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周塞三四十里,追兵已经看不到了,此时忠恕身边只剩下两个人,七匹马,人和马都出透了汗,他在一条小河边停了下来,饮水后换马骑乘,沿着大道一直向南,奔驰两个时辰后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三条路都通向南方,一个士兵道:“中间的路通向太原府,东边这条是通向忻州的,过忻州与中路会合到一起,西边这条靠近黄河,过石州后也与中路会合,咱们走哪条?”他们一路驰来,根本不用辨认道路,突厥大军过处,一切都被过刀,几十里过来,不仅没见到一个活人,连条能叫的狗都没见到,路旁与田间到处是被砍掉脑袋的尸首,惨不忍睹,突厥人的残暴显露无遗。除了遍地的尸首,最显眼的是道路上堆积的一摊摊牲口粪便,忠恕道:“走马粪多的那条!”两个士兵向前跑出一段看了看,说西边的那条道粪便多,忠恕也料想突厥大队沿着黄河南下,于是决定走西路。天快黑时,三人过了忻州进入石州地界,远远地就听见前面有马的嘶叫声,知道离突厥的后军不远了。
忠恕见前面有一个小村子,就想在这里整备一下,刚进村口,就看见有十几匹马拴在树上,几个突厥人正拿着刀在村子里晃荡,估计是断后清场的士兵,看到忠恕三人,那些突厥人十分惊奇,一个小头目举刀喝斥忠恕下马,同时数个士兵持刀围了过来,另有几人跑向自己的战马,忠恕抽出马槊,眨眼间刺倒二人,两个跟随也杀了一人,突厥人勇悍,见敌人势强,也不退缩,十多人呐喊着围拢过来挥刀乱砍,忠恕哪惧这些,马槊抡开,靠近的突厥人瞬间倒下,离得稍远的几个人吓愣了,举着刀不敢上前,那两个士兵纵马过去,挺槊把他们刺死,忠恕抽弓搭箭把跑出去的几个人射倒。
忠恕剥掉一个突厥人的衣服换上,把头发披散开来,再扣上突厥骑兵的战盔,那两个士兵也依样打扮。这两个月来风吹日晒,忠恕的皮肤变得微黑,虽然不像普通突厥人那样黑,也只是微逊,那两个士兵也差不多,三人这一打扮,就是大白天混在突厥骑兵里也不显眼。他们把马槊丢下,换上突厥人的长刀,打马出了村子,向前面的突厥大队赶去,后面戒备的突厥人看到他们,以为是清场的骑兵赶上来了,也不多问,三人再往前走,就混入了突厥的大队中。
突厥骑兵可不像唐军那样讲究队列阵形,行军队伍一片散乱,人马拥挤,就像举族迁徙一样,乱糟糟地,军人中夹杂着大量的百姓,甚至还有不少的妇孺,更有许多牛羊跟随,牛羊乱跑乱叫,吵声一片,突厥士兵有的在马上喝着酒,有的搂着刚刚抢来的汉人女子,有的披着掠来的床单,就像逃难的流民,还有的弹着琵琶,扯着嗓子乱吼,毫无军风军纪可言,实在想不到勇悍天下的突厥骑兵就是这样开赴战阵的,也不知突厥将领如何号令这些散兵。
三人在队伍中不断向前挤,遇到有人盘问,忠恕就以突厥话应付,他的突厥话本就不正宗,又不了解突厥军中内情,答的话都是驴头不对马嘴,但突厥军中杂乱,各个部落的兵民混为一起,鱼龙混杂号令不一就是常态,盘问者至多对他们鄙视一番,也绝想不到他们是混入的唐军。
半夜时候,道旁出现宿营的火堆,但突厥大队还在继续向前,忠恕三人这时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敲击木头的声音,他们挤出队伍靠近一些,就见右侧一片开阔地上燃着数十堆篝火,到处都是堆积的木板,数千人正忙活着赶制器物,看装束都是汉人。忠恕让那两个兵士带着马,自己下马走近查看,果不其然,那些木板正如候君集料想的那样,已经被规制得非常整齐,扣合处的转、轨、眼、槽都事先弄好,敲入铁钉就能固定,两个汉人一组,转眼功夫就能拼接一个大木箱子,旁边还有成堆的用马鬃编成的绳子,显然是用来穿箱子的。再向西走,忠恕看到了反射着火光的水面,那自然就是黄河了。岸边堆积了不少已经联结起来的箱子,只要把箱子扯到对岸,铺上木板,就是一条能过千军万马的浮桥。
