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到代州,忠恕一直没再出城,每天除了早晚去见候君集,就是和杜百年、吉文操一起讲习武学,有点空闲就与庭芳切磋剑法。经过一段时日的沉淀,他对雁门剑法的领悟又精进不少,发觉这套剑法的许多招式克制天真剑法,而稍加改变又压制山居掌和出家刀,突然使将出来,对付修习朝阳宫武学的人很有奇效。要说周君内为了树立自己家族的至尊地位,特意依照家传剑法,反向创造了一整套朝阳宫武学,确实狭隘牵强,不合情理,忠恕猜测现在的雁门剑法并不是周家初传的那套,其招式经过了改动,而改动的人就是周君内。周家人丁不旺,周君内极可能担心自己登仙后,弟子中有不肖者找周家的麻烦,就依照相生相克的道理,在朝阳宫武学之外又创制一套剑法,悄悄传给了自己的家人,甚至可能周家人自己都不知道来由,还以为是周君内私自获授的雁门剑法。
庭芳每天照顾忠恕的衣食住行,二人相处日久,情感弥合,在长安拒婚的事谁也不提,好像已经忘却了,但庭芳知道忠恕时刻记挂着宝珠,他每天早晚必定要去候君集那里,明着是报到,实则是想打听云州城里武显扬的消息。
候君集按照陆变化的吩咐收拢兵力,暗中戒备,静候云州城里生变。每天都有细作从云州带回消息,果如陆变化所料,梁军包围了柘羯,双方持续对峙了几天,却没火并,不知道梁师都意图何为,一直没有武显扬的消息,陆变化也没音讯,众人猜不到城中的对峙会如何演变。数天后一万突厥骑兵出现在云州城里,其中有颉利大可汗的亲兵附离,候君集大为紧张,附离出现在这里,意味着大可汗颉利很快就要到了,颉利如此靠近南境,可能是突厥将要南下的征兆,他立刻命令加紧战备,同时把军情急报到长安,李靖的回信还没到,来自云州城的消息反而断绝了,接连五天没人从云州出来,估计是梁王和突厥加强了戒备,细作们出不了城。
候君集把忠恕、苏定方、于大春、周保库等人召集起来,商讨如何办。苏定方提出派出一支精锐骑兵,向云州城佯动,试探城里的反应,如果云州梁军出城,可短暂接战,试其虚实,如果是突厥人出城,我军即刻后退。应该说这是侦察敌人意图的最好办法,很是稳妥,于大春等人都觉得可行,候君集看了一眼忠恕,忠恕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说话是否合适,正在犹豫,候君集道:“让你说你就说,不要畏畏缩缩的,也不要藏着掖着。”忠恕道:“我觉得还是按陆道长说的做,如果事情变化出乎意外,陆道长会告知的。”候君集右手一拍桌子:“副都督发话了,一切照旧!”
又过了三天,有细作从云州带出信来,内容令人吃惊:武显扬因为谋反被颉利大可汗诛杀了;云州来了个突厥大人物,独自一人与被困的胡人展开谈判,最后柘羯归降突厥,城中的胡人开始收拾,准备返回西域。听到武显扬的死讯,候君集双手一拍:“天亡梁师都!”众将皆是欣喜不已。
庭芳见忠恕回来后忧心忡忡地,一直不说话,猜到有事了,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云州有消息了吧?”忠恕点点头:“云州城的柘羯被突厥人收编,胡人返回西域,武显扬可能被颉利杀了。”庭芳问:“消息确切吗?”忠恕摇头:“消息是候叔叔的人带来的,陆道长和贺兰一直没有信。”庭芳安慰他道:“候叔叔的人都是在大街小巷听百姓闲谈,听到的多数是谣言和猜测,陆道长没回来,这事就不一定是真的。”忠恕知道她在宽慰自己,他也心存侥幸:武显扬是多么睿智的人,他久经沙场,屡历阴谋,对颉利会谋算他早就有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着了道?他强笑着看了看庭芳:“三人成虎,也许真是假的。”庭芳道:“武姑娘是很机警的人,如果武大侠真地遇难,她会想办法自保的。我们做好应急准备,一有她的消息就去接应。”忠恕见她不仅不嫉妒,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很是感动,伸手握住她的左手,含着泪点了点头。
