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二位道长,忠恕跟着庭芳来到她居住的小院,不知何时她已经吩咐准备了热水,忠恕心想虽然自己伤了师妹的心,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自己,处处为自己考虑,这样的女子绝不能辜负了,但旋即又想到宝珠,情感之事一如过去,还是个死结。
庭芳命人准备了饭菜,忠恕见自己去云州数天,小屋比离去时有了不少变化,他随手放置的东西被摆置得整整齐齐,窗台上还添了一盆兰花,散发着淡淡幽香,不用问是庭芳打理的。忠恕道:“师妹,辛苦你了。”庭芳淡淡一笑:“我来了没什么事做,就随手整理了一下。饭都快凉了,抓紧吃吧。”忠恕坐下,庭芳给他盛了一碗饭:“我随候叔叔吃过了,就不陪你了,一会叫人过来收拾。”忠恕忙道:“师妹坐一会吧,我有许多话想说。”庭芳笑了笑,又坐了下来,默默看着忠恕。忠恕把李靖的信和自己进入云州打听商队的事讲了一遍,他特意提到李靖的信,当然是想告诉庭芳,自己不是因为想见宝珠而去云州的,庭芳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神色很淡然,好像这事与自己无关似的,忠恕见她没什么反应,就继续把陆变化如何判断,如何使计,梁师都和武显扬今天出城北上的事讲了一遍。
庭芳听完,静静地想了好一会,道:“看来云州真要出事了。”忠恕点点头:“陆道长的判断一向很准,虽然还没什么迹象,只怕云州从此不太平了。”庭芳道:“武显扬此去凶多吉少!”忠恕又点头,庭芳看着他的眼睛:“武姑娘在云州难免遭受池鱼之殃。”忠恕心里一惊:看来师妹还是疑心自己去云州是为了宝珠,忙道:“她早在半月之前就离开了。”庭芳问:“师兄,她去了哪里?”忠恕道:“陆道长说她回圣山了。”庭芳道:“那还好,颉利如果真要对武显扬动手,一定会斩草除根,那些胡人更不会放过她。”忠恕早想过这点:“她现在还是萨满教的乌兰,有大萨都佑护,胡人一时不能奈何她。”庭芳道:“那也只是一时没事,你想,以武姑娘的性子,如果知道父亲和弟弟被害,她会如何?”忠恕耸然一惊,他确实没想到这点,宝珠虽然与武显扬关系僵硬,却极度关爱弟弟武经义,颉利真要杀武显扬,肯定不会放过武经义,还有许逊,宝珠一定要报仇的,那不是送死吗?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刻骑上快马去截住武显扬,甚至跑去圣山通知宝珠,心念刚动随即知道哪件事都不易做到,不说他阻截武显扬是不是有失道义,就是当即骑上千里马出城也追不上武显扬了,现在他们一南一北,相差两天的路程,不等他追上,武显扬就到突厥牙帐了,到圣山找宝珠更不靠谱,他根本没把握独自穿过草原沙漠找到圣山,就是找到宝珠又如何?如果武显扬、武经义和许逊死了,自己能说服她放弃报仇吗?
