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那个老东西,他应该也不想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叶云锦捏着门闩的手,指节发白,终于,她打开了门,手垂落,道:“我不去,我回房休息了!不早了,你赶路辛苦,也去歇了吧。”
苏忠见她声音疲惫,在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应是,低头正要出去,忽然外头传来跑路声。
苏家门房也不怕半夜吵人了,一路奔了进来,扯着嗓门,兴奋地高声嚷道:“掌柜的!少爷回来了!咱们家少爷回来了!”
少爷突然回家,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苏家。上从红莲,下到丫头小翠,整个苏家的人全都从床上爬了起来,呼啦啦地跑了出来。
叶云锦疾步到了前堂,竟真的看见女儿回来了。
她刚跨进堂屋,一身男装,风尘仆仆,身后跟着几名侍从,虽都着了便衣,却无不是身形孔武,精壮强悍,一望便知,不是普通之人。
叶云锦感到一阵欣喜,这喜悦甚至令她一时忘记刚才因为郑龙王的消息而带给她的无限压抑和悲伤。
一转眼,女儿离家已近一年了。
阔别这许久,此刻突然再见,叶云锦想上去,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把乍归的女儿抱进怀里。
但她也知道,女儿不会喜欢她这样的。
最后她顿住脚步,停在了原地,望着女儿,什么都没做,看着衣裳都没穿齐整的红莲从自己的身旁扭着小脚,飞一般地奔了过去,做了自己刚才想做又没能做的那件事,伸臂,一把便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的少爷!你怎么突然回来了!你可把红姨给想死了!”
红莲激动万分,又哭又笑。
苏雪至被勒在红莲那宽广而雄壮的怀抱里,险些连气都透不出来了,徒劳挣扎。
“让我瞧瞧,你瘦了没――”
红姨想了起来,为了看苏雪至是胖是瘦,可算是把人给放开了。
“哎哟,怎么搞的,你在外头瘦了好多!”红莲心疼不已。
大约这世上的每一个亲长看到外出归来的孩子,都会有这样相同的感觉。
苏雪至喘出了一口气,站定,叫了声红姨,随即望向默默看着自己的叶云锦。
忽然这时,庭院里传来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有人闻声上门了。
叶云锦举目望去,见是住在斜对面的苏家老六婆娘。
女儿长大,渐渐和自己关系疏远,倒更亲近苏家的这个六伯母。
确实,这妇人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话未开口,先便带笑。
叶云锦冷眼看她亲亲热热地和自己女儿打招呼,说刚才听到门房讲,好似见她回了,赶紧过来探个究竟,没想到竟的回来了。
“都快一年没见了,伯母对你也怪想念的。你回家了就好,你娘又有伴了,想必也是十分高兴。”
苏家伯母还没和苏雪至说完客套话,堂屋里又陆续赶到了另几个住在附近的族人和苏家姑婆。
众人竟都半夜不睡觉,赶来苏家,围住苏雪至,个赛个地表达见到她回来的亲热之情。
六婶瞥了眼跟出来站在一旁的苏忠,随口似地问:“大管事你也从府城回来了?我最近听人说,水会的大当家遇到了个槛,怕是要过不去了?你刚去过府城,有没打听到什么消息?难道竟是真的?”
苏忠说自己这摊过去忙事,不知详情。
她便叹气。
“虽然咱们苏氏和郑大当家平日没什么往来,但出了这样的事,我听说后,心里头也是不好受。毕竟这些年,全是靠了郑大当家在,咱们水路进出,才能平平安安。”
她仿佛突然想了起来,又转向叶云锦。
“弟妹,你们家天德行的货,这些年从没出过半点磕绊。这也是托了郑大当家的福。照我说,现在郑大当家出了事,你就算去探望,那也是应该的。这是人情!”
她话音落,刚还围着苏雪至说客气话的族人和姑婆们便纷纷附和,又偷看苏雪至。
众人眼神里的意味,呼之欲出。
都在等苏家儿子变脸。
谁不知道,他和母亲叶云锦的关系生疏,从前更是听不得郑龙王这三个字。
叶云锦的身形僵硬了。
倘若此刻不是有女儿在,她早就翻脸,怎容这帮苏家姑婆如此得寸进尺。
这些人平日当着她面,也绝不敢如此说话。知道女儿是她软肋,这才故意趁了这个机会,往刚回家的女儿心里头扎刺。
叶云锦感到愤怒而不安。
她担心女儿的情绪,望向她,忽然又想起上次和郑龙王见面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
女儿怎的突然这么急匆匆地赶了回来?
难道是她知道了郑龙王阻止贺家孙子和她在一起的事,心里不快,所以赶回家来质问?
又或者,是她也听说了郑龙王不好的消息,怕自己和对方往来,回来阻止?
她定了定神,正要开口把女儿叫进来,想向她解释一下,忽然听见一道平静的声音说道:“有劳各位伯母叔婆提醒。我这趟回来,就是为了郑大当家。”
堂屋里变得鸦雀无声。
叶云锦的手心蓦然发冷。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手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一时之间,竟无法动弹。
苏雪至从苏家的姑婆堆里走了出来,在身后那些期待的目光中,走到了叶云锦的面前,看着她那张褪了血色的脸,继续说道:“我带了种新药回来,或许对大当家有用。事不宜迟,我想现在就去叙府。”
叶云锦惊呆了,突然,她反应了过来,猛地转头,冲着同样也惊住了的苏忠喊道:“听见了吗?还不快去备车!”