忠恕的侥幸心理第二天就被打破,陆变化带同贺兰回来了,云州城里发生的一切,包括福拉图昨天在入云楼请客的事都摆在了大家面前。证实了武显扬的死讯,证实了胡人西迁,候君集内心狂喜,柘羯只要离开云州,回西域与全部被歼对他来说没有区别,大患消除,焉能不喜:“陆道长,您神机妙算,运筹帷幄,真是当今子房啊!再捧下去您会误解要请您还俗呢,我无以形容对您的钦佩,今天晚上就在这里设宴,咱们大醉一场。”陆变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此次除武,事情就是他在操控,其间发展的脉络虽有些变化,也在他掌控之中,唯一出乎意外的是柘羯竟然被突厥人收编了,看来那个女特勤的确厉害。
从候君集那里出来,忠恕和庭芳随着陆变化来到杜百年、吉文操的住所,杜吉二人听到武显扬的死讯,脸上没有表情,在座六人各有忧思,谁也不说话,屋里即刻静默了。陆变化等朝阳宫门人对武显扬既惧又恨,去除了心头积压二十年的大患,诸人没显露出丝毫的快意,陆变化神色平淡,吉文操脸色阴暗,爱耍宝的杜百年闭着眼睛端坐,像是入定了,连一向活泼的贺兰也脸现忧虑神色。
自内乱后,朝阳宫自天风以下,无不以武显扬为念,无时无刻不在提防他回山复仇,连达僧寿和贾明德这样的纯修之人也分神忧心,不知为他耽误了多少道业修行,掌教天风为了能在武功上对抗武显扬,甚至弃修道法,专研清宁生,虽然因此参成正果,那也是意外之功;陆变化每年都要下山打听消息刺探动静,费尽心机;最外向好斗的吉文操,其实整个修行都是为了准备与武显扬的最后决战;杜百年表面浪荡,实则与吉文操一样,现在这块石头搬开了,心里也空了,不知道以后修什么了;贺兰则担心武显扬一死,陆变化等人就要返回祁连山,他任意随性的日子也结束了;忠恕是心忧宝珠,祈盼她最好呆在圣山,与大萨都在一起,而庭芳则是忧忠恕所忧。
忠恕见天色已暗,大家还阴沉着脸,知道晚上这场饭吃不下去了,于是向庭芳使了个眼色,二人出来去见候君集。自陆变化回来,候君集的笑声就没停过,他在战场上养成一心二用的本事,嘴上笑着对部下抒发喜悦,心里则在盘算攻打梁师都的步骤,见忠恕又折了回来,笑道:“忠恕,你父仇得报,此时才算真正成年,可喜可贺!这得感谢陆道长他们,一会你要满敬他三碗素酒。”忠恕道:“候叔叔,恐怕今天不宜宴请,陆道长他们可能没心思饮酒。”候君集一怔:“他们是怕我太闹?”忠恕摇摇头,把自己想法说了一下,候君集恍然:“那就改日,这事终究要感谢道长们,他们不求名利,不能为他们向朝庭请功,我老候的这点心意是一定要表达出来的。对了忠恕,今天光记着乐了,有件事忘记告诉你,士极过几天会到代州来。”忠恕一怔,候君集道:“他是奉旨督军,也可能另有任务,正好你们聊聊。”忠恕点点头,他正好有一事想请教士极,刚冒出一个念头,没想到士极就要到了。
此时一个值守军官进来报告,有个云州人要求见段副都督,就在都督府门外,忠恕一怔,他在云州无亲无友,怎么会有人找上门来,忙问来人名字,那值守官道:“他不肯说姓名,也没名帖,只说见到您就说刺甲的主人求见。”忠恕大喜:刺甲的主人不就是宝珠吗?难道她女扮男装到了代州?立刻对候君集道:“候叔叔,我去见见。”然后向庭芳使了个眼色,庭芳的心咯噔一下:武姑娘到了!
忠恕带着庭芳急步来到府门外,只见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子负手站在门侧,不是宝珠,却是她的师兄达洛。忠恕愣住了:自己一心想着宝珠,听到刺甲就以为是她到了,完全忘记刺甲是达洛家的东西,他当然也称得上是刺甲的主人。达洛看见忠恕,笑道:“果然是你。我带来几句话,是现在说还是进去说?”达洛自从知道忠恕与宝珠的关系后,处处维护于他,二人更惺惺相惜变成朋友,但他毕竟是大萨都之子,为福拉图效劳,是敌对营垒,如果自己擅自让他进了都督府,就有通敌之嫌,忠恕道:“达洛,你远来是客,但我有职务在身,无法在府里接待你,有话就现在说吧。”达洛笑了笑,手向北方一指:“她想见见你,商议一下南太主的事情。”忠恕立刻明白是福拉图要见他,陆变化说她来到云州,收服了柘羯,她说要商议南太主的事,是故意使诈还是真地发现南太主放走自己?达洛笑笑,停顿一下,道:“后天太阳最高时,城外的桦林见。”忠恕点点头,达洛道:“朋友,真地高兴再见到你!”说完像汉人那样一抱拳,忠恕忙问:“达洛,乌兰她…”达洛不笑了:“有上天和大萨都保护,突厥没人能伤害她。”忠恕问:“那她现在何处?”达洛摇头:“她会暂时离开突厥。不要问,不要找!”说完再一抱拳,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