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拉图这会明显好受许多,头不晕了,肚子也不再翻腾,竟然站起身来走到火边,抓过烤好的肉自己大吃起来,一下子把烤好的四串吃完,方才停下嘴来,忠恕担心地看着她,怕她又要呕吐,福拉图伸手抹了抹油晃晃的嘴,得意地对他哼了一声,自己到下游去洗漱。只剩下两小串肉,忠恕烤了烤,慢慢吃了起来,福拉图回来盘腿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吃东西,不住地打饱嗝,忠恕被她盯着,就觉得舌头不听使唤,好像不会吃东西了。
福拉图有个习惯,就是思考时爱盘腿而坐,用马鞭轻轻抽打皮靴,此时她吃饱喝足,拿一根树枝敲打着马靴,福特勤的威势又显露出来:“道士,我让你干什么去了?”忠恕问:“通库斯没向殿下汇报?”福拉图道:“我没见到他的影子!”忠恕心想通库斯一心讨好她,回到圣山的当夜就急急离开大营,找她邀功,估计也是在大雾中错过了,于是就把和通库斯一起到步真部的事简略说了一遍。福拉图眼睛大睁:“大萨都把步真部接管了?”忠恕点点头,福拉图皱着眉:“他虽然是大萨都,也不能抢我的职权啊。”她是北厢察,步真部只要留在漠北,就归她管辖。忠恕道:“你地位比他低,还硬塞歌罗丹当萨满金山使者,他为什么不能接管部落?”福拉图摇头:“那不是一回事,他知道我不是当真的。”忠恕点点头:“大萨都也没怪你,当时他说漠南有事,让我尽快回来。”福拉图眼睛一眯:“他知道这边出事了?”忠恕点点头:“他好像知道许多事情,连我找到你,也是依靠他的金雕指引。”福拉图眼睛猛睁:“什么?”忠恕就把昨天金雕引路的事说了一遍。
福拉图听完,半晌无语,忠恕道:“殿下,你吩咐的事我完成了。”福拉图笑了:“道士,不管怎么说,我没见到步真汗,也没见到他的首级,我们击过掌的,你无信在先,可不能怪我毁约了。”忠恕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她,刚才见她那么难受,一直不敢开口,现在她又回复了过去的狡诈模样,就试探着问:“殿下,传言大可汗阵亡了,是真的吗?”福拉图不笑了,但也没多少悲伤,点了点头:“死了!被南朝烧死在云州城!我母亲也死了,死在牙帐,凶手是压玉果。”这么说传言全是真的,她的父母都死了!忠恕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福拉图直直看着火堆,火光跳动,她的脸上闪动着火苗,蓝色眼睛如深渊一样,看不清里面蕴含什么。
过了一会,福拉图笑了笑,问:“道士,你会做法吗?”忠恕勉强一笑:“早说过了,我不是道士,哪会做法!”福拉图道:“你从小在道观长大,总见过道士做法吧?”忠恕不知她是何意:“见过道场科仪,我也不懂是何意义。”福拉图骂道:“你们的道教早晚要完蛋!萨满教也一样,整天跳来跳去,装神弄鬼,念些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将来一统草原的,不是景教就是祆教。”忠恕道:“你也太武断了!”福拉图道:“你在道观二十年,看不懂一场道家法事。我在突厥二十多年,竟然听不懂一句萨满咒语,你再看看那些胡人,只要看一眼,就能懂得他们的仪式,记住他们的咒语!你说草原上那些不识字的部民会信奉哪家?”
忠恕不懂神鬼之事,也没特别留意过,更不想在她父母骤亡时与她争论,但福拉图好像对父母的死早有预料,悲伤一闪即逝,扯开这个话头就止不住,狠批佛家、道家,更把萨满批得体无完肤,说萨满故作神秘,大萨都黔驴技穷,四处逃窜,直说得口干舌燥也不停歇。忠恕现在对这位福特勤了解得太透了,知道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把谎言说成真理,并且随时随地都不说真话,这事对别人来说须得煞费苦心,她做来却纯出自然,轻而易举,她说得越认真,你越不敢信,她昨天还想着做大萨都的儿媳,今天却毫不留情地大肆抨击萨满,无非是因为大萨都没有为达洛求婚。忠恕只想等她骂累了,再问她一些事情,谁知福拉图竟然语不停歇地一直骂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她心里对大萨都有多愤恨。忠恕又去掬了一捧水,给她润嗓子,福拉图喝了几口,忠恕刚想说话,她手臂一挥:“累了,睡觉!”
