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如谢琻所料,新岁宴过后没多久,洪武帝便下旨命沈梒迁至西苑值守,名义上是去修缮万善殿所藏佛经,实际则是专职为洪武帝撰写青词。
此令一下,满朝皆是议论纷纷。
沈梒的不少同僚们都是难掩艳羡。需知许多进了翰林院的学子们若没什么出色表现,后期便会外放为各部主事或知县,可能直到年迈致仕都无缘面见天颜一次。然而这沈梒年方十九,不仅受洪武帝钦点参加了新岁宴,还被选入西苑天子之侧,可谓是一步登天啊。
但也有一些人心生叹惋。
洪武帝早年为君勤勉,广纳贤才,专注吏治,创下了如今的锦绣盛世。但近年来随着洪武帝的年纪渐长,他开始信封道教,痴迷于求神仙、挖仙草、炼仙丹。本应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却因吃了太多的大补丹而体质孱弱。
为此已有不少言官上疏,恳请洪武帝保重身体,怎奈当今的内阁首辅邝正乃是一个十足的谄媚小人。他一方面打压铮谏的言官,另一方面继续为洪武帝寻找民间道教大仙,还鼓励洪武帝于西苑修缮了椒园来圈养这些道家“仙人”和专门写青词的文人们。被邝正顺了龙须的洪武帝,愈发对邝氏在外做坏账目、抢占农田、克扣军饷等恶行视若不见,引得天下有识之士愤愤不平。
去年沈梒入仕,本有不少人觉得他或许能成为一代谏臣也说不定。然而方短短一年,这位“荆州汀兰”便已弃了自己的矜贵,来了个鲤鱼跃龙门,干起了文人们最不齿的事情——写青词。
然而在议论的漩涡之中,沈梒却是最为平静的人。离去的前一天,他先去拜别了翰林院的老师李陈辅。这位礼部尚书什么都没表示,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向他行礼过后,才平静地叮嘱了一句:“伴君如伴虎,此去多加小心。潜心专注,戒急用忍。”
沈梒躬身答是。
从李陈辅处回来,又与各怀心思的同僚寒暄过后,沈梒终于从翰林院告辞出来。
只是这期间,谢琻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沈梒穿过中庭时,又忍不住顿住脚步回头看去。去年盛夏,那棵中庭角落里的大槐树绿荫如云,树下的古井水波盈盈。谢琻曾恰巧撞见自己藏在那里冰镇的瓜果,他们一同躲在树荫和井水的涔凉之中,吃着粉桃和甜李,偷得浮生半日闲。
然而此时,那槐树的枝头压满了残雪,古井也已干涸,那个角落已不能再借人偷闲片刻。
沈梒收回了目光,在心中轻叹了声,掉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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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四年。二月廿八。
邝正踏着新雪自椒园中匆匆而出,准备回宫内给洪武帝复命。
前几日他从广宁一带寻了个民间名气很大的道家仙人,带进宫来面见洪武帝。这仙人或许真有两把刷子,洪武帝见完后便立马赐其尊号玄灵真人,并命人在椒园内寻了地方好生安置。对于洪武帝吩咐的事情,邝正从来不假下人之手,亲自过来安置妥帖玄灵真人——这也是他盛宠不衰的一大原因。
马上转过三月便该立春了,谁知昨夜又薄薄地下了一场春雪。之前地面上的泥泞还未完全化干净,这又覆上了一层冰雪,人脚一踩便爆浆般炸出一脚雪泥。
邝正走了几步就满心烦躁,让人拽来了椒园的管事太监,斥责道:“你看看这满园的污秽,成什么样子?这园子里住的,不是天宫下凡的真人,便是专门为圣上撰文的才子,皇上兴致来了也可能巡游至此。你来说说,这里面谁的脚底能沾泥?”
