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山之后没有了香客,香资自然断绝了,但阿波大寺过去积攒甚厚,加上自天风、达僧寿以下,道人们都是粗布大褂清素饮食,消耗极少,寺中也无困顿。在每年夏季,寺中都要派范虚、安仲期等老成持重的道长领着年轻道士,到张掖或武威采购寺里一年的用度,每次采办,老秦都要随队下山,大厨的宝座就由史胡子暂代,道人们总是吃得皱眉咧嘴,有些人干脆选择这几天辟谷。
贾明德善观天象,这年六月,他观测到天关客星,这预示今年冬天气将会极其寒冷,天风就让老秦下山时多置办些布匹衣物。张掖城里有两个突厥人经营的布匹商号,这两人很是精明,几年间垄断了周围千里的布匹生意,把价格抬得很高,老秦心想史胡子自称少小从商,又精于算计,让他跟去砍价最为合适,但任由老秦说破嘴皮,史胡子就是不敢下山,老秦无奈,只得让老阿跟随前去,这样队中至少有个能说突厥话的人。
老秦和老阿他们下山后,法言找了两个年轻道士来帮厨,史胡子技艺不精,忙得团团乱转,依旧做不出老秦的味道,到了夜晚,也无力再和忠恕扯神论仙,挨炕就睡着,忠恕听着他如雷的鼾声,格外想念大伯和三伯。第二天,他独自挑着小桶来到泉边,此时虽已是夏季,祁连山深处依旧凉爽,谷中树木葱绿,芳草遍地,彩蝶飘舞,花香四溢,冬天南去的候鸟忙着北返,不时传来仙鹤的鸣叫,清静祥和,直如神仙世界。忠恕虽不懂得欣赏美景,也为眼前的景色陶醉,暂时忘记了老秦和老阿不在身边的寂寞,他放下扁担,开始在林间树下寻找蘑菇。这个时节,松蘑初出,个头偏小,数量也不多,沿着小溪走了半天,只采到四五颗,再往前走,穿过树林就是大湖了,这时他听到天空传来一阵阵清亮的叫声,透过树顶的缝隙,看见一队灰鸟排列成行,朝着大湖方向飞去,他紧赶几步走出树林,只觉眼前豁然开朗,一座湖泊像巨大的宝石镶嵌在群山与树木的环抱中,一群群白色的、灰色的大鸟游弋水面之上,你鸣我和,洋洋盈耳。
阿波大寺位于山谷之中,四面山峰林立,北面的朝阳峰高达百丈,终年积雪,夏季雪山融水形成道道小溪,汇流到这个大湖。在湖水与森林之间,是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上繁花似锦,煞是好看。忠恕正沉浸在美景中,突然看到一个绿色的人影出现在前方的草地上,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一个异常美丽的小姑娘,身着绿色衣杉,系着红色头巾,穿过齐腰的花海,正向自己走来。自记事后他仅仅在书中见过女人,而且都位列仙班,至少是谪仙,神仙故事听得多了,心中就想这个姑娘是不是雪山上下凡的仙女。
那姑娘走到近前,看着呆呆站立的忠恕,笑了起来,忠恕只觉眼前一片灿烂,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晨星一般闪亮,见忠恕直直盯着自己,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着问道:“小道长,阿波大寺怎么走?”声音清脆,如银铃一般,忠恕这才回过神来,听小姑娘要问路,他回头想指向大寺,森林挡住了视线,只能看到朝阳峰的雪顶,他用手一指雪山:“就在雪山下。”那小姑娘笑问:“你怎么不打坐,自己跑湖边来玩?”忠恕回道:“我不会打坐。”那姑娘笑得更加灿烂:“道长不都会打坐吗?”忠恕道:“我是忠恕,不是道长。”那姑娘奇怪:“忠恕是什么?你不住在寺里?”忠恕道:“忠恕就是我,我住在寺里的厨房。”那姑娘唔了一声:“原来你的名字叫忠恕,是寺里的大厨。”忠恕摇摇头道:“我大伯是大厨。”那小姑娘眉间微皱,搞不清忠恕是何人,问:“我要去寺里,你能带我到山门吗?”忠恕点点头,心里一百个愿意,来时的路有些崎岖,西面的那条路较为平坦一些,就带着她穿过草地,从西面走入森林。
那小姑娘对眼前的一切非常好奇,眼睛四处张望,看到奇异的花草,就采撷持在手中,刚进入林中,她突然停住,问道:“这是什么声音?”忠恕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下,除了群鸟乱鸣,没听到什么异响,那小姑娘向左走了几步,侧身倾听:“好像小狗的叫声。”她向忠恕招招手:“你来听听,好像有两只。”忠恕来到她的身侧,凝神一听,果然听到在鸟鸣声中夹杂着奇怪的叫声,他仅仅在书上见过狗,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狗叫声,循着声音转过几颗高大的松树,看到地上有一个草窝子,里面趴着两只兔子大小灰中泛黄的东西,正是它们发出的叫声。那小姑娘欢呼一声,抢上前去:“真是两只狗儿。”她弯腰抱起一只小狗,轻轻抚摸,嘴里念叨着:“小狗乖乖,妈妈去哪了?丢下你们两个不管?”那小狗好像饿极了,噙着她的手指就吮吸起来。
