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丫头也真是好哄,见着漂亮哥哥便走不动路了。明琬无奈地看了小含玉一眼,含玉立刻心虚地低下头,蹬蹬蹬跑回明琬身边,抱住她的腿撒娇。
“明琬……”闻致这副模样,显然已经经受不住刺激了。
明琬毫不怀疑,若是她此时选择和章似白走,闻致定会彻底爆发,会不顾一切地将她夺回来绑在身边,昨天心平气和的和谈与退让皆会化作灰烬,推翻重来。
竹叶打着旋儿从二人之间飘落,明琬仰首,眼睫盛着叶缝中漏下的冬阳,轻声道:“我决定回长安一趟,并非为你,是为我自己。”
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暖化寒冰。
闻致怔然片刻,翻涌的眸色渐渐平息,淡色的唇微张。他不爱笑,所以说不出话来的样子格外严肃冷酷,但明琬知道他凤眸中蕴着欣喜的光泽。
“我们之间暂且只是医患,也许住几日,也许住一个月。”明琬又轻声补充,加上筹码,“若是过得不舒坦,我随时会走。”
“好。”闻致眼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复苏,急促道。
大概怕自己方才的语气太凶,他又咽了咽嗓子,低沉重复一遍:“好,明琬。”
寒风拂过竹林,翠叶婆娑,摇碎一地凉薄的日光。
闻致近乎自我折磨地反复想着:哪怕明琬的心依旧向往天地浩瀚,哪怕她一辈子不回头,只要能给他一线机会去追逐弥补,这便够了。
时隔五年,明琬终于踏上了北上长安的归途,大概是年岁渐长,又或是家中亲人已经故去的缘故,她的心情竟异常平静,没有丝毫“近乡情更怯”的忐忑。
倒是同乘一车的闻致始终绷直了身形,看得出有些许紧张。有好几次,明琬以眼角的余光瞥去,发现他始终望着自己,仿佛唯恐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数次张嘴欲言,却找不到能让她开心的话茬。
那些他贪恋的回忆,却是再也不敢在明琬面前提及了。
“饿不饿?”闻致终于寻了个中规中矩的话题。
车中温暖,明琬替小含玉解下斗篷叠起,道:“刚吃过早膳才一个时辰,不饿。”
闻致沉默,顿了顿,拿起案几上的樱桃糕递到小含玉面前,试图以迂回战术拉近与明琬间空缺五年的距离,生疏道:“吃。”
小含玉看了他一眼,不自觉往明琬怀中缩了缩,不敢去接糕点。
于是,闻致将唇线抿得更紧了,垂下眼岑寂的样子。
明琬只好替小含玉捻了块糕点,示意道:“快说‘谢谢’。”
小含玉这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糕点,偷偷瞄了闻致好几眼,小声奶气道:“谢谢爹爹~”
“……”
闻致和明琬俱是一怔。
闻致最是讨厌投机取巧、攀附关系之人,明琬一时有些尴尬,捏了捏含玉小巧的耳垂,肃然教训道:“你这丫头,说了多少次,不可胡乱叫人!这位大人是闻首辅,记住了么?”
小含玉瘪着嘴,半晌委屈道:“记住啦。”
“无妨。”闻致眉间舒缓了不少,语气听不出喜怒,淡然道,“她喜欢如何称呼,便如何称呼。”
明琬道:“孩子不懂事,不能由着她来,是非亲疏还是要分明才行。”
闻致哑然。明琬这副急于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令他心口沉闷。
但他没资格委屈,因为很久以前,他亦是如此对待明琬的,一切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马车外,白墙黛瓦的房舍倒退,苍山冷雾绵延,皆被抛之路后。
马车猝然停了下来,小含玉正忙着吃糕点,一时没坐稳,身子一歪撑在闻致腿上,沾了樱桃酱的小手在闻致贵重的衣袍上留下一抹酱紫的红痕。
明琬先是捞起小含玉,见她没有磕着碰着,这才舒了口气,道:“将闻首辅的衣裳弄脏了,该如何?”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小含玉有些忐忑地望向闻致,唯恐受到责罚。
闻致背脊挺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依旧是沉稳的语调:“没事。”
他越是这般惜字如金,小含玉倒是越忐忑,悄悄将吃了一半的樱桃糕放回碟子中,低着头抱住了明琬的脖子。
明琬也过意不去,似乎和闻致待在一起,总会闹出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来。
她温声歉意道:“小孩儿管不住自己,车中又逼仄,难免打扰你。不若这样,我去坐后面的马车吧。”
后面的马车中装的都是箱箧货物。
闻致眉头轻轻蹙起,随即很快松开,看着她道:“无碍,你就在这。”
说罢,也不待明琬回答,他撩开车帘一角,换上冷沉的语调问,“何事?”