庭芳见忠恕忧心不已,饭也吃不下去,试探着道:“现在赶去突厥已经来不及了。师兄,要不要向杜道长和吉道长请教一下?他们是得道高人,或许会有办法。”忠恕摇头,此时他已经想得明白,如果颉利真要除掉武显扬,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挽回了,只有两种情况下宝珠能避免受难,一是陆变化判断有误,颉利并没下定铲除武显扬的决心,二是宝珠已经回到圣山,此刻与大萨都在一起,整个突厥,只有大萨都能保护她周全,也只有大萨都能制止她报仇。陆变化会判断失误吗?他只是说“可能”有变,也许事情有多种可能,甚至武显扬说服颉利,把福拉图许配给武经义,两亲家联手做掉梁师都也不无可能,但愿武显扬能足够警觉。
颉利可汗南下之后,福拉图一直驻留在圣山南面的草原上,她刚刚灭掉同罗和仆骨这两个北方宿敌,正在志得意满中,每天都在思索着如何才能建造一座完善的城池巩固北地,她命令达洛、歌罗丹和努失毕三人把同罗可汗的两个弟弟分隔开来,就在他们两个部落的中间找到筑城之地,她本人在等待梁师都派来的筑城工匠,这些汉人工匠到达后,她将亲自带领他们北上,实地巡察同罗。正在这时,颉利大可汗突然派来使者,命令她即刻南下漠南牙帐。福拉图感到奇怪,自她封了特勤,颉利怕她太过招摇,树敌过多,就有意不让她越过大漠,不知为何此时会打破惯例。送信的使者是颉利最信任的牙帐近卫统领史伯恩,他是可汗最宠信的胡人史新台的长子,无论福拉图如何套话,他都推得一干二净,好像完全不知道内情。致单大人猜了半天,判断此时颉利让她南下,要么与胡人有关,要么与她的婚事有关。父汗命她即刻南下,福拉图也不能延迟,就让致单大人留守大营,自己仅带了一百附离,由通库斯护卫着南下,第三天来到了通口的婆毕大营。
婆毕往年此时都已越过白漠南下,跟随父亲征伐,今年却一直受命守在通口,可能是因为去年刚与大唐打了一仗,两国签订了盟约,大唐加倍进贡,南边暂时和缓,用兵的重点转到了东方,所以颉利把他带领的这支精锐附离安置在漠北作机动。婆毕听说父汗突如其来地命令妹妹南下,心里很是担忧,他们兄妹太受大可汗的宠爱,又手握精兵,颇招人嫉,加上福拉图招摇狂暴,不知道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麻烦找上门来。婆毕虽然不放心,但没有父汗的命令,也不能随同南下,就装作给大可汗送马,派出二百附离随行,在路途中保护福拉图。
福拉图越过白漠,两天后来到牙帐,颉利见到女儿,眉欢眼笑,抱着亲了又亲,然后大摆宴席款待福拉图。福拉图来到宴帐,不由得一惊,只见大帐中群星闪烁,颉利的异母弟钵罗特勤、堂弟素林特勤,可敦的两个儿子压玉果和脱林和,可汗最宠信的律特勤、史新台、康兴也色,这些本不应该共同出现的人都来了,突厥最有权势的人竟然有一半聚集在帐中,不知父汗到底要做什么。可能颉利还觉得不够隆重,让近卫副统领染康派出快马,通知牙帐周围一日马程之内的所有特勤、吉利发、俟斤、达干赶来拜见福拉图。
颉利让福拉图坐在自己左首,其他人随意坐下,突厥人不像汉人那么讲究礼法规矩,君臣父子之间都很随便,酒肉摆上,欢宴开始,帐里立刻热闹起来。压玉果是可敦的大儿子,二十七八岁,被封为掩特勤,他剽悍勇猛,性格粗暴,生性好酒,一喝就醉,醉后就打人,虽然是嫡长子,也不太受父汗喜欢。颉利更喜欢婆毕和小儿子脱林和,脱林和是可敦最小的儿子,长得白白净净,今年十八岁,性格温柔,天生一副笑脸,自小就一直跟在颉利身边。压玉果兄弟二人平素很少与福拉图来往,此时却首先向福拉图敬酒,颉利怕福拉图喝醉了,正想替她抵挡,福拉图哪怯这个,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简单三两句话就把战火引到了素林特勤身上。素林特勤号称突厥最能饮酒之人,从没有人见他喝醉过,压玉果最是不服,每次遇到都要挑战一番,每次都是被抬着出去,他见父汗高兴,放大胆子,又与素林特勤一番死拼,两袋酒下去就忘了形,拉着叔叔钵罗特勤在帐中跳起舞来。