此时在林子那边传来一个人的叫声:“芳儿!芳儿!”那姑娘伸指在嘴边做了个轻声的动作,低声笑道:“我爹爹。”忠恕心道:她叫芳儿,不是仙子。芳儿悄声道:“他耳朵最灵,咱们藏在树后,看他能听到小狗的叫声不。”示意忠恕跟她一起躲在树后。此时芳儿的爹爹又叫了几声,已经来到了树林边上,芳儿看忠恕还站在空地上,招手示意他快藏到树后,忠恕正在犹豫是否跟她躲在同一颗树后,突然听到身侧有些异动,转头一望,吓得心都蹦了出来,只见东面三四丈外,一个比自己身量还大的黄中带黑的野兽,正瞪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伏着身子悄悄逼近芳儿,忠恕看过不少伏虎降豹的神仙故事,将各种猛兽记得烂熟,一眼就认出这是只金钱豹。芳儿见忠恕站着不动,正要招呼他快躲起来,眼睛一瞥,也见到那金钱豹,吓得两眼睁得溜圆。那豹子看到二人已经发现自己,怪吼一声猛地向芳儿窜去,芳儿抱着小狗,一时呆住,想躲却挪不动脚,忠恕猛地跃起,拉着她的手臂倒地一滚,豹子呼地一下从他背上踩了过去,他不及思索,想拉芳儿起身再跑,但豹子太过迅捷,一扑不中,窜出丈远,猛地扭过身来,低吼一声对着二人又扑了过来,忠恕不及站起,反身挡住芳儿,本能地转过脸去,不让豹子抓到眼睛,只觉眼前一暗,豹子的前爪已经伸到脸前,他感到左肩一痛,猛听到一声怪叫,只见那豹子横着摔出一丈来远,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疾扑而来,落在二人与豹子之间。
原来那豹子是被一根短木撞在腰间,横飞了出去,它在地上连摔了几个滚才站了起来,伏着身子,嘴里发出阵阵低吼,凶恶的眼睛直欲冒出火来。忠恕只见一个高大的背影像山峰一样挡在二人面前,豹子大吼一声,震荡山谷,纵身扑向那人,那人巍然不动,在豹子的前爪快要搭上他肩头的一瞬间,右拳迅疾挥出,砰地一声击在豹子的头项,豹子跃起的身子扑通砸到地上。那人看也不看地上的豹子,转身把忠恕和芳儿拉了起来,芳儿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扑到那人怀里,哇地大哭起来。那人与法言监院差不多年纪,面目英俊,一双大眼亮闪闪的,双手轻抚着芳儿的脊背,微笑着看着忠恕,看来他就是芳儿的爹爹了。
那金钱豹七窍流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竟是被眼前这人一拳击毙了。忠恕曾经见过吴真练功,他举手抬腿,运气良久,然后一掌击碎三块砖头,这人轻描淡写地一拳,瞬间击毙一头猛兽,虽然不懂武功,忠恕也知道他比吴真厉害多了。
这叫芳儿的姑娘显然吓得不轻,拱在爹爹的怀里号啕大哭,任爹爹如何慰哄也停止不住,她爹爹一直揽着她,双手轻拍,柔声安抚:“好姑娘,好姑娘。没事了,没事了,别哭了。”忠恕见她哭得厉害,忍不住道:“豹子被你爹爹打死了。”芳儿哭声戛然而止,从父亲怀里探出头来,偷偷看了一眼地上的豹子,转过脸又拱到父亲的怀里,肩头一耸一耸地抽泣,显然还处于惊吓之中,她爹爹笑道:“好姑娘,没事了。快去谢谢小哥哥,要不是他,这豹子就伤到你了。”
忠恕看着芳儿拱在父亲的怀里哭泣,心里莫名地羡慕,老秦、史胡子和老阿三人像父亲一样照顾他,他自记事起就拱在他们的怀里睡觉,即便现在长高了,每当他不舒服的时候,大伯他们还会把他搂在怀里哄一哄,但自己从来没在他们怀里尽情地哭过。
芳儿的爹爹见女儿犹自躲在自己怀里,无奈地笑笑,他带着女儿从极远处赶来阿波大寺拜山,过了断桥后就和女儿分头行走,相约在山门会合,他远远跟在女儿身后,想看看她如何辨识路径。他曾多次来过阿波大寺,此地宁静祥和,从没出现过猛兽,芳儿一路采花,偏离大路来到湖边,他也不以为意,听到豹子的吼叫声他大吃一惊,飞身扑到林边,正好看到忠恕拉倒女儿那一幕,豹子一扑不中,扭身再来,他顺手掷出一段木棍,将豹子打了出去,然后拦身挡住豹子救下女儿。他的武器留在断桥处,如非忠恕奋不顾身地一挡,他根本没有出手的时间,真不敢想后果是什么,他心里充满感激,看这孩子的衣着,像是寺里的杂役,他是大有身份的人,依然对忠恕抱抱拳,客客气气地道:“在下周典一,这是小女庭芳,多谢小哥相救!”忠恕心道:芳儿的大名叫庭芳,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他不懂礼数,不知此时应该报上自己的姓名。周典一问道:“小哥好像不是寺里的道长,是随家人来上香吗?”过去曾有香客长期住在寺里,挑水砍柴清扫杂物,以出苦力赎罪祈福,忠恕摇摇头:“我住在这里。”这时庭芳从父亲怀里侧过脸来,道:“他叫忠恕,是寺里大厨的侄子。”周典一朗声笑道:“原来是秦小哥,我以前经常吃老秦做的菜,一会见到他,还要好好叙叙旧。”忠恕心道原来他认识大伯,道:“我姓段,大伯下山采办去了,明天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