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也笑了笑,心中不由喟叹。
他对顾青的印象不错,二人曾于重阳宫宴上结识,彼此都对对方有好感。若无官职和立场,想必二人定是一生的知己好友。
然而李泌终究是李亨的臣子,他注定要站在李亨的立场上决定敌友。
……
日落时分。
两千余兵马跌跌撞撞行走在洛阳城外的大道上,后方十余里外,隐约可见安西军的旌旗飘展,喊杀声阵阵传荡。
王贵骑在马上,脸上青一块黑一块布满了尘土污渍,头盔不知扔哪儿去了,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铠甲也不整齐,肩甲和胸甲都丢了,骑在马上东倒西歪,一脸惶恐之色望向身后的追兵。
旁边一名军士扛着叛军的旌旗,旌旗上绣着“大燕河东节度使安”的字样。
旌旗上的名号并非安禄山,而是安禄山麾下的一员大将,名叫安守忠,他原姓王,后来被安禄山收为义子,于是改姓安,其人智勇兼备,颇受安禄山重用。
安禄山死后,安守忠奉命戍守潼关,如今潼关的守将便是他。
王贵打着安守忠的旗号正是恰当。
洛阳城外,王贵一行两千余人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仓惶地朝洛阳进发,后面还有兵马打着安西军的旗号喊杀追击,路上早有洛阳城派驻在外的叛军斥候看到,飞快将消息传到洛阳。
王贵和麾下两千余将士皆是叛军打扮,而且戏演得很投入,不仅服饰旗号没问题,而且乔装成了败军的样子。
败军该是什么样子?
丢盔弃甲,仓惶逃命,军不成军,兵将不属。
王贵演这场戏很讲究细节,临行前便布置了很久,还亲自下场指导将士们的演技,尤其严禁露出笑容,一支仓惶败逃的军队不应该有笑容,他们的脸上只能出现满满的惊恐和求生欲。
两千兵马跌跌撞撞来到洛阳城西门外,看着高高悬起的吊桥,王贵骑在马上喘了几口气,仰头看着城楼大声道:“城中袍泽快快放下吊桥,让我等进城!”
洛阳城楼上探出一个脑袋,大声问道:“尔等是何人?”
王贵惶然道:“我是河东节度使安守忠的麾下忠字营校尉偏将,我姓王名贵,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我吗?”
城楼上问话的小将疑惑地向身边的袍泽投以询问的眼神,袍泽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这号人。
“安节帅奉旨戍守潼关,尔等为何来此?”
王贵苦涩地道:“顾青的安西军太厉害了,攻关的第二日,潼关……丢了。”
城楼上众将士大惊。
小将惊怒道:“不可能!安节帅是我大燕威名赫赫的大将,怎么可能轻易失守潼关!”
王贵苦涩地道:“我等刚从潼关逃出来,潼关丢没丢我们难道不知?别多说了,快放下吊桥让我们进去,后面还有安西军的追兵。”
小将仍不信,冷笑道:“你说是就是?如何证明你的身份?你的腰牌和官凭告身呢?”
王贵忍不住怒道:“尔等说的是人话吗?我们在潼关为陛下和大燕拼命,潼关失守我们好不容易捡了条命跑出来,你还要我们的腰牌?逃命的时候谁还管那些琐碎?”
小将摇头道:“没有腰牌,恕我不能放你们入城,这是规矩。”
王贵大怒:“狗屁规矩!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还怕我是唐军奸细么?如今是什么境况了,咱们大燕被唐军打得节节败退,关中丢了好几个城池,若非我家眷妻儿皆在河北幽燕,老子早就带着兄弟们改投唐军了,何必如丧家之犬跑回来?你个混账再不开门,我便真领着兄弟们投唐军了,咱们被唐军打得抱头鼠窜,逃到洛阳还要受你这小人的腌臜气,为大燕卖命还有甚意思!”
王贵说完,后面的两千余将士纷纷指着城头大骂起来,不少人索性扔了兵器旌旗,一副马上倒戈投敌的样子。
这般做派反倒令城头上的小将犹豫了,一肚子牢骚加上投敌倒戈的威胁,倒真像是叛军的风格,城下这两千多人若真是袍泽兄弟,不开城门或许会给自己惹祸。
正在犹豫间,后面数里之外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极目望去,一支数千人的兵马掩杀而来,打着的正是安西军的旗号,喊杀声如春雷阵阵,令人心悸胆寒。
王贵见状大急,指着城头怒喝道:“安西军追来了,再问你一次开不开门,你若不开门,我们马上放下兵器归降!一切罪责都是你,是你害我们无处可逃,你个杂碎,等着被上面杀头吧!”
