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雪把宵夜放在桌上。
“吴妈给你做的。我睡不着,顺便送来了。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别抽烟,还天天那么晚睡觉。”
贺汉渚笑了:“不错啊,也知道关心你哥哥了?”
贺兰雪咬了咬唇:“其实我是来向哥哥你道歉的。那天是你生日,我不该对你发脾气,哥哥你不要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贺汉渚笑道:“知道不该发脾气就好。行了,哥哥没生气,你去睡觉吧。”
贺兰雪哦了一声,转身朝外走去。
贺汉渚望着妹妹的背影,忽然叫道:“兰雪!”
贺兰雪停步,转头见哥哥起身,走了过来。
“你喜欢苏家儿子?”
贺兰雪心砰地一跳,在兄长两道目光的注视下,不禁低下了头,一声不吭,片刻后,听到哥哥缓缓地道:“苏家儿子确实不错,但他不可能和你一起的。往后你别想他了。”
贺兰雪慢慢地抬起眼眸,望着兄长,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你不同意吗?”
“他已经有心上人了,在老家,以后回去要结婚的。”贺汉渚沉声说道。
“别人情投意合,你不会希望哥哥破坏别人的幸福,成全你吧?”
贺兰雪呆住了,起先一动不动,渐渐眼眶泛红,忽然抬手,飞快地抹了抹眼角,摇头:“不会的,哥哥你千万不要逼他,那样他就算和我好了,他也会不开心的。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喜欢他了,就当他是朋友也很不错。哥哥你放心吧。”
贺汉渚看着妹妹,微笑:“你能这样想就对了,哥哥相信你。没事的,人活世上,不可能事事顺心。再不高兴的事,很快也会过去的。”
他想了下,又道:“过几天不是王伯父的寿宴吗?到时候,京师和天城名媛淑女齐聚一堂。你的新裙子准备好了吧,够不够漂亮?我贺汉渚的妹妹,一定要做全场最美丽的公主,绝不能被别的女人压下风头!”
贺兰雪顿时破涕为笑,笑着,眼睛又一红,急忙吸了吸鼻子,低低地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哥哥送你去回房间。”
贺汉渚将妹妹送到房间门口,看着她推门而入,身影消失在了门后。
他回到书房,独自坐了一会儿,从上衣的内兜里摸香烟,带出了一片折叠起来的纸,掉落到桌上。
是今早收到的那封信。
他瞄了一眼,顺手拿起来,揿下了打火机,对着信纸的角,点着了。
火苗烧了起来。他脸凑上来,就着纸上的火,点了香烟,随后举了陷入火海的纸,看着火舌亲密地缠舐着写满了黑色小字的薄纸,在他的指间,慢慢往上卷去。
烧了将近三分之一,他好似忽然改了主意,将火纸又掷到地上,抬脚两下,踩灭火。
烧残的信被捡了回来,他吹了吹上头附着的一圈灰黑纸烬,放进抽屉。
苏雪至的这一天过得十分忙碌。
早上送完信后,她去警棚看望表哥。
前几天,她收到了家里寄来的一封家书。是母亲叶云锦写来的。说家里一切安好,舅舅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了,荀大寿那边也再没有什么动静,又问她在医学校的近况,若有问题,或者觉得撑不住,让她不要勉强,随时可以回来。同时也附带了几句舅舅的话,让她有空给日本的表哥写封信,叮嘱他务必用心念书,早日拿到文凭回来,这样就能代替表妹和贺家往来,表妹也能早点回家。
苏雪至带了信出来。
叶贤齐十分忙碌,刚开始人还不在,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回来,兄妹两人说话。
叶贤齐问她在学校的近况,苏雪至当然说一切都好。叶贤齐深信不疑,说自己记着她的叮嘱,刚昨天,还顺道路过了周家庄,去探了下小玉。小女孩没什么问题。让她放心,说自己以后还会去看的。
苏雪至告诉他自己打算租房的事,说以后给他住,自己休息天过来。叶贤齐自然一口答应。
苏雪至再把家书给他看:“舅舅那边怎么交代?表哥,不如还是……”
叶贤齐立刻摆手:“别,你千万不要说什么!你就说已经写信给我就行了。等我自己再想想,想好了,我自己说!”
苏雪至只好答应。
兄妹说着话,又有个巡警来喊,说一个东洋浪人和一个西洋水兵喝醉了酒,在妓院里争风吃醋,打了起来,闹得不可开交。姚能知道他会说点两边洋人的话,让他赶紧过去,充当翻译。
“出血了没?”
巡警挠了挠头:“我走的时候,好像就那个东洋人流了点鼻血!”
