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云州城中,候君集心里暗惊,他离开不足一月,云州面貌大异,只见城里新建了七八个巨大的马场,北城和校军场上,粮草堆积得如小山一样,士极带来的幽州兵好像都是工匠似的,忙碌着建造房屋,设置新的军营。候君集来到云州都督府,就是原来的梁王府,心里更惊,王府的空地上都堆放着布帛,这是原要送往突厥的贡赋,现在被截留下来,梁王府内的仓库已经塞满,不得不暂时露天搁着。李靖将军队和粮草在云州聚集,看来是想把这里当作出击突厥的前哨。从地利上说,云州城坚墙厚,很难攻破,又靠近突厥牙帐,当然是最好的出击地点,但难在这里百姓未服,官民异心,又太过突出,把如此巨量的粮草布帛囤积在这样一个不安稳的地方,实是兵家大忌。
候君集正想去道德殿见士极,突然发现康续坐着轮椅在王府里转来转去,不由得奇怪,一问才知是独孤士极几天前把他接来,请他帮忙建造工程。候君集心里有气,康续虽然不在军籍,不受军令约束,但一直住在他的代州都督府里,是他的客人,士极竟然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悄悄把人请来,太过失礼。
独孤士极依然身着便服,打扮得像个儒生,见到候君集,很是热情,摆酒招待,饭后在道德殿上喝茶,候君集把他的忧虑讲了出来,士极只是笑,并不多作解释,后见候君集还不罢休,就推说这一切都是李元帅的命令,他只是负责执行。候君集心中气愤,看士极的态度,显然他知道更多的事情,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副大都督,反不如他了解内幕。李靖用兵神秘莫测,不喜部下多所揣度,候君集也没真把自己当作副手,但如果看出上司犯了兵家大忌而不提醒,那不是他的为人,于是从云州回来后,他立即写了封长信,建议拆毁云州,收拢兵力回防代州,准备当夜就派快马送给李靖,正巧这时贺兰康宾等人回来了。
贺兰一行先到了云州城下,听说候都督在代州,就绕过云州,直接赶来向候君集复命,他们是代州都督府的直阁,受候君集之命赶赴突厥,必须向传达命令的人复命。候君集听说南太主没有救出,忠恕又被突厥人抓了,很是忧心。贺兰带来了南太主的亲笔信,候君集权衡一番,把贺兰等人收押,命人带着南太主的信和他的上书,连夜赶往晋阳送交李靖。
使者第三天晚上带来了李靖的回书,回书有两张纸,上面各有两个字:“知道”、“释放”,上面盖有并州大都督的官印,是正式的文书。
“释放”当然是指赦免贺兰等人失陷主将的罪过。派忠恕带着廖廖数人深入突厥腹地救人,成功的希望本就不大,失败的责任应由主事者承担,加上贺兰又带回南太主的亲笔信,赦免他们在意料之中。而对于自己的长信,李靖也只回了“知道”二字,候君集不知道李靖到底知道了什么,虽然他对李靖百般信任,仍然难免忧心。
候君集正在犹豫要不要再给天子上封奏书,庭芳从周塞赶来看望他,当庭芳听说营救南太主的任务失败,忠恕就像她梦到的那样重新失陷于福拉图之手,心如刀绞一般。候君集把庭芳视作女儿,当作朋友,看她如此痛心,自己也心痛,安慰她忠恕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冒失青年,他本领高强,自保应无问题,庭芳应该静观其变,等他回来,千万不能去突厥救人。
贺兰等人折损了主将,又没完成使命,本想着回来后少不得受处罚,没想到上面连一句苛责的话都没有,但面对着庭芳,看着她忧戚的面容,众人无从宽慰,心里比受军纪处罚还难受,都想着再探突厥,把忠恕救出来,五个直阁一商量,联名写信向候君集请战。候君集正在用人之际,立刻把他们派到突厥打探消息,但严令他们不得越过大漠。
此时典军划到了云州都督独孤士极麾下,庭芳以看望典军为由,向候君集提出要去云州,候君集知道她想打听忠恕的消息,也不好阻拦。士极上次见到庭芳就很是喜欢,觉得这姑娘温婉美丽端庄沉稳,当为忠恕佳偶,如果不是之后来了宝珠,怕忠恕难以抉择,他就要以家公身份接受庭芳拜见,此时见庭芳愁眉不展,就安慰她忠恕肯定会设法脱身,让她千万不要北上突厥,一切由他定夺。庭芳只好留在云州,时刻关注着突厥的消息。