忠恕打心底佩服候君集料敌如神,突厥人要在此过河袭击长安已经没有疑问,他必须绕到前面,急奔长安,尽快把突厥人偷袭的消息报告李靖。他带人绕过宿营地,离开了突厥大队,这里已经看不到营火,一军兵道:“段大人,突厥人必定在前面布有斥候,咱们最好向东走,远离河岸后再向南。”斥候是大军布置在前方的预警瞭哨,突厥十多万人南下,前置的斥候只怕要有上千人,万一被识破身份,很难轻易脱身。三人在黑暗中一直向东走出十多里,找到一条南下的道路,那个提议向东的士兵下马查看一番,道:“没有马粪,也没有马蹄印,应该已经摆脱了突厥人。”忠恕没多少战场经验,这时就听这些老兵的,三人打马折向南行,刚走出十多里,突听前面传来一声喝令,一人以突厥话喊道:“停住!下马!”忠恕料不到突厥人把斥候布得这么远,他知道自己经不住盘查,怎么会下马?一路上他听了不少突厥人之间的答问,就一边继续向前,一边用突厥话叫道:“是铁思执力将军吗?我是金山特勤麾下把扭。”那人一听,顿了一下,又厉声喝道:“下马!”显然对方不信或者根本没听懂他的回复。
忠恕眼力好,在黑暗中看到有三个人站在前方的土岗边,一人持刀,另两人执着弓箭,岗上的树林里好像还有人,他想靠前一些再抽刀,就准备再胡扯几句迷惑对方,还没开口就听见嘭嘭几声弦响,忙抡起刀来向前一划,把两枝射向自己的箭拨开,身后的两人却嗵地摔下马来,忠恕见对方动了手,从马背上腾身而起,一拧身就落到土岗上,手起刀落,砍倒了为首的那人,旁边的两人想不到他这样迅疾,刚想放下弓去抽刀,身首已经分开,树林里的突厥人持刀冲了出来,忠恕迎上前去,挥刀一阵砍杀,八个突厥人,七个没哼一声就被砍死,剩下一个被砍掉左臂,滚在地上哀嚎,忠恕正欲上前补他一刀,心中突生不忍,点了他的哑穴,让他不能乱叫,再给他止住血。
忠恕站到高处,凝神听听四处再没人声,判断这一队人马可能是突厥放在最东边的斥候,用意只是警戒,所以人数不多。随来的两个唐军都是胸口中箭,已经没有了呼吸,忠恕整理了一下衣服,骑着白二,带着白三,向南急驰而去。此时天上无月无星,黑漆漆的,白二白三都是天生的良种战马,在这样的黑夜飞奔,一点也不吃力。换了两次马后,天已放亮,白二白三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忠恕在路旁的小林子中歇息一下,让马也补一下水,只见白二身上汗水直往下滴,蹄下的泥地被浸湿了一片,白三呼呼喘气,前腿上的肌肉一直抖动不停。突厥要来袭击,这消息早送到长安一时就好过一时,候君集说到蒲津关要两天,到长安最快得三天,现在才一天,白二白三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速度比昨日慢了许多,看来它们还没从前天的战阵厮杀中恢复过来。忠恕上马继续赶路,这里的道路很宽,像是南下的官道,道边不时出现村庄,但不见一匹马的影子,忠恕心里焦急,别说此地无马,就是有马,估计也是当地老百姓的耕马,跑不起来,他必须找到官军的营地或官府的驿站换马。
忠恕又换了两次马,前面远远地出现一个市镇,他催马进入市镇,向人打听哪里有驿站或军营,当地百姓见他穿着奇怪的衣服,心里都很戒备,没人敢答腔,有个胆大点的老头站得远远地告诉他,前边十里就有个驿站。忠恕上马就走,不一会就看到前边道旁有一面旗帜在飘扬,黄色的三角旗上有个黑色的“驿”字,旗下有一片瓦房,门口停了几辆车,后院传来马嘶声,看来就是驿站了。忠恕心道有马就好,他在门前跳下马来,牵着白二白三就往院里走,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上前拦住他,问:“这不是我们的驿马,请问阁下来自哪里?”忠恕道“这是代州都督府的官马,这里谁管事?”那人一听是代州都督府的人,脸上马上堆起笑来:“我是前院执事,您远来辛苦,我给您牵着马。”忠恕道:“好,把它们养在这里,再给我备两匹好马,要最好的马,立刻就走。”那人陪着笑道:“没问题官爷,我们还有四匹河北马,请您把邮符出示一下,我好备马。”忠恕一怔:“什么邮符?”他不知道凡需要向官府驿站征要车、马、人夫,都要查验运送公文和物品的“邮符”,这是一种官方文书,官府使用的叫勘合,兵部使用的叫火牌。那人见他愣了,知道他没有邮符,脸色立刻就变了:“对不起官爷,没有邮符,车、马、人、粮您都不能动。”忠恕从怀中掏出候君集的号牌,向他一晃,道:“这是代州候都督的号牌,见牌如同见都督本人,我命令你立刻备两匹马,不然军法伺候。”那人没见过都督的号牌,见忠恕手中号牌黄灿灿的,不是凡物,但又不是官府规定的邮符,就为难地道:“好好,官爷,您暂在这里喝口茶,我去给您备马。”忠恕道:“谢谢!”那人倏地溜去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