第五百五十八章 露馅被围
王贵的演技仿佛是天生的,当初在安西时与冯羽刚认识,两人便勾肩搭背逛青楼,他们都是同一类人,男人的各种毛病他们都有,同时演技也超凡。
王贵没有别的特长,他只是个会耍点聪明的小人物。
但他有一颗强大而坚定的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愿意做什么。小人物的豁达,却是许多权高位重的权贵们一生都比不了的。
今日这场戏很完美,在顾青和王贵的安排下,生生制造出了一幕潼关失守,败军被安西军追杀的画面,画面很逼真,安西军恰到好处地从后面追杀而来,洛阳城楼上的守军们没有一个怀疑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一切都在眼前发生着。
后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王贵的表情也越来越焦急,通红的眼珠散发着绝望的光芒,指着城门上的小将怒喝道:“你个杂碎想清楚了,再不开城门,我等便降了唐军,看你的上官会不会砍你的脑袋!”
城楼上的小将也急了,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虽然城下这伙人没法证明身份,透着一丝古怪诡异的味道,可安西军从后面追杀过来却是事实,若真眼睁睁看城下的袍泽被安西军杀了,恐怕他真会担上罪责。
“你,你等着,我先去问问上官……”小将结结巴巴地道。
王贵大怒道:“还问个屁!再问就给我们收尸吧,人家都已杀到跟前了!”
小将顿时慌了手脚,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放吊桥,开城门!”
吊桥吱吱呀呀地放了下去,城门开了一线,王贵领着两千余残兵飞快入了城。
进入城门甬道,王贵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旁边做亲卫打扮的沈田拍了拍他,低声道:“莫得意太早,等下还会有人盘问咱们的来历。”
王贵笑道:“无妨,公爷给了小人一份名单,皆是潼关守军上下将领,小人早就背熟了,坏不了事。”
沈田又道:“拖一个时辰左右,待常将军和曲将军的两万兵马赶到,咱们便开始夺城门。”
“是。”
沈田忽然笑了:“此战若胜,公爷少不了赏赐,你小子娶八房小妾都够了,等着享福吧。”
王贵咧嘴道:“那可不叫享福,那叫夺命,小人这身子可吃不消。”
一脸荡漾地朝沈田挤了挤眼,王贵笑道:“沈将军应知,家里的婆娘也好,小妾也好,比外面的女人终究少了几分风情韵味,男人啊,最快乐的还是吃野食,家常菜不如偷腥呀。”
沈田心领神会,露出了惺惺的笑容。
走出城门甬道,数千叛军将他们堵在甬道口,神情紧张地执戟戒备,王贵挺起了胸,一脸凶悍地道:“啥意思?要拿我们?还是怕我们是唐军的细作,里应外合抢你们的城门?”
一名偏将策马行来,行至王贵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究竟是何人?我曾在安节帅麾下听命,从未听说有个叫王贵的校尉偏将,忠字营的弟兄我大多认识,也没听说过你这号人。”
王贵冷笑:“你在安节帅麾下效力是多久前的事了?我义师自入关中后,被顾青的安西军打得损失惨重,史将军从平卢又调拨了不少兵马入关中,这件事你知道吗?”
偏将迟疑点头。
王贵冷哼道:“我便是今年初春从平卢调拨过来的,原本是史将军麾下营城校尉,后来奉命调入安节帅麾下,戍守潼关,你若想查我底细,尽管派人去长安问个清楚,我没功夫陪你闲聊,马上让人给我的兄弟们弄点热食,打点水来,另外我们还要补充兵器,潼关失守,很多人的兵器都丢了。”
偏将见王贵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有几分相信了,犹豫了一下,又道:“潼关真失守了?”
