再次率亲卫杀气腾腾地闯入府中,官员们顿时又兴奋起来。
每次侯爷这般姿态入府,必然有大事发生,如此热闹怎能不看?
顾青刚走进节府院子,官员们已经远远地站在回廊下围观,兴奋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顾青皱了皱眉,这帮家伙是太闲了吗?为何每次有热闹都如此兴奋。
上次带兵闯入节府是为了救皇甫思思,跟边令诚撕破了脸,这次带兵又来,是为了跟裴周南撕破脸。
顾青不由暗叹,难道自己天生跟监军一类的人物八字不合?
走进后院,如狼似虎的亲卫们纷纷占住了回廊和院门,顾青径自走到裴周南的屋子门前,非常有风度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裴周南见到顾青不由一愣,转眼发现屋外四周亲卫林立,一副围剿的架势,裴周南不由愈发惊讶。
“侯爷,您这是……”
顾青笑道:“登门拜访。”
裴周南忍不住怒道:“这是登门拜访的礼数?”
“我的亲卫担心主人不够好客,怕主人跑了,所以事先把你堵在屋里,免得宾主失了和气……”
裴周南面若寒霜,冷冷道:“侯爷今日怕是来者不善,说吧,究竟意欲何为?”
顾青探头望屋里看了一眼,道:“裴御史不请我进去坐坐?此非待客之道吧。”
“你是恶客,恕裴某不便招待。”
顾青笑了笑,道:“那就开门见山,你麾下是否有个姓陈的校尉?刚才他带兵闯入我大营,锁拿了安西军三名部将后不知所踪,我想问问裴御史,是你下令拿人的吗?”
裴周南一呆,震惊道:“陈树丰带兵闯营,还拿了安西军部将?”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道:“不要告诉我你毫不知情,裴御史,做便做了,你若连这个也否认,未免让我太看不起。”
裴周南恨恨跺脚道:“我何曾下过此令?前日与侯爷在客栈不欢而散,下官确有如实向长安禀奏之心,但下官却未想过闯营拿人,我知你的脾气,更知若闯营拿人后,你我之间定会闹得不可收拾,甚至会刀剑相向,下官无论如何也不会干出这般蠢事。”
顾青皱眉,犹疑地道:“裴御史果真不知情?”
裴周南面色冷冽地道:“下官做过的事,从来没否认过。但下官没做过的事,也断不会受此冤枉。你我皆是大唐朝臣,忠于大唐社稷,不过私下里政见不同,何必闹到刀剑相向,血溅五步的地步?”
顾青仔细端详他的表情,渐渐觉得他这番话似乎不像说谎。
裴周南若没说谎的话,今日闯营拿人的决定那就是姓陈的校尉自作主张了。
“那个姓陈的校尉什么来头?”顾青忽然问道。
裴周南冷冷道:“陈树生,离开长安前是金吾右卫勇字营校尉,祖上是太原陈氏,高宗时便是当地显赫高门,陈家历代皆为天子效忠,祖上出过两位尚书,一位大将军,陈树生十八岁时便被选征入金吾卫,是为天子近卫,论对天子的忠心,连我都比不上他。”
顾青若有所悟:“所以,你是陛下派来的御史,而这位陈校尉有没有可能是陛下派来的另一位监视你我的密探呢?他认为你该出手的时候,你却不出手,于是他索性决定自己出手了。”
裴周南抿唇不语,脸色却渐渐难看起来。
顾青苦笑摇头,叹道:“我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令天子对我如此不放心,监军,御史,还有一位密探埋伏在身边……”
裴周南冷冷道:“侯爷若问心无愧,无论陛下派来多少监军,皆可视之如无物。”
顾青嘴角一扯:“我在安西清清白白,但陈树丰也没放过我,还是对我的部将下手了,裴御史何以教我?”
裴周南顿时语滞。
顾青叹了口气,道:“裴御史,我相信今日之事不是你下的令,冤有头债有主,今日是我鲁莽了,向你赔罪。”
说完顾青朝他行了一礼,然后转身便走。
裴周南不经意间看到顾青转身那一刹眼中闪过的杀气,不由惊道:“侯爷不可冲动,若杀了陈树丰,侯爷的前程全完了!”