椒园管事太监吓得连连磕头,额顶砸碎了覆着薄冰的雪泥,弄得满脸满身脏臭。邝正看得有些作呕,挥手正想让他退下去,一抬头却瞥见了个人影。
那人身穿着玉色大氅,行走间衣角翻飞,露出了底下六品的青色官服,此时正绕过垂花门往崇智殿的方向走去。明明这满园都是泥泞湿滑,任谁路过都是龇牙咧嘴、踮脚弹腿的,偏偏这人走得不急不缓,优雅得体之中又有一众自在风姿。在邝正的角度看不清他的面孔,但仅观那修长的背影,便知定是位出众之人。
邝正盯目看着那背影,缓缓问道:“那是谁?”
有在场的小太监踮起脚尖一看,便道:“回大人,是崇智殿的沈修撰。”
原来是沈梒。
两厢离得并不远,那边的沈梒估计是听到了动静,扭头一看,立时绕路回头走到了邝正的近前,长揖到底恭声道:“下官沈梒,见过元辅大人。”
邝正眼角露出些笑纹,颇为热情地抬手扶了他:“原来是良青。自你调职西苑后便没怎么见了,如今可好?在这里可还习惯?”
沈梒欠身,含笑答道:“多谢元辅挂念,下官都好。无论在哪里,只要能为皇上分忧,没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好啊,如此便好。”邝正点头喟叹,举步往外走去,沈梒相随其后,听他道,“你的文笔,皇上是不止一次地夸赞过,上一篇《景云赋》还递给内阁传阅了。写得真好。年轻人能定得下心,坐得住、握得紧笔杆的人,不多了。”
沈梒笑道:“是皇上和元辅大人抬爱了。”
说话间,二人走上了一座拱桥,相随的内监和侍从们都停在了桥下不远处,二人便立在桥头远眺西苑景色。春日还未来临,池水还冻着,垂柳挂雪,冰面晶莹,万物皆呈灰白,唯有目力尽头的宫墙露出一点砖红,倒也不失为一片佳景。
“皇上是疼惜你的,但你也得受的起这份疼惜。”邝正目眺远方,语重心长地道,“别以为皇上不知道,那些人私下里管写青词叫 ‘裹臭布’,讥讽本辅为 ‘捧臭脚’,也不知是食谁俸禄。也只是皇上仁心,不愿追究,不然……”
沈梒垂目,静听他的垂询。
“你入京之时,我们都觉得你年轻,成名的又早,估计不打磨几番无法成器。但如今看你如此谦逊,又愿塌心做事,这点很好。”邝正转头看他,颇具深意地笑道,“听说你和谢让之齐名?如此看来,倒是比他稳重多了。之前听你们二人已握手言和,最近可还有联络?”
沈梒眼帘一抬,于顷刻间,心中已过了无数层思虑。
近来邝正又怂恿着洪武帝在西苑以南大兴土木,若真批了下来,估计不知多少建筑的银子要进邝正的腰包。这事难得地同时惹恼了寒门和世家们。寒门自不必说,不愿看洪武帝日益沉迷道教。而世家们有些是看邝正吞了大饼,心中不快;有些则是觉得此时大兴土木会掏空国库、进而耽误国家大事。
谢琻的兄长,兵部职方司郎中谢华便曾于昨日上疏言道,近几年北方游牧民族复又蠢蠢欲动,不远的将来很有可能再对北方用兵。此时正是国家养精蓄锐,枕戈以待的时候,实在不宜浪费金银在修缮宫殿上。
此时这事儿就卡在了内阁,邝正、寒门和世家三方扯皮,骂得不可开交。
按下千头万绪,沈梒平静地抬眸,迎着邝正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谢三公子乃是京城豪贵,而下官出身寒门,无依无靠。我两人之间,谈不上 ‘言和’,也谈不上 ‘联络’。”
他的眼神澄澈无波,眼型秀美,目如点漆。如此认真地看着人说话时,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放松下来,冲着他微笑。