“大人,那个拿弓的江湖人一直跟在我们车队后头,也不知意欲何为。”是小花的声音。
明琬匆忙掀开车帘,探出脑袋往后一瞧,果然见章似白手挽大弓骑在高头大马上,还腾空朝她挥了挥手,大概是怕闻致欺压她,又或是仅仅顺路。
见明琬一直盯着后头瞧,闻致眸色沉了沉,吩咐小花:“将他请走。”
这个“请”字别有深意,明琬太了解他了。
明琬解释道:“章似白也是要去长安,多半是顺道,你何苦如此?”
闻致道:“回长安的路有许多,他偏走这一条,必是居心不良。”
明琬并不想和他争口舌之快,只说了句:“出发前,闻大人许诺过我什么?”
闻致眼睫一颤,轻轻别过头,瞬间偃旗息鼓。
他们要从江都乘船北上,沿着河运上洛阳,再从洛阳转去长安。
日暮西山,马车摇晃,明琬和小含玉都睡着了,待到醒来时帘外夕阳秾丽,她竟是不知不觉将头枕在了闻致的肩上。
明琬立刻惊醒,坐直了身子,好在闻致亦是闭目熟睡,并未察觉她的失态。他眼睫浓密,深邃的眉眼下一圈淡青,也不知熬了几个通宵。
太阳下山后冷得厉害,明琬给熟睡的小含玉裹上斗篷,靠着车壁睁眼片刻,复又朦朦胧胧睡去。
待她呼吸匀称,一旁“熟睡”的闻致缓缓睁眼,眸底幽黑清明,俨然没有丝毫睡意。
他侧首看着明琬的睡颜许久,终是悄悄伸手一拨,明琬的脑袋一歪,又枕回了他的肩上。
作者有话要说:明琬:既然要重新开始,那就贯彻到底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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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厌恶
天黑前赶上了渡口的客船, 明琬登船一看,发现章似白提前到了,正和一伙商人打扮的年轻人聊得正欢。
见到明琬抱着小含玉进来, 章似白还热情地朝她挥了挥手,弄得闻致的脸色沉得像是万年的寒铁, 气势逼人。若非才向明琬妥协承诺过, 他定是会将章似白从船窗处丢下去喂鱼。
小含玉第一次坐船,不太适应, 小小的眉头紧皱着,搂着明琬不肯松手。
她不舒服的时候,总会格外粘人。
如今正是冬末春初的时令,小含玉本就有小儿咳喘的旧疾, 明琬一直担心她水土不服引出疾病, 整晚都在留意小孩儿的身体状况,倒省去了和闻致周旋的麻烦。
船身摇晃, 临近子夜,明琬才勉强哄着含玉睡着,正欲起身梳洗,忽闻节奏清晰的叩门声传来。
门外站着的是闻致,提着一个食盒,还有一壶酒。
奇怪,他以前从来不做这些杂活。他永远是冷傲的, 疏离的, 用冰冷带刺的眼神虚目旁观, 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
不仅是烟火气,曾经的他连人气都没有,活得像是黑暗中最冷的冰。所以, 这样“殷勤”的闻致令她陌生。
明琬保持着开门的姿势,没有立即放闻致进来,闻致等了会儿,只好勉强开了金口解释:“你没吃晚膳。”
就算是意图关怀,他亦惜字如金地只说一半,另外半句“我担心你饿着,所以来给你送吃的”大概会永远地烂在腹中。