王贵露出苦涩之色,叹道:“安西军调集五万兵马,兵临潼关,几番强攻后,我潼关守军终究没守住,安节帅被亲卫保护,逃往长安,我等混乱之中慌不择路,只好往洛阳方向逃跑,安西军一直追杀咱们,原本五千多人马的,如今只剩了两千多。”
偏将变色道:“潼关若失,安西军的下一步岂不是……”
王贵叹道:“下一步自然是长安,也许会是洛阳,顾青用兵神鬼难测,谁知道他会先打哪个,咱们终究又要跟人家拼命了。”
众人皆默然,在场的大部分是普通将士,对朝廷也好,对叛军也好,他们大多没什么特别的爱与憎,将领们下了令,他们便稀里糊涂跟着反了。
王贵露出不耐烦之色,道:“莫多说了,快点给兄弟们弄点热食吧,一路逃来,兄弟们饿坏了。”
偏将犹豫了一下,道:“我会派人送热食来,不过你们的身份我还需要向牛大将军禀报核实。”
王贵无所谓地点头,催促着麾下将士下马卸甲,原地休息。
出发之前王贵已知道,留守洛阳的守将名叫牛廷玠,是安禄山麾下的重要将领,与史思明安庆绪关系颇为亲近,否则也不会将东都洛阳的戍守之责交给他。
见王贵和麾下两千余将士都原地坐下休息,围着他们的数千叛军也纷纷放松了警惕。王贵的戏演得太逼真,虽说此刻身份还未证实,但叛军将士大多已相信他们真是从潼关逃出来的袍泽了,于是就没怎么太戒备。
城外仍有安西军追兵不死心地游弋,洛阳所有城门已被封死,王贵坐在城门甬道前,懒懒散散一副典型的兵油子的模样。
旁边的沈田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道:“难怪公爷如此看重你,你小子真是演什么像什么,我都差点相信你本就是叛军那一头的……”
王贵眼中闪过紧张之色,板着脸道:“莫胡说,什么叛军,我们现在叫‘义师’。”
沈田瞥了他一眼,道:“往后你说的话我可不敢信了,你小子骗起人来太神了,鬼话张嘴就来,七分假话掺着三分真话,让人不信都难。”
王贵叹息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真是个老实人,公爷吩咐的差事让我不得不学会满嘴鬼话,我在大营里说的话可没骗过人。”
沈田冷笑:“我若信了你,回头大营里跟你耍钱定会赔得血本无归,省省吧。”
正说着话,刚才那名离开的偏将又回来了,来到王贵身前看了他一眼,道:“牛大将军说要亲自召见你,问问潼关失守的情况,你随我来。”
王贵打了个呵欠,懒懒起身,道:“自是应该向牛大将军拜谢救命之恩……”
偏将带头在前面走,走了几步后,偏将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你是忠字营的校尉偏将,我有个同乡名叫刘桩三年前入了忠字营,他可还好?”
王贵眼睛迅速眨了几下,忽然笑道:“这般时候了你还是不信我,忠字营根本没有叫刘桩的,你莫拿话诓我。”
偏将忽然站定,转身盯着他,目光瞬间一片冰冷,一字一字缓缓道:“忠字营真有叫刘桩的,他是忠字营的旅帅,你若连他都不认识,也敢说自己是忠字营的人?”
毫无征兆地,偏将忽然拔剑指着王贵,厉声道:“牛大将军已看出你们不对劲了!说,你们究竟是何方人马?来人,给我围起来!”
……
大营调拨一万兵马,由常忠率领开赴洛阳方向,加上曲环的一万河西军,若能里应外合的话,两万兵马足够攻下洛阳了。
安西军的主力仍然驻扎在商州城外,等待洛阳的消息。
顾青整日待在帅帐内,神情凝重地盯着沙盘,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推敲自己的战略战术,自省是否存在巨大的漏洞。
韩介的声音从帅帐外传来,声音有些迟疑。
“公爷,蜀地来人了……”
顾青一愣,道:“谁来了?”
“据说是公爷夫人派来的人,持有夫人的亲笔信……”
顾青顿时露出了笑容,道:“张怀玉来信了么?她派了谁来大营?”
“呃,有一百多人,一个个满脸狰狞,看模样不像善类……”
顾青笑骂道:“你才不是善类,咱们整座大营里谁都不是善类,快叫进来。”
一炷香时辰后,一百多人齐刷刷站在顾青面前,每个人的相貌不一样,但表情却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眼神淡漠,他们的眼睛里寸草不生,也不知曾经受过怎样非人的训练。
顾青神情古怪地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张怀玉的亲笔信,信上的内容他已看了一遍又一遍,但仍然有些震惊,一时无法接受。
“你们……是张怀玉派来给我当亲卫的?”顾青迟疑地问道。
一百多人中一位年约三十左右的人站出来,躬身道:“回禀主人,我们不是亲卫,张姑娘说,我们是主人的死士,生来注定要为主人赴死的人。”
顾青弹了弹手中的信,道:“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哪怕现在让你们当场拿刀抹脖子,你们也毫不犹豫照办?”
“是,只要是主人的命令,任何命令我们都将毫不犹豫地照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