在荒野上,除了被达洛禁锢内力那几天,忠恕都是在调息中过夜,福拉图显然不能这样。忠恕有些为难,这里除了一小片干草地,再没其它可卧的地方,他搜集了足够的干草,在靠近火堆的平地上铺成一个垫子,厚厚的,软软的,福拉图也不嫌脏,侧着身子躺在上面,枕着自己的手臂就想睡。这时已经临近子夜,雾浓得像粥一样,此处虽是个山凹,还是有风顺着谷底吹过来,微风吹到脸上,就像冰花一样带走热气,地上的寒气也涌了上来,福拉图蜷着身子,连打了两个冷战。
忠恕加了几块木头,让火烧得大一些,然后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福拉图抬了抬头,指着身侧:“躺这,给我挡着风。”忠恕一愣,又去收集些干草,放到她身侧,想搭起一道草墙为她挡风,福拉图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把干草拨拉得到处都是,然后手指指着身侧,怒瞪着忠恕,忠恕见她如此蛮横,有心不理她,又怕真地冻坏了她,迟疑一下,走过去在她身侧躺下,福拉图扯过他的右臂枕在头下,把背拱到他怀里,贴得紧紧的。
两人的头脸离得很近,忠恕浑身绷得僵直,福拉图忽地平躺过来,抬脸望着忠恕,问:“道士,你去见南太主了吧?”忠恕眨了眨眼:“我很担心她的安危。”福拉图哼了一声:“有萨满保护着,她会有什么事?你没带来步真汗,我也不能保证她好好的。”忠恕不跟她抬杠:“谢谢您让她脱离危厄。”福拉图哼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她奇货可居,烧死了可惜,那不过是一场交易,你谢我就是虚伪。”
地上的湿寒之气太重,干草被水汽洇得湿漉漉的,福拉图的外袍也充满水气,忠恕把她抱了起来,用自己的长袍将她裹好,然后搂着她躺下,福拉图躺在他怀里,枕着他胳膊,身子紧紧靠着他,闻着他浓烈的男子气息,有点沉迷。忠恕对福拉图并无爱恋,他被庭芳和宝珠的情爱纠缠着,巫山之外,难以有云,加上心底对福拉图充满了忌惮和不信任,哪里会有绮念,这么做只是不想冻坏了她。忽听福拉图问:“道士,金雕引路是你瞎编的吧?”忠恕一愕,不知她为什么突然来这一句,福拉图将头往外挣了挣,稍稍抬起,离他的脸远一点,盯着他的眼睛:“你是放心不下我,匆匆见南太主一面就来找我,是吗?”忠恕哭笑不得,如果说福拉图是突厥最聪明的女人,那么突厥最笨的女人也是她,她二十多岁了,满腹的权欲,整天想着勾心斗角,把婚姻当筹码,把美貌当工具,为了迷惑仆骨,不惜以自己作饵,根本不知爱为何物,这样的女人看待情感当然极为离谱,一会说忠恕与达洛有断袖之恋,一会说他与南太主暧昧,这些子虚乌有也就罢了,现在又说忠恕对她痴迷,实让忠恕不知如何回答。
福拉图见忠恕眼神迷离,以为自己猜对了,笑道:“道士,你心里有我才算正常,有达洛和南太主就太过离谱了。”忠恕道:“那都是你胡猜的。”福拉图哼了一声:“我这双眼睛能看穿三层牛皮,什么时候看错了你们?”忠恕不想反驳她,与一个固执己见自恋成狂的人争执,永远也不能取胜。福拉图往他怀中靠了靠:“你这么勇武,却不是突厥人,突厥那么多贵族,没一个像你这样让我发疯的。”忠恕不敢接话,福拉图把脸往他身上贴了贴:“如果你出身贵族,就是现在无官无品,我嫁给你也不算辱没了。”忠恕吓一跳,福拉图看了他一眼:“我不能嫁给你,但要你做情人,我无论嫁给谁,都要带着你。”忠恕头都懵了,福拉图以为他惊喜过度,索性给他一个更大的惊喜,探过头去,双手捧起他的脸,在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忠恕脑袋轰响,当场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