邝正搜索着他的表情,半晌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谢让之少年气盛,有时得罪你了,不要与他计较。你前程万里,以后啊,未必比他这个世家子差。”
沈梒笑着,躬身道不敢。
“好了,回去吧。”邝正招了招手,让等在不远处的随从跟上,“本辅还得回去复命。你不必送了。”
沈梒应声,退后了几步,长揖恭送一队人离开。直到他们的身影绕过了远处的松木林,他方缓缓地站起身,目光沉沉地望着远方,拢了拢肩上的大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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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芳小筑的阕娘裹着自己的小袄,在门栏前冻得瑟瑟发抖。在这样的天气里,没有哪个女人是愿意在外面挨冻,怎奈自家主子魏国公世子吩咐了,必须在门口等着那位爷来,不然不许进门。
她再次缓缓舒了口气,眨了眨僵困的睫毛,感觉自己提灯的手已经麻木了。
便在此时,一串马蹄声踏破了宁静,由远及近而来。
她立刻打起精神,踮脚一看,果见打街角窜出匹黑马,载着人转瞬便到了眼前。马来得急,被勒住是啼鸣着扬起了前蹄,吓得阕娘连连后退了几步。随即只觉眼前一暗,来人已跳下了马,周身裹着的夜色寒凉和雪后湿气扑面而来,冻得她一哆嗦。
“都到了?”来人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
阕娘都没敢抬头看他,只是讷讷应了声,便提着灯往里引路。
这位爷心情不好。阕娘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思琢。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只需往那软塌上懒懒地一坐,或者笑一笑,便能引得无数美人想竞折腰。只是若碰上他不开心了,那真是瘟神一般,连蹭着衣角都觉得冻人。
她引着人,穿过长长的缘廊,一路往正厅引去。按主子们吩咐,厅门关着,但纸糊的木门并不隔音,他俩来到门前时已能听到里面隐隐的谈话声。她心里暗叫不好,刚想扬声宣告客到,却被那位爷一拦,推到了一边。
谢琻径自走到门前,面无表情地听着里面的人议论自己。
正说话的是言仕松,却听他劝道:“诸君,一会儿让之来了可别再说这事儿惹他不快了。这几日他心情不好,咱们只饮酒作乐,不谈朝政了可好?”
魏国公世子估计已经喝高了,此时醉醺醺地笑道:“言老弟,你可放心吧。咱们和谢三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一会他来了,看老子不把沈梒那舔人臭脚的兔儿爷骂得狗血淋头,给他出出气!”
言仕松急得都要拍大腿了:“哎哟——我的世子爷啊,你可少说两句吧!别在这添乱了。”
魏国公世子不开心了,提高了声音嚷嚷道:“怎么了,爷说错了?那沈梒仗着自己长得白白净净,耍得一笔花枪,便上赶着去拍邝正的马匹,可不是兔儿爷么!被选入西苑写青词……呸,就是一以色侍人的家伙。还自称是什么 ‘荆州汀兰’,可别恶心人了!”