苏忠跳了起来,忙应是,大声叫了几个下人,匆匆奔了出去。
苏家伯母和众姑婆目瞪口呆,盯着苏雪至,眼神狐疑,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叶云锦已定下心神,冷冷扫了眼面前的妇人们,转向红莲:“替我送客!”
红莲平日和这伙人也是不对眼,见主母突然转劣势为上风,喜笑颜开,立刻上去送客,也就是赶人。
苏雪至带着医箱,连夜赶往府城。
第137章 (府城之北。天明晓色渐亮,...)
府城之北。
天明晓色渐亮, 寂静了一夜的古老江湾再次苏醒,岸上的广场里人来车往, 嘈声不绝。
又是一个百货山积、帆樯如林的繁忙日子。
距离江湾不远的一处巷口,有株百年老槐,近旁一座四方老宅,青墙灰瓦,两扇不知多早之前曾刷了黑漆的陈旧大门上,不见任何的标记。倘若不是门外那一长溜延伸出去的青条上马石和一根根矗立的拴马桩,这里看起来, 就和府城里的许多老宅一样, 除了占地大些,丝毫也不起眼。
此处便是名震西南的叙府水会总堂所在。
往日的白天, 这里车马如龙,官商绿林、贩夫走卒,从早到晚, 来人络绎不绝。长久下来,门上悬着的左右两只青铜铺首都被叩门人的手给摸得滑光铮亮。
今日总堂却是大门紧闭。此刻,内里那间三开的阔大堂屋里, 坐满了水会的诸多当家,外面的庭院里,则立了几十名帮众,皆是当家之下的各路头目。
就在今早,最后几个距离最远的驻在下游夔州等地的老七和老幺等人也连夜赶到了, 众人便在此汇聚。此刻,堂屋内外, 肃然无声,人虽多, 却个个神色凝重,气氛显得异常沉重。
后堂的一间屋里,郑龙王正靠坐在窗边的一张官帽椅中,微微阖目。王泥鳅站在他的身旁,凝神望着一个郎中为他搭脉,复察病情。
这个郎中是叙府最有名的良医,被请了过来,为郑龙王做日常的调治。
片刻后,郎中收手,提笔,涂涂改改,半晌,终于开出方子。
王泥鳅接过一看,愠道:“怎么又是这个方子!和上次有分别吗!”
郎中有些紧张,举袖,擦了擦刚才额头憋出来的一层汗,支支吾吾。
郑龙王忽然睁目,示意郎中自去。
郎中松了口气,朝他躬身道谢,收拾了东西,慌忙退了出去。
郑龙王望向神色忧懑的王泥鳅,脸上露出一缕淡淡的笑意,道:“往后不必再叫郎中来了,为难他们。能治,早就治了,还等到现在。生死有命,到了咱们这个地步,你难道还看不开?不必过于执着。”
他面容消瘦,最近因为频繁的呼吸困难,喉头水肿,有时连说话也十分困难。此刻即便能够发声,嗓音也变得异常嘶哑,有些吃力。
王泥鳅平日胆大心细,性情稳重,被认为是水会里最有郑龙王风范的一个人物,论威望,也仅在郑龙王之下。
他极力抑住紊乱的心绪,勉强做出轻松模样,道:“要不,大当家你先休息一下――”
他话音未落,郑龙王便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椅把,缓缓地站了起来。
“趁今天还能说话,兄弟们也都到齐了,我去见下他们,把事情给交待了……”
“大当家!偌大的水会,我怎么担待的起来!大当家你不要这么急!吉人自有天相,大当家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王泥鳅焦急地道。
郑龙王一笑,不言。
王泥鳅知他身体实已极其虚弱,又劝:“大当家,你坐着便是。我出去,将弟兄们叫进来。这里说话也是一样。”
郑龙王一字一顿:“到议事堂的那么几步路,我还是能走的。”
王泥鳅知他是想助自己立威,心里百感交集,只能照他意愿扶他出去,不想才到门口,郑龙王迈步,足却顿在了门槛上,忽然一手攥住门框,身体微微佝偻,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滚而下。
王泥鳅这些时日整日陪伴,知他应是胸痛再次发作,惊骇不已,慌忙将他搀住,靠回在了躺椅上,又用了前次那个洋人留下的急救止痛药。
片刻后,郑龙王感到胸闷剧痛稍稍缓解,闭目,喟叹了一声。
“老三,我真的是老了……没想到今日,兄弟们在外头等着,我却连这几步路,都走不过去了……”
他的神色依旧平静,但语气里的苍凉,却是令人无限唏嘘。
王泥鳅再也忍不住了,话冲口而出。
“大当家,我再去药铺,送个药方!”
郑龙王沉默了良久,缓缓睁目,低声道:“不必打扰她了,徒增困扰。倘若她们因我再生意外……”
他停了下来。
“你不要打扰她!”
郑龙王再次开口,已是一字一顿,将话重复一遍。
“大当家!”
王泥鳅这个刀头舐血一贯杀人不眨眼的汉子,此刻也是眼眶泛红,声音微微颤抖。
忽然这时,外面前堂的方向,隐隐传来一阵喧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