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恕发觉一直驻扎在谷口处的附离不见了,谷口营地是圣山的最后一道防守屏障,自突厥人来到于都斤山后就没动过,现在突然撤营了,营地撤了,谷口内外却有很多人在忙碌着,数百个汉式装束的人在修造拉拉车,上千突厥人在谷口处挖掘壕沟,还有不少人在谷口两侧山脊上堆积石块,像在建造什么工程,忠恕心道突厥这边肯定是出事了,而且是惊动根本的大事,他让通库斯去福拉图的大营复命,自己直奔谷内而去。
谷口里侧沿着布班河新扎了两个较小的营地,领军的还是喀力,忠恕来到中央的军帐,喀力正在训斥两个军官,见到忠恕神情一愣,忙让那两人出去。忠恕急问出了什么事,喀力对忠恕并不信任,只是说奉了福特勤的命令,要在谷口及两侧修筑工事,其它的不知道。忠恕又问老可敦和南太主是否在谷内,喀力说她们已经回到圣山,老可敦由康兴也色陪着,就住在她原来的帐中,南太主则搬到了萨满总坛山上。
忠恕一听福拉图果然把南太主交由萨满教保护,心里稍安,见在喀力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直接奔向萨满总坛,到了山脚,他跳下马来,徒步上山。接近山顶,远远地看见萨满鲁伦河使者共节在山口处祭祀,他穿着法服,嘴里念着咒语,在两个小萨满的护持之下做着法事,忠恕心里一紧,萨满认为万物有灵,祭祀时不设专门的祭坛,随意一个地方都是祭祀之所,但祭祀上天与大地的时辰不能随意选择,一般都在正午或者午夜,正午祈请,午夜忏悔,除非有重大灾殃,不在其它时辰另开法仪,现在已经接近黄昏,共节这个高级萨满却在祭祀上天,难道山上出事了?他绕过祭台,刚好看到李夫人从侧殿走出来,李夫人看到忠恕,脸上一喜。
忠恕跟着李夫人来到南太主居住的偏殿,这个偏殿窄小低矮,殿里除了门,就只有个尺许大小的窗户,极为昏暗,里面的陈设更是简陋,除了张桌案,就是一张睡觉的毡垫,南太主坐在桌案前,静静地捧着书沉思,看到忠恕,她放下书来,微笑道:“段公子风尘仆仆,一路辛苦。”忠恕认识的女子中,南太主的养气功夫最好,无论何时都沉着无比,不知道愁急,不论身处殿堂还是蜗居陋室,尽皆从容淡定,随遇而安,忠恕突然想到“蓬荜生辉”这个词,南太主就像一颗闪光的夜明珠,无论身在何处,都能使周围光亮。
忠恕上前行礼:“公主殿下,突厥有变!”南太主微微一笑:“万物不是一直都在变吗?”忠恕问李夫人道:“李大侠呢?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李夫人道:“他去见圣山使者,有一会儿了。”忠恕在步真部见到了大萨都,从大萨都的态度,就知道萨满教可以依靠,他来到查修普的居处,只见查修普盘坐在地毡上,李成坐在他的对面,萨满总坛条件简单,查修普是萨满教的二号人物,居处与南太主一样简陋。
见到忠恕进来,李成一喜,而查修普仅仅抬了抬眼皮。原来李成自来到萨满总坛,一直想和查修普等萨满套近乎,有事没事就爱往他们屋里跑,大萨都不在,查修普就是萨满的最高人物,李成总粘着他,在他殿里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查修普为人冷淡,话语极少,平素就像根木头一样,低垂着眼,也不看李成,但即便他一句话不说,李成还是能发现许多端倪。
忠恕向查修普行礼:“见过大师!”查修普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还礼了,忠恕见过他如何对待老可敦和福拉图,知道他天性如此,不是有意对自己怠慢,也不为怪:“刚才进谷口,我见山下在大兴土木,请问大师出了什么事?”查修普向李成一努嘴:“问他!”李成本是来套他的消息,不想反成了消息来源,忠恕看了看李成,李成道:“刚才听说突厥在漠南被大唐击败,颉利大可汗阵亡了。”忠恕身体一震:这怎么可能?突厥武力如此强大,大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前年连长安都差点被攻下,大唐靠什么击破突厥?会不会是假消息?查修普老神在在,好像与他毫无关系,如果颉利真地阵亡,自己的君主都死了,他还能如此淡定?会不会是李成从其它萨满处听到的谣言?他又想到李世民与李靖谈论突厥时那种轻蔑口吻,又不能排除这份可能:也许李靖真地一夜之间扭转情势,把强大无比的突厥打败了。