顾青没回头,边走边道:“非我好战嗜杀,是陈树丰逼我。数万安西将士盯着我,我若不能给儿郎们一个交代,日后我何来颜面继续做安西主帅?智者当知利弊,但大丈夫有所必为。”
第四百零一章 时势所迫
顾青与亲卫们回到大营时,奉命追击陈树丰的沈田所部还没回来。
但是李嗣业的部将被锁拿却已传得大营内人尽皆知,顾青刚进辕门便听到营帐四处沸沸扬扬,无数嘈杂的怒骂声,打砸声,还有将军们严厉的呵斥声。
顾青停下脚步,神情冷峻道:“韩介,派人去问问,大营内为何嘈杂,这帮杀才不怕军法吗?”
韩介领命而去,没多久又回来,回来的不止他一人,他的身后跟着许多怒气冲冲的安西军将士。
韩介一脸无奈地朝顾青看了一眼,道:“侯爷,他们非要与侯爷当面说……”
顾青点点头,环视面前的上百名将士,他还看到远处仍有不少将士源源不断地朝他涌来。
顾青沉下脸,扬声喝道:“你们要造反么?”
面前的将士们被顾青吓得倒退几步,但也不离去,为首一名旅帅模样的将领抱拳道:“侯爷,裴御史无故锁拿袍泽,欺人太甚,末将与兄弟们实在气不过,故而有些过激,侯爷恕罪。”
顾青冷冷道:“这是上面的事情,与尔等无关,我会给你们交代。”
人群里,不知什么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我等将士为朝廷出生入死,为何裴御史要将我们当成敌人?”
说话的人不知是谁,但显然说中了所有人的心事,顿时引起一片附和声。
“没错,我等为朝廷征战沙场从无怨言,朝廷为何凉薄我等?”
“前面是敌人也就罢了,后背还有人捅刀,未免令人心寒。”
“裴御史若不交还锁拿的袍泽,我等安西军誓不罢休!”
顾青眼皮直跳,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杀才,这番话若被有心人听到后传出去,面前这些杀才至少也是流徙千里的罪名。
“都住口!你们不要命了?”顾青暴喝道。
面前的将士越聚越多,被顾青这声暴喝吓得纷纷噤声,但每个人的神情仍旧不服气。
顾青深吸口气,缓缓道:“被锁拿的袍泽,我已发兵去救,你们稍安勿躁,不久必有消息。至于无故被锁拿的事,我会给你们交代,但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嘴,那几位被拿的袍泽是什么原因被拿的,你们心里没数吗?”
“妄议君上,谤君生谣,这是死罪!你们若管不住嘴,别人就会来要你们的脑袋,安西军是朝廷的安西军,不是我顾青的,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尔等何须为我多言招祸?”
顾青越说越声色俱厉,将士们纷纷垂头,不自觉地集体往后退了几步。
一名胆大的军士忍不住道:“侯爷,被拿下的袍泽还能救回来吗?”
顾青冷冷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若袍泽被裴御史的人害了性命,我等当如何?”
“我会给你们交代,你们什么都不需要做。记住,你们是为国戍边的将士,大唐万里疆域皆靠你们守卫,戍边为的是君上,是大唐!食君之禄怎可出言谤君?”
说完顾青环视四周,大喝道:“各部将领马上管束部将归建,若再敢聚众胡说八道,莫怪军法无情,连同将领同坐。”
将士们面面相觑,后面远远看着的将领们马上冲到面前,一顿拳打脚踢之后,把将士们赶回了营帐。
顾青轻轻吁了口气,一场小风波被弹压下去了,但是顾青清楚,刚才不过是强行堵住了将士们的嘴,却平息不了他们愤怒的心,陈树丰无故锁拿将士的举动已然在安西军将士们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这根刺或许不会痛,但是短期内拔不出来。
回到帅帐,顾青端坐主位,冷着脸等待沈田所部的消息。
段无忌穿着儒衫,静静地走入,站在顾青面前垂头道:“侯爷,学生有一言谏上,请侯爷纳之。”
顾青平静地道:“你说。”
“若沈田所部截下了陈树丰,将其全部押回大营,学生以为,侯爷万万不可对陈树丰动手。”
“为何?”