“急什么,再等等。老子刚外头回来,水都还没喝一口。等俩鬼的脑瓢子开了花,再去也是不迟。”
苏雪至心里吐槽,见那个巡警一脸焦急,劝他还是早点过去好。
“知道了知道了,那你自己回去,路上当心。”说完匆匆跑了。
表哥看着混的还挺顺利,虽然苏雪至有点为他将来怎么向舅舅交待感到担心,但暂时也没别的什么法子,只盼他自己能早点想好,见他走了,也就离开,傍晚,到上次的那间汤室洗了澡,随后回了学校。
让她十分意外,王家的一个管家等在学校门口,专门当面给她送了一张寿宴的请帖,说太太邀他务必到时光临,略吃一杯水酒,以表谢意。
第48章 (关于王家的寿宴,王庭芝上...)
关于王家的寿宴, 王庭芝上次叫她,被她婉拒悻悻去了之后, 苏雪至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没想到现在王家管事亲自送来了请帖。
自己也不是什么忙得脱不开身的大人物,王家还记着那么点事,殷勤相邀,自己若再拒绝,那就是自大和失礼了。
苏雪至只好做起了登门准备。
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因不是礼拜天,她要离开学校, 照例得去请假获批。
李鸿郗那天过后, 不知道是羞惭还是真的生病,这几天都没见人, 据说请了病假。苏雪至就去向校长请假。也是巧,一说这个,校长告诉她, 宗先生也打算赴宴,既然她也获邀,到时候, 让她跟随宗先生一起去。
一个人去这种几乎全是陌生人的大交际场,苏雪至都能想象,到时候自己像根柱子一样杵着的样子,勉为其难,忽然得知可以随宗先生同行, 如同获得大伞庇护,自己跟在后头就可以, 松了口气。
顺利请到假后,就该考虑去的时候带什么寿礼, 穿什么行头了。
寿礼好办。没打算攀附往来,就不必费心,更不必费钱,符合时人通行的下辈给上辈贺寿的基本礼节便可。备好寿糕寿桃寿果子三样,用个贴了寿字的大红纸包包了,到时携着,往门房一投就行。
穿什么,倒是让她费了一番脑筋。
原本,她那套只穿过一次的西装应该适合,但是一想到上回在法国餐厅里和贺汉渚撞衣的窘,她就彻底打消了念头。
哪怕这回他不会再穿那套衣服了,她也不想再穿回自己的这身。
幸好现在流行交际,社会热衷的人里,又不乏像她这种有体面的需要、却因各种原因没有自备的客人。天城就有不少专为这种客人提供体面衣帽租借的铺子,生意还十分红火。恰好同寝室李同胜家里有个做布庄的亲戚就开这种铺子,热情介绍,免费借穿,还请假特意带了苏雪至去,让伙计帮着选一套干净适合的。伙计两眼打量一下人,点头:“恰有一套,颜色尺寸都适合这位少爷,又是前两日新制的,还没借过!”说着提了过来,浅银灰色条纹西装搭配白色马甲和黑色领结一套。
苏雪至试衣上身,果然合身,伙计和李同胜更是赞不绝口,说她穿了这套,一看就是要做大学问的斯文人。苏雪至被夸得哭笑不得,道了谢,借了过来,事情就算准备好了。
很快三天过去。到了寿日的那天下午,苏雪至照着校长给的地址,来到了宗先生在这边的下榻之处,上次曾为贺汉渚举办过欢迎酒会的著名的天城大饭店。
宗先生说六点见面,苏雪至提早十分钟到。
这间饭店是诸多政要富商来到天城的首选入住之所。时令入冬,现在六点没到,外头天就擦黑了,饭店里灯火辉煌,显得愈发气派和华丽。
她等在大堂,发现今天似乎入住了不少的贵宾和要人,经理侍者还有各色衣冠楚楚的客人在下面穿梭来回,显得异常忙碌。
她猜测今天来天城到这里下榻的,应该都是像宗先生那样从京师那边过来预备去王家参加晚上寿宴的贵宾,等了片刻,快六点的时候,见饭店电梯的方向来了几个人,正是宗先生,与边上同行的几位看着像是朋友的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出来,忙迎了上去,叫了一声宗先生。
宗奉冼看见她,脸上露出笑容,招了招手,让她到近前,指着她对边上的几个人说道:“这个就是我刚和你们提及的年轻人,医学校的高材生,还没毕业,特殊情况之下,前些天替一个病童成功实施盲肠手术,医术果敢皆备,很是难得。”
说完,替她介绍起了同行的人。一位是著名学者,翻译家,一位京师大学校长,一位是著名报社的社长。剩下几位,也都是当今的文化名人,应该全都是来参加王家寿宴的客人。
大佬们投来注目,纷纷勉励年轻人。苏雪至一一行礼,恭敬鞠躬。介绍完,就跟在后头出去,到了门口,迎面上来一个等着的自称是王总长派来的人,说特意来接宗先生。
宗奉冼和友人暂道了声别,领着苏雪至上了来接的车,出发去往王家,今晚举办寿宴的地方。
王家公馆的前身,是前清的一个铁帽子王爷在这里给自己修的养老宅邸,自然极尽奢侈,后来变了天,手头拮据,只能转手,被王孝坤买下,当做在天城的居所,占地广阔,前后都有庭院,尤其是后园,假山流水,迂回曲折,没人带路,外人初来乍到,怕是要绕上几圈才能出来。