言仕松听得哭笑不得,连连摇头。需知这位爷的老子——魏国公本人便是这般泼皮蛮横的性子,仗着自己曾对先帝有救驾之功,看谁不顺眼了都指着鼻子便骂,便是洪武帝本人见了他都十分头疼。而魏国公世子则完全继承了他老爹的脾气,嘴巴没有最臭只有更臭。奈何这父子俩又都很有正义感,有时骂起奸臣来,让人听着也很解气。
“世子爷啊,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言仕松劝道,“让之和这沈梒前阵子关系还不错,你当着他的面如此骂沈梒,他心里——”
“关系不错?能有咱几个关系铁?”魏国公世子大声道,“如今沈梒就是个卖国贼,谢三看在他哥子的份儿上也不能继续再和沈梒好!你且等着,待他来了我——”
谢琻再不想听下去了,“咣当”一声,推开了大厅的门。
一股冷风灌进屋里,冻得一帮饮酒的纨绔一个激灵,回头一看是谢琻,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魏国公世子话说了一半,张着大嘴看着门口面无表情的谢琻,一不防备吸进去了口冷气,顿时惊天动地得打起嗝儿来。这嗝声仿佛惊醒了众人,这才张罗着请谢琻上座,又叫侍女们去添席倒酒。
言仕松偷眼管谢琻脸色,心中暗叫不好,待他落座后笑道:“方才世子还在说——”
“我听到了。”谢琻打断了他,扬唇一笑,漫不经心地喝了口酒,“世子说得没错。十年苦读,一举登科,竟沦为西苑里写青词的一个亵客。与此等人齐名,实是我谢琻之耻。”
言仕松皱眉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魏国公世子便大力一拍桌,叫了声好。
他打着嗝儿还没好,一个美人还在不停地给他的胸口顺气儿,但他已咧嘴笑着大声对谢琻道:“我就知道谢三是明白事儿的人!你别把这等——嗝——兔儿爷放在心上,咱们爷们儿,不值——嗝——当!今儿个酒喝够,嗝,肉吃多,烦心事儿都给我抛了!”
说罢大声传唤,顿时歌姬舞姬一股脑地从门外涌了进来。香粉扑面,美眸流转,秀裙百褶旋转如花,腰肢柔软摇摆似柳。丝竹袅袅,歌舞翩翩,尽是人间逍遥。
魏国公世子搂着自己的宠妾阕娘,已径自去一旁调笑玩乐了。席间众人也各饮各的酒,赏歌舞,谈风月,好不快活。
有美人试探性地来给谢琻倒酒。那水红色的锦袖往下一滑,便露出了段柔腻白皙的皓腕,被金钏子一衬,更是晶莹秀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那美人一边斟酒,一边偷眼看谢琻。却见他目光平平地看着歌舞,一手托腮,一手持杯,任是舞姬在面前扭成了一朵花,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美人顿时在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今儿个是不行了,倒了酒后便一声不吭地退了下去。
“让之。”
谢琻一动,终于回了神,侧目见言仕松靠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于是还没等他说话,谢琻便扭过了头,一口喝尽杯中酒懒懒地道:“若是关于沈梒的,趁早别开口了。”
“你以为我想关心你?”言仕松叫道,“年前儿的白狐狸毛大氅是给谁做的?寻了那么久的一张整狐狸皮,咔嚓咔嚓便剪成了个不是你尺寸儿的大氅。怎么回事儿?”
谢琻冷笑了声,回头看着他,反问道:“所以你是想说,我对他沈梒如此上心,是认真了?”
言仕松顿时语塞。
“还是你怕,我不开心是因为沈梒?”谢琻缓缓扬起了眉,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言仕松更是讷讷,尴尬道:“我只是提醒你,别因为你俩以前的过节儿恩怨,再去招惹他。他现在已成了天子近臣,身份敏感……”
“放心吧。”谢琻嗤笑了声,“我谢琻要招惹的,不是清风朗月,也该是阳春白雪。是谁,都不再会是他沈良青。”
明亮的烛火在琉璃灯里跳动,映在了这位京城贵公子英俊的面孔上。金银器皿生晖,美人珠钗转华光。于着满屋的富丽堂皇、清贵傲气中端坐的谢让之,一手持杯,品着佳酿,眉眼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风流模样。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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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披衣靠在床头,手持着本《茶经》就着昏暗的灯光在看。他一向有些轻微失眠,外面的风大了便睡不着,就寝前必须得看点什么才能产生睡意。
今日刚朦朦胧胧地有些困倦了,却忽听外面传来敲门声,老仆轻声问道:“大人,您睡了么?”
沈梒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倦道:“嗯,什么事?”
“……”老仆似乎十分为难,犹豫了一下才道,“那位谢大人来了,我说您已就寝了,他不依,非要见您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