段无忌缓缓道:“杀陈树丰,是为意气之举,只为泄一时之愤,若然杀了他,侯爷的前程全完了,长安的天子必将治侯爷之罪,侯爷手握数万雄兵,为大唐牧守西域,若因此事而被问罪调离,回到长安后或许会有牢狱之灾,就算免了牢狱,也有可能终生不得重用,从此在长安闲散终老,如此后果,皆因一时意气而起,岂非不智?”
顾青笑了:“无忌,难得你如今剖析利弊如此清醒理智,看来你在我身边真是成长了不少。”
段无忌恭敬地道:“是侯爷平日教导得好,学生大有收获,终归有那么一点点长进。”
顾青摇头道:“如果人生在世,遇事只知利弊,而不知善恶是非,就算位居人臣之巅,活得未免也太可悲了,无忌,趋吉避凶,利弊权衡固然重要,但做人不是为了规避凶险而活着,世上有很多人,明知眼前是一条死路他们也会奋不顾身地往前冲,你觉得他们傻吗?”
段无忌呆了一下,道:“他们……”
顾青沉声道:“两年多以前,在青城县发生了一件事,是宋根生惹的祸,那件事你应该知道,我召集了许多江湖豪杰共赴青城县,为了保护宋根生,那些豪杰舍生忘死与敌人豁命相搏,敌众我寡之下,明知是死他们也义无反顾,最后活下来的只剩寥寥数人,其他的豪杰全部战死……”
“他们就埋在咱们石桥村的山腰上,每年冯阿翁都要带着全村老少上山拜祭他们,每逢年节各家皆有供品香火奉上,各家的孩子自记事时起,便有长辈告诉他们那些豪杰们的故事,他们曾经干过多么了不起的事,他们死得何等悲壮伟大……”
“无忌,这些豪杰是我心中一生的丰碑,他们也应是你的丰碑,告诉你生于人世间,有的事情比生死和利弊更重要,值得豁出性命去维护它,富贵官爵之外,尚有天理公道。”
段无忌听得冷汗潸潸,躬身垂头道:“侯爷,学生错了,学生受教。”
顾青笑了笑,道:“咱们石桥村出来的人,一生不求大富大贵,但求无愧于心。若干年后躺在床上临终闭眼前,能够无愧地说一句此生有错,但没有害过人,这辈子便算圆满了。”
“是,侯爷,学生谨记于心。”
段无忌神情湛然,抬头又问道:“那么侯爷,您已决定要杀陈树丰了吗?”
顾青脸色又阴沉下来,无比烦躁地揉了揉额头,叹道:“我是真的不愿闯这个大祸,但安西军将士在等一个公道,我若不给,则军心尽失,以前听很多大人物一脸无奈说什么‘时势所迫’,我当初还曾讥笑他们矫情虚伪,如今我可算真正尝到‘时势所迫’的滋味了……”
“若被拿下的几名部将无碍,或是只受了一点点小伤,此事便作罢,各营将士若不服,让将领们弹压下去便是,若那几名部将受了拷打重伤,或是丧了性命……”
段无忌眼皮一跳,盯着顾青的眼睛。
顾青阴沉的脸庞如寒冰一般严酷,冷冷地道:“若部将丧了性命,就怪不得我血债血还了。”
言出如刀,一股冷风仿佛从刀刃上拂过,刺进了段无忌的心里,瞬间寒毛倒竖。
……
茫茫大漠上,陈树丰策马狂奔,马鞍后面拴着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牢牢捆绑着一名旅帅模样的安西军武将,武将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人拴在马鞍后,浑身伤痕累累,马儿狂奔,旅帅却被倒在地上被拖拽了好几里路,人已陷入昏迷。
陈树丰的周围是他从长安带出来的一千骑队。
今早闯入安西军大营,二话不说拿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便走,为了防止安西军将人救回,陈树丰特意没有回自己的营地,而是率军北上,策马狂奔,离龟兹城上百里后,来到一处无人的沙漠地带才停下。
接下来便是严刑拷打的过程,过程很残忍,陈树丰仿佛跟安西军有仇似的,将李嗣业的三名部将拷打成了重伤。
拷打只是过程,不是目的,陈树丰要的是他们的口供,最好是能将顾青攀咬一口的口供,拿到这份口供,他今日所为便算是功德圆满,可以领赏了。
领的不是天子的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