李成道:“前几天有人把消息送到萨满总坛,不少人在悄悄议论。”忠恕转问查修普:“大师,是真的吗?”查修普还是那二字真言:“不知。”如此震撼的消息绝不可能是误传,在步真部大萨都曾提醒他漠南有变,到了圣山,他也觉察到异常,但绝想不到会是如此巨大的变化,如果真是那样,突厥大可汗死了,威震天下的突厥铁骑肯定也不在了,那么漠北、圣山、西域、同罗、福拉图、萨满和祆教,这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到底如何变幻,是天翻地覆血雨腥风,还是和风细雨春风暖阳?他无法预料。
看查修普的样子,要想从他这里探查消息几乎不可能,忠恕向李成使个眼色,然后向查修普行礼:“打扰大师了!”说完退了出去,李成也跟着出来。二人回到南太主的居处,南太主听到颉利阵亡的传言,终于不淡定了,俏眼大睁,半天没说出话来。李成问忠恕:“段公子,你去西边办事,这么快就赶回来了?”忠恕点点头:“我遇到了大萨都,他知道公主在这里。”李成一怔:“大萨都在西域?”忠恕摇头:“他已经离开西域了,目前在喷查山步真汗那里,距此地有四五天的马程。他说漠南有事,让我尽快赶回来,可能早就知道颉利大可汗的事了。”李成道:“萨满能沟通天地,他是萨满的总头子,法力无边,也许早就算到有这一天。”忠恕道:“也许吧。我想尽快下山把情况搞清楚,有大萨都和萨满保护,目前公主在这里最为安全。李大侠,如果有变,一定要当先告诉查修普使者。”李成郑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已经不是“如果有变”,而是肯定有变,可能变化的事情还有很多:如果颉利真地死了,突厥人肯定要大乱一场;老可敦听到儿子的消息,病情定急转直下,当即死亡;如果大唐打到漠北,突厥人必会挟持南太主为人质对抗…南太主一下子居于风暴的正中,虽然有萨满教的保护,也不知能否佑得她周全。
南太主站起身,从自己的衣襟上解下一个香囊,道:“段公子,这是来突厥时父亲送我的物件,自记事起就带在身边,保佑我一路平安,现在风云变幻,前途不测,请你佩戴着它,愿它给你同样的佑护。”香囊外皮有些磨损,已经看不清上面彩线的原色,显然是个非常长久的东西,这是南太主父母送她的不多的礼物之一,对于她意义不凡,忠恕不知道是否应该接下,他看了看李成,李成向他点点头,忠恕双手捧过香囊,李夫人把它系在他的腰带右侧,然后摆了摆挂绳,香囊上面原来是有穗的,现在已经不存一根,摆与不摆,其实没什么分别。忠恕向南太主行了礼,与李成夫妇作别后走了出来。
共节带着几个萨满还在山口处念诵咒语,萨满教咒语单调,仪式简略,即便是最为隆重的祭天大典,也不过一顿饭的功夫,这场法事持续如此长的时间,看来萨满现在也紧张了。
下得山来,忠恕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看老可敦的病情,如果老可敦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阵亡了,立刻就会归西,没有了颉利,她最在意的天堂之路就只能交给福拉图和康兴也色了,福拉图还想挟南太主自重,肯定不会让她为一个死人陪葬,那就只剩下康兴也色这个关键人物了,忠恕想看看他在做什么。
刚来到老可敦的大帐附近,忠恕就觉得不必再看了,只见营地戒备森严,里里外外都是祆教的人,即使是突厥长相的侍卫也都带着白色帽子,那是加入祆教的突厥人,老可敦大帐的守卫由附离全换成了胡人,康兴也色已把老可敦严密控制起来,不利的消息一个字也透不进去,看来他被福拉图挟制,唯恐福拉图用他接引老可敦上天堂,所以竭尽全力延续老可敦的性命,争取时间炮制神话。要修改光明使者接引的教义,需要编造或修改神谕,而这需要神迹的支持,需要时间,估计即使老可敦死了,他也会封锁消息,不会及时通知福拉图和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