欢宴过后,众人散去,颉利把福拉图叫到自己的居帐,拉着她扯家常叙旧事,叨叨半天,就是不说为什么叫她南下。福拉图见父汗今天摆出这么个阵势,又少见地没有当场喝多,现在又吞吞吐吐言辞闪烁,就知道他遇到不好启齿的为难之事,她一向最能精准把握父汗的心事,判断他很可能是要解除她北厢察的职务,因为脱林和年纪大了,需要分部落,父汗想让她把漠北腾出来交给脱林和;还有一种可能是想让她出嫁,而对方可能是一个对突厥很有用的人,或者送来财礼最多的人,二者必居其一,在路上她就想好了应对之策,颉利不说,她也故意不问,非等着颉利先开口。
颉利斗不过女儿,东拉西扯了半天,掩饰不下去了,这才把召唤福拉图的真正用意说了出来,原来是平南可汗武显扬反象显露,为避免酿成大乱,他不得不准备解决,最近武显扬为迷惑他,故意为儿子求婚,想让他把福拉图下嫁给武经义,他准备将计就计,答应这桩婚事,引武显扬来牙帐,一举歼灭之。
这事有点出乎福拉图的意料,原来父汗只是想利用她,并非想褫夺她的兵权或者真想把她嫁出去,她略一思索就发觉其中有蹊跷,武显扬和大唐有深仇,绝不会带着胡人投向大唐,他手中只有区区三万胡人百姓,要人没有,要地没有,胡人又与汉人油水不融,就是他想去投靠,大唐也不会接收,他是智慧之人,不可能在自己正穷困之时背叛旧主,所谓造反纯属子虚乌有,他反倒有可能图谋梁师都的云州作为立足之地,这一定是梁师都为消除隐患,和史新台等人勾结起来,在父汗面前进谗挑唆,欲借刀杀人。
福拉图于是就向父汗索要武显扬谋反的证据,史新台等人早为颉利准备了一堆证据,包括武显扬勾结契丹首领,袭击胡汉商队,去年意图行刺颉利等等。福拉图一听武显扬袭击了商队,也很生气,但冷静一想,勾结契丹证据不实,意图行刺颉利更是胡说,即使他真地袭击了商队,也不至于落下死罪。武显扬是对突厥有功的人,又无叛乱之实,纵有小过也不能这样剪除,何况他和大萨都关系密切,手中还有一支精锐力量能为突厥所用,所以福拉图不同意对付武显扬,她一一驳斥所谓的证据,给父汗分析利害,最后提出让武显扬离开云州,带同柘羯到东方对付契丹,以缓和与梁师都的冲突。颉利断然摇头,武显扬到了东方,契丹绝不是他对手,等于重新给他坐大的机会。
颉利辩不过女儿,又不能把武显扬坐拥巨量宝石的事告诉她,干脆就说自己已经下了决心,前几天已经派出使者南下,通知武显扬来当面求亲,到时在牙帐杀掉他,律特勤和康兴也色正是为此而来,梁师都也会来,让她到牙帐,一来是准备婚事以消除武显扬的戒心,二来是让她主导筹划此事,牙帐有许多能臣,但他最信任女儿的谋略,交给她最为放心。
自福拉图成年,只要父女间意见不一,颉利都顺从女儿,但这次他咬着牙不退却了,福拉图见父汗已经发出夺命之箭,忙问有没有把此事告知大萨都,颉利托辞说已经派人去通知大萨都了,来不及等他请示天命,等事后再向他解释。这世上唯有大萨都能让颉利收回成命,福拉图见劝不醒父汗,又找不到大萨都,心里焦虑,她对武显扬的实力一清二楚,此事凶险万分,如果因谋划不周在牙帐出了纰漏,将会酿成大祸,她尤其不想让胡人和梁师都因此事得利,所以不得不接下重任,为父汗筹划。
武显扬来牙帐求亲,绝不会不做戒备,一定带着数千柘羯随同北上,他本人勇猛无敌,又机智警觉,除了大萨都,突厥无人能当,如果看出破绽,他可能不进大营掉头而回,一旦他回到云州,那就如虎归深山,再要动他就不易了。史新台等人向颉利提议,故意把牙帐放空,去除武显扬的疑心,将主力骑兵安排在二百里外,当天再向这边扑来围歼柘羯,只要武显扬进了大营,就在宴请他时下毒,能把他当场毒倒更好,如果不行,突厥有律特勤、史新台、康兴也色等好手,加上梁师都,众人合力击毙他。
