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十三年七月十二正午,天气非常炎热,晋阳城四门紧闭,高大的城墙上站立着一队队士兵,手持兵刃向城外警戒。晋阳是太原府的治所所在,建城已有千年,交通便利,人烟密集,此刻城内大街上却少有行人,道路两旁的店铺都关着门,偶尔有一队骑马的士兵巡视而过,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哒哒作响。
晋阳兵备副使段举站在北门城楼上向前眺望,城外是一片绿野,一条北向的大道笔直地从绿野中穿过,道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片静谧,实在想不到十天前城下人马嘶叫,喊杀震天,十万突厥骑兵如狂风般自草原南下,猛烈攻城,城内军民拼死抵抗,太原留守李渊亲自登城指挥军兵固守,晋阳军民死伤过万,突厥人没能攻破城池,三天后忽然撤围北去,走得一个不剩。李渊怕突厥人使诈,命令紧闭城门,持续警戒,死亡军民的尸首就在城中觅地埋葬,死人活人都不许进出晋阳。
段举已经在北门守了两天,三天前的深夜,李渊的次子李世民独自一人来到他的家中,命令他亲自镇守北门,且只听从李世民个人指挥。段举是晋阳兵备副使,是晋阳守备刘文静的副手,从规制上讲,他只听从刘文静的命令,即便是刘文静的上级太原留守李渊,也无权直接指挥他,更别说无官无职的李世民,但段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李世民,第二天便找个借口把北门守军统领换成自己的心腹,然后就住在敌楼上,日夜不离。
段举颇有识人之明,他出身书香名门,饱读诗书学有所成,但自幼就心向戎马,十年前投笔从军,南征北战,因功升任晋阳这座大城的兵备副使,如今天下大乱,豪杰之士都在找寻自己的英主,段举认定李世民就是他要追随的人,李世民虽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贵族子弟,但识见非凡,胆勇过人,一年来他刻意接近李世民,李世民也很欣赏他的才干,引为心腹,要他注意接纳奇能异士,等待时机。
黄昏时分,在晋阳宫正阳大殿中,太原留守李渊坐在高大的虎皮椅上,闭目不语,虽然此刻心焦万分,但他脸色平淡,就好似在静坐养神。大殿四周警备森严,殿中点了三支儿臂粗的蜡烛,把大殿的角落照得通亮,李渊四十出头,身体已经有点发胖了,他出身关陇贵族,是十六国时期西凉开国君主李暠的嫡系后裔,世代显贵,祖父李虎在西魏时官至太尉,是西魏八柱国之一,父亲李昞,北周时历官御史大夫、安州总管、柱国大将军,封唐国公,李渊的母亲是隋文帝独孤皇后的姐姐,也就是当今天子杨广的姨母,李渊七岁时父亲病故,他袭封为唐国公。
李渊生得面容白净,方头大耳,自小就很讨隋文帝杨坚夫妇的喜爱,杨坚经常把他接到宫中,与儿子们一同读书习武,十六岁时封他为千牛备身。备身是皇帝面前的持槊侍卫,地位非常尊崇,显贵子弟无不向往。二十岁时,李渊被任命为陇州刺史,首次独立领兵,统率三万兵马,守卫他祖先曾经立国的故地。
杨广登基后,李渊虽然没有立过多少战功,但连年升官,多次被委以重任,前年,杨广任命他为太原府留守,驻节晋阳,统领晋阳、马邑、楼烦三地,防备突厥。太原留守的辖地东西长达千里,横垮河东关内两道,直接面对着强敌突厥,责任重大。
世家子弟中,李渊最为天子杨广信任与器重,可是面对杨广的宠信,李渊不仅没有丝毫得意,反而惕惧非常。他天性仁厚,为人洒脱宽容,自小就与张狂骄横的杨广不对脾气。杨广青年时便好大喜功,登基后更加骄奢淫逸,他大兴土木,修宫殿,凿运河,修驰道,四处巡游,多方征战,民众不胜其苦,一众谏阻的老臣如高熲、贺若弼等被处斩,勋旧世家一半以上被抄没,朝庭之上只剩下一帮唯唯诺诺的佞小,每天阿谀着他。短短八九年,杨广就把父亲励精图治二十年建立的富强大隋搞得民怨沸腾烽烟四起,一时之间,从关中到河北,从太原到江南,大大小小的义兵与叛军竟然有上百支,李密、翟让聚集在瓦岗寨,王世充占据了洛阳,窦建德在河北称雄,江南有杜伏威,每一支都有十数万人,围剿的官军都不敢靠近。
杨广于去年七月第三次游幸江南,竟然被各路义军截断归路,围困在江都城内。天子的禁卫军多是关中人,家眷都在关中,思乡心切,城中食粮将要耗尽,军心不稳,逃亡的士兵日益增多,杨广不断派人给各地的封疆大吏送去敕书,命令他们勤王,可赶去的救兵不是被打散,就是投诚了义军,一个人一粒米也还没能进入江都城里。
今天上午,李渊也接到了敕书,杨广命他亲率太原军力南下救驾。晋阳与江都相隔数千里,即便他率领麾下全部人马南下救驾,也绝无可能闯过黄河两岸几十路义军的拦截,更别说解江都之围,命他出兵就是让他去陪死。再则,突厥早在数年前就打破了北面的云州和代州,他治下的晋阳、马邑、楼烦三城是河东道和关内道最后的屏障,抽调太原兵力去江都,等于放弃北方防守,只要他率军离开晋阳,突厥人势必追踪南下,直逼关中,关中的官军已经被调空,都城长安肯定沦陷,关中百姓将遭屠戮,后果不堪设想。但如果抗命不从,那就等同反叛了,李渊仰天长叹:天亡大隋!