候君集当了副大都督,反而不如过去忙碌了,并州的事由李靖全权负责,而云州是最前线,又有独孤士极统管,他的部下精锐多被调到云州,代州只保留数千徒兵,几百马军,每天出出操,看守城池而已,他甚至猜测李靖已经对他有所忌惮,把他明升暗降,削弱实权,故意让他缺席攻灭突厥一役。与突厥一战可说是天子李世民的雪耻之战,如果他未能参与此役,在天子心中的分量就大为下降。候君集是渴望建功之人,绝不甘心沉寂,他密集派出侦骑刺探突厥,突厥的一切动向他都了如指掌。
这天石放从突厥回来了,带回一份重要消息:突厥在一个叫五花水的地方集结了大批辎重,附近有附离把守。五花水是丰美草场上的一汪清水,水面有上千亩大,水边起伏的低岗上长满了风菊,初夏时节,风菊开出红白蓝黄紫五色花朵,花朵映照湖中,湖面就像铺满了鲜艳花瓣,所以牧民称它为五花水,它位于漠南草原的东北部,靠近白漠,距离颉利目前的牙帐所在地有两天左右的马程,距离云州有三天多的马程,候君集心中冒出一个大胆念头,立刻命令向五花水方向再派几路侦骑。
人以食为天,如果辎重被毁,全军可能立刻丧失斗志,历史上因为绝粮而兵败的战例不胜枚举,所以汉人兵家无不看重补给。按汉家的军制,一万军士中至少有五千人是辎重兵,辎重兵负责保护粮草,提供武器,防止敌人截断己方后路,轻易不投入前线战事,在重大的战役中,有时辎重兵比战士要多出两倍。汉代漠北之战,卫青和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出击匈奴,为他们提供后援的徒兵竟然有十五万。
突厥人食牛肉喝马奶,虽然不像汉军那样需要大量的军队维护补给,但还是需要有人在后方保护辎重,他们的辎重最主要有三类物资:一是箭镞,骑兵出战,一般每人随身携带三十枝轻箭,而重箭只能携带二十枝左右,按突厥人发箭的速度,一场大战就消耗光了,必须迅速补给;二是甲具,突厥人很少装备重甲,因为身穿重甲不方便运动和战斗,突厥战士多穿皮甲,皮甲是把多层牛皮粘在一起,做成皮块,然后用绳索穿起来,可以抵挡轻箭在一百步外的射击,能消减刀枪的力道,很是轻便实用,但皮甲有个非常大的软肋,就是联结各个甲块的皮绳,普通的直刀砍不透皮甲,但能砍断系穿皮甲的绳索,所以只要有近身格斗,一场战事下来,突厥骑兵的皮甲往往损坏三四成,必须补充;三是食物,突厥人以牛羊肉为主食,喝马奶牛奶羊奶,有备马的突厥轻骑兵一日夜能移动五百里,但牛羊每天最多走五十里,所以突厥人骑兵都随身带着干肉为食,冬天最多可以带十天的干肉,夏天则最多七天,一般五天之后就必须补给。
候君集能以极小的兵损击败梁师都,最关键的步骤是绝了他当年的收成,又烧毁他的府库,驱赶数十万百姓入城,消耗他的粮草,最后逼得梁军因饥饿而散乱,无力守城,自我垮台。现在颉利在漠南集结兵马粮草,明显是要大举进犯,如果能击其未举,烧毁其辎重,可大挫其士气,为击溃突厥创造战机。
刺探五花水的斥候回来了,最后确认突厥在五花水南岸集结了十多万人的辎重,而守卫营地的只有三千附离,周围一天马程之内,也只有突厥也律台部落一百多帐,候君集判断颉利可能以为自己就将带领重兵南下,唐军自保不暇,根本不会动念头去袭击突厥辎重,所以才会如此布置。他反复权衡之后来到云州见独孤士极,提出自将一支轻骑,携带五天的食粮,长途奔袭五花水,突厥辎重被毁,必然大乱,那时趁机进击,必能打垮颉利。
士极听完久久不语,他也得到了与候君集相似的情报,但并不认为这是个战机,候君集逼问他的意见,士极沉吟良久,说颉利身经百战,并非鲁莽之君,身边又有史新台、梁洛仁等高人,必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把辎重放置于无人防守之处,其中可能还有大唐未能侦测到的关结,最好不要妄动。候君集认为独孤士极是怕他先立头功,故意加以阻扰,他心念已定,见无法说服士极,就单独草拟一封军报送往晋阳,把自己的计划向李靖汇报。李靖很快就给了回复,同意执行他的计划,命他带领于大春部、典军及三千幽州骑军奔袭五花水,大都督府会派出军兵策应他。
候君集得到回复,立刻就让士极下令封城,决不能让军队异动的消息传出去,同时命令于大春、周保库、幽州军的统领陈士贵准备战事,又把陶标儿从代州调了过来。陶标儿在云州之战中被梁洛仁挫败,候君集削了他兵权,现在任务重大,候君集觉得还是自己的老部下好用,就再给他一次立功的机会。候君集本想把代北营用作侦察前锋,但代北营虽然规模极小,却是独立建制,李靖的命令中没有提到,他也不能擅自调动,只好把贺兰等人留在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