福拉图把全部细节审视一遍,她对史新台梁师都等人能否把武显扬拿下并无把握,觉得最重要的还是保障颉利的绝对安全,几个重要的细节都需重新设计,特别是下毒的事,这会致单大人不在身边,达洛等心腹远在同罗,只能自己独自谋划,没人可以商量咨询,着实令她焦虑,心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道士在或许可以问他一问。
次日,福拉图先出面稳住了武经义,然后来到大帐与父汗计议,父女正说话间,侍卫来报:萨满教金山使者阿多让求见,颉利大喜,从胡床上蹦了下来,跑着出去把老阿拉了进来。老阿姓阿史德,是老可敦大哥的次子,他的母亲是沙钵略大可汗的妹妹,所以他与颉利是双料表亲,颉利年长一岁,二人从小相识,关系亲密。老阿并非从小即信奉萨满,他三十岁之后才被大萨都选中成为使者,为增进品级,他选择长期苦行,躲在阿波大寺二十年,终于有所开悟,离开祁连返回圣山,这时萨满教金山使者的位子已经空了七八年,他一回来,大萨都立刻请示天谕,让他充任金山使者,做了萨满教的第三号人物,他这次来到漠南牙帐,是奉大萨都的命令,带一封密信给颉利可汗。
大萨都的信很简单,说他十天前在圣山之上,发现太阳的影子比往年低了一分,这是草原大地有变的征兆,虽然天意暂时未明,但不能不慎,他请求大可汗躬身自省,停止颁发新令,不要妄自动兵,勤勉敬奉,化解天谴,如果有确定的兆征,他将亲自来面见大可汗。
看了大萨都的信,颉利不以为意,自它钵大可汗始,突厥三代大可汗对萨满传达的天意的敬畏在不断减弱,沙钵略大可汗几次大规模兴兵,在出征前都请上任大萨都祭天,天意支持征伐,结果却全吃了大败仗,损兵折将,近三十年突厥屡有大灾大难,萨满无一言中,也无法破解,所以到了颉利,虽然拘于传统,名义上还保留着萨满的各种仪式,但已经不如过去那么信仰。去年偷袭大唐,萨满祈请的天谕并不支持,康兴也色设坛占卜却说是大吉,光明王将助突厥兴起,果然大为成功。这一任大萨都人品修为皆是上上之选,深得突厥人的爱戴,颉利也很敬重大萨都,但并不信从,他认为天地无常,风候多变,人力哪能测天,都是妄加猜度而已,私下甚至认为萨满还不如祆教可靠。
颉利判断大萨都也许是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武显扬的风声,有意假借天命替好友消解,也没深思,把大萨都的信扔到一边,与老阿拉着手坐在胡床上聊天。福拉图也听说过这个武功高强的萨满异人,心想如果他能留下来参与对付武显扬,成事的把握就增加一分,她频频向父汗使眼色,颉利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就把要诛杀武显扬的事告诉老阿,请他留下来帮助自己。老阿心中有些犹豫,武显扬是大萨都的挚友,萨满不应该与教主的朋友为敌,何况又有这么多胡人参与其中,祆教与萨满多年相争,暗里已经动了手,连祆教的东方大教主阿伍德也死在萨满之手,双方将来肯定要撕破脸,与胡人合作必将被教主问责,但大可汗是草原的主人,位阶高于大萨都,虽然是故友亲朋,大可汗的请求事实上就是命令,老阿无法选择,就提出他只负责保护大可汗,只要武显扬不危及颉利,自己就不出手。颉利知道他为难,见他还是答应留下,很是高兴,拉着老阿就要斗酒。福拉图悄悄出来去见武经义,武显扬的儿子将成为钩住他的最重要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