李渊命人把长子李建成、次子李世民、三子李元吉和晋阳守备刘文静召来,将天子的敕书拿给他们看。李建成看过后面容失色,手有点发抖,李元吉大怒,从刘文静手中抢过敕书,一把扯烂,高声骂道:“这无道昏君,反了他娘的!”李建成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死罪!”
李世民问李渊:“大人的意向是什么呢?”李渊摇头:“我也没主意,就是想问问你们。”李世民又问李建成:“哥哥的意向是什么?”李建成松开李元吉,道:“江都肯定不能去。”李元吉狠狠地道:“就是到江都,也是去杀昏君!”李渊斥道:“黄口小儿,只会胡说!”李建成见父亲发了火,拉住三弟的手阻止他再叫喊。
李渊又问:“文静,你看现在怎么办?”刘文静文武全才,勇猛多谋,两年前李渊来太原任留守时,他已经在晋阳做了十年守备。李渊初来乍到,急于建功,但对突厥了解不深,在交战中数次陷入危境,每次都是刘文静死战才救他脱困,所以,他对刘文静十分信任倚重。
刘文静缓缓道:“唐公不仅不能去江都,这晋阳城恐怕也不能再呆下去了。”李世民点点头,李渊沉吟不语,李元吉问:“刘令为何这样说?”刘文静道:“唐公受今上的隆恩,是断断不会背叛大隋的,但有旨不遵,已经构成忤逆,天子如果安然回到长安,少不得要治罪。”李建成问:“刘令认为天子还能回到长安吗?”刘文静摇摇头。
李建成忧虑道:“大隋将亡,起事的人一旦得了天下,将视大人为大隋余孽,必欲除之而后快。”李元吉道:“我们兵精将广,突厥的十万大军也没伤我们毫毛,那些草寇又能奈我们何!”李渊对小儿子的狂言极是不耐,扳着脸斥责:“闭嘴!”李元吉不敢再说。
刘文静道:“我们孤悬北塞,前有大敌,后乏强援,形势不妙。太原三郡丁男已尽,损失的兵员无法补充,本地所产食粮不足万石,去年又遇旱灾,本就收获不多,如果突厥人不退,今年势必绝收,大军的口粮到年底就要告罄,即便秋粮能抢收五千石,也万万坚持不到明年三月,到时就是突厥不犯,我们也守不下去了。”
李渊长叹一声:“确是如此!前不得后不得,坐困危城啊!建成,你意下如何?”李建成是长子,一向老成持重,李渊有事总是首先问他,李建成想了想,道:“我们向西打回陇州如何?陇州偏远,先祖在那里奠基,大人曾经据守,民众拥戴我们,只要修城筑塞,隔绝东西,谁也不能奈何我们。”李渊点点头,转脸问李世民:“去陇州如何?”李世民道:“远征陇州是自我放逐,无异于流窜,最多不过与先祖一样割据一时,终究要覆亡。”李渊问:“那你说去哪里?”李世民镇定地看着父亲:“大人何必舍近求远?长安近在手边,我们不取,如果被李密与王世充取了,大人怎么办?”长安是大隋的京都,取长安就是公然反叛了,李元吉首先叫好,李渊看了看李建成和刘文静,李建成道:“一入长安,必成天下公敌,不经几番死拼,怕是难善其后,李密与王世充估计也有这般顾虑,所以谁也不敢先动。而且一离晋阳,突厥必定尾随南下,我们缺少马军,行动不快,途中又无险可守,突厥人追来怎么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