不过明琬并无心思去揣摩。于她看来,不愿坦诚的,必定不会是什么真心话。
她放闻致进门,朝月门后的里间看了眼,低声道:“含玉睡了,别吵醒她。”
河水荡漾,桌上的烛火也跟着摇晃,照亮了桌上辛香扑鼻的几样小菜:呛辣骨软的小黄鱼,薄如蝉翼的绯羊肉,酸辛藕尖,还有一碗清香扑鼻的槐叶冷淘,就连酒都是浓厚辣口的蜀酒,皆是明琬祖籍故里的菜式。
明琬望着桌上简单却又熟悉的小菜,忽的有些怔神,自从阿爹去世后,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尝过川地辛辣的花椒味儿了。
而就在几年前,明琬隐约记得闻致从不关心她爱吃什么,成婚许久唯一一次给她夹菜,夹的是她最讨厌吃的糖醋排骨。
这份“精心准备”的菜式若是放在五年前的桌子上,她不知会有多么开心。可惜,现在不是曾经,即便闻致努力堵住那个空缺了五年的漏洞,却依旧难以忘记风从心洞中灌入的冷冽。
“不合口味?”见明琬迟迟未曾动筷,闻致立即道,“我让人重新准备。”
“不必了,挺好的。”明琬制止他想要收拢碗筷的动作,拿起筷子缓慢地品尝了起来。
也不知闻致如何在江南的船上弄来如此地道的川菜,想必费了不少心思,真是难为他了。
闻致斟了杯酒,轻轻推到明琬面前,深沉的眸中带着些许捉摸不透的期许。
明琬道:“我酒量差,又兼照顾小含玉,不饮酒。”
闻致的目光黯了黯,但并未勉强。
正说着,窗扇传来了几声笃笃的细响。
明琬停下夹菜的动作,侧耳停了片刻,问闻致道:“你可有听到,有谁在敲窗?”
闻致眸色一沉,冷淡道:“是风。”
他如此敌意的神情,明琬反倒确定窗外定是有人了。她搁下碗筷起身,推开窗户,果见窗外甲板上站着一人。
章似白趴在窗台上,将油纸包着的物件递给明琬,笑道:“张大夫……不,明大夫,上次你不是说给小含玉的定喘丸还差一味西域雪参么?正巧那商队中有,我便给你顺了一份。”
明琬大喜,忙道:“太好了,多少银子?我给你。”
话音未落,忽见阴影笼罩,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将一个叮当作响的钱袋丢在窗台上。闻致在明琬身边站定,盯着章似白冷声道:“有劳你挂念内子,拿着钱走好。”
一句“内子”,使得明琬和章似白俱是一愣。
“啊哟,攀亲带故,好大的脸!什么脏钱臭钱,拿回去!小爷才不稀罕!”章似白率先笑出声来,将那沉甸甸的钱袋毫不留情地丢回闻致脚下,随即桃花眼往屋中一瞥,“有好酒好菜?不成啊明大夫,良辰美景如斯,你怎能躲在这儿悄悄吃独食?”
说罢,他单手一撑越过窗台进了房中,姿势太过潇洒,险些崴了脚。
当他拿起闻致没有用过的碗筷夹起辣黄鱼塞入嘴中时,闻致脸都青了,周遭气氛瞬时僵如凝冰。
章似白是地道的杭州人,素日一点辣都不能吃,此时连吞了几条小黄鱼,已是呛得几欲喷出火来,但仍强忍着往嘴里塞。
明琬知道,他是在故意挑衅闻致,觉得这样能给她出气。
她觉得应该和章似白解释清楚,否则以他这一根筋的仗义性子,还不知惹出什么麻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