王家今晚张灯结彩,管事领着下人,在大门口笑容满面地迎宾。
时间还早,一般来说,这个点就上门的,大多是些逢迎王家的次要客人。真正的贵宾,一般都会踩点到来。
但今晚却有些特殊。这个时间,夜幕刚刚降临,在夜色的笼罩下,就有几名说出名字时人可谓如雷贯耳的当今京师政坛大人物悉数到来,被引入了王孝坤平日用作独处的私密之室,提前另外招待。
贺汉渚入内,见王孝坤在外等着。
王孝坤快步走了过来,示意他随自己来,到了一处适合说话的静室,王孝坤屏退了左右,说:“总统特使到了,陆宏达同行。特使想叫你也过去,一起坐坐,喝杯茶。”
特使姓章,名益玖,四十左右的年纪,在总统府参谋本部担任总长,是大总统的亲信。
参谋本部隶属于总统府,如同总统府的膀臂,有着特殊地位。
今天王孝坤过寿,总统本人没来,派了这位亲信来代表自己,而贺与陆之间的恩怨,无人不知,特使既然这么开口,自然就是大总统的意思了。
大总统的意思是什么,也显而易见。
见他沉默着,王孝坤低声道:“大总统有这样的考虑,我想你应当能理解。你放心……”
他压低声,目露厉色。
“即便没有你贺家的事,我和姓陆的也是水火不容。这条疯狗,从前就咬过我好几口,要不是我肉硬,现在怕早就进了他的肚子。现在是动不了他,等日后,一旦有机会,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定会助你复仇!”
贺汉渚注视着王孝坤,脸上慢慢露出一丝笑意:“多谢伯父。”
王孝坤目露欣慰,含笑轻轻拍了拍他胳膊:“来吧,喝了那杯茶,晚上你帮我一起去招呼客人。”
内室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大总统特使,另外一位,和王孝坤差不多的年纪,自然就是陆宏达了。
陆宏达年过六旬,却看不出丝毫的衰老之相,鹰鼻薄唇,颧骨高耸,一头黑发,看着最多也就五十岁的样子,据说精力过人,家里有十几房妾室,儿子也是十几个,孙辈更是繁茂,家族兴旺。今天过来带了一个儿子,名陆天慈,传言正在和船王傅家的一个侄女议婚。
二人喝茶叙话,看见王孝坤和贺汉渚入内,停了下来。
章益玖和贺汉渚从前见过几面,也不摆位高的架子,笑着起身,以兄自居,握手寒暄后,指着坐一旁的陆宏达笑道:“咱们这位老大哥,据说很早有话,一直想和贺老弟你说两句,奈何老弟你是忙人,没有机会。正好今天,趁着王总长的大寿,大家聚在了一起,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如都坐下,一起喝杯茶,听听他想说什么?”
陆宏达先是自嘲似地干笑几声,随即从座位上起身,走了过来,对着贺汉渚道:“烟桥,不瞒你说,我陆宏达冤枉啊!别人冤个几年,还能沉冤昭雪,我却满身有嘴,话没地方说!”
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郁懑之色。
“今天你肯来这里,是给我天大的面子,我再不把话给说清楚,日后怕是真要沤在肚子里,没机会了。”
“当初尊祖父的案子,真的不是我的指使!想当年,我与尊祖父共事地方,虽偶也会因政见不同,有过意见向左,但那都是官场执政的正常分歧。我一向敬重尊祖父,我陆宏达再黑心,也不可能在背后干出那样要遭雷劈的事!我实在是背了黑锅!”
“当时你还小,你可能不知道,朝廷下来旨意,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是被逼无奈!关键是,无中生有,言之凿凿,朝廷有人信了令尊祖早年在地方就任之时,私下和长毛石翼王的人有过往来的诬告,说令尊祖当时利用职务之便,私下放过了一个姓郑的大将。后来石翼王在川地凌迟身死,长毛军四散,那个大将又继续抗击多年,自知复仇无望,临死之前,将长毛军积聚起来的窖藏下落,托付给了尊祖父。”
“是上头的人听信谣言,起了贪念,要从你家起出什么窖藏的,该我倒霉,事落到我的头上。我陆宏达那时区区一个四品小官,敢不照办?后来这些年,每每想到当年被迫充当鹰犬,我便自责万分……”
他脸膛通红,停住,眼里隐隐闪烁泪光,猛地从腰间拔了枪,放到贺汉渚的手里。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令尊祖的安息宝地下跪认罪,便是要我死,也绝不皱眉。奈何没有机会,我日夜不宁!现在你若还是不肯谅解,这就一枪崩了我,我无怨言!”
说完,他闭上眼睛,咬牙等待。
静室里没有半点声息,除了陆宏达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呼吸之声。
章益玖看着两人,慢慢地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