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铉沉默了片刻,轻轻点头:“我明白了。别忘了以前我对你说过的话,往后无论何事,若你自己不便,需要的话,记得找我,我会帮你做任何事,包括杀人,任何你想让他死的人。”
他一字一句,语气充满了诚挚,却又充满阴冷。
非常奇怪,如此矛盾的两种感觉在这句话里从他口中说出,显得却是那么的自然。
他说完,转身便去,上了马,将她给的包袱挎在背上,纵马很快疾驰而去。
菩珠目送他渐渐变小的身影,转身登车,继续上路。
她乘坐的公车是由四匹上等的河曲马所驾。河曲马温顺稳静,持久耐劳,非常适合长距离的挽车之用,在军队中也被用作载重的马匹。每到一驿,视情况更换。
她享受到了帝国公车的最高待遇,便是藩王受召入京,乘坐的公车也不过如此。
皇朝立国至今,只有一次超越这种等级的例外,当时安排六驾,便是多年之前金熹大长公主出塞和亲的那一次。
从靖关到京都,以日行三百里计,也要大半个月。钦使想早些到,好赶上太皇太后的大寿之庆,菩珠也想早些到,二人目标一致,一拍即合,遂晓行夜宿赶路,不但提早抵达,比起前世走这段行程所用的日子,也缩短了几日。
他们将从京都西的永乐门进,因为想要赶在今天入城,到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当车马冒雨终于来到皇城的西门,却发现城门已经关闭。
平日城门戌时关闭,今日离戌时还有一刻,钦使差人去唤门,那人回来,哭丧着脸说,因太皇太后大寿将近,为保证大庆之日全城安全,三天前起,城门便提早半个时辰关闭。
“你没报上咱家的名字,说奉旨接菩家小淑女回了?”
这钦使是大宦官,平日在宫中地位颇高。
“小的说了公公您的名号,那些军汉非但不听,还说沈将军下过严令,天黑后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擅自放入,要公公您亲自上去受检呢!还说昨夜,长公主府的世子回城晚了也照样拦在外头!”
钦使勃然大怒,但听到“沈将军”三字,却又敢怒不敢言。
这所谓的“沈将军”名叫沈旸,不过二十七八岁,便做了南司十二军的将军,主皇城防卫之责,是如今京都里屈指可数的当红权势人物。
他也是内府令沈皋的侄儿。沈皋便是如今宫中宦官的头目,也是这钦使的上司。
钦使深知沈皋在宫中的地位,说是皇帝身边最宠信的人也不为过。
有那样一位叔父,自己又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沈旸的气焰一向压人,何况现在又拿了这样的令箭,钦使也不敢发怒,想了下,忍气吞声,让菩珠在车里等待片刻,自己下了车,亲自去往城门口交涉。
雨越下越大,落在马车车厢的棚顶上,发出窸窸窣窣不绝于耳的敲击之声。
每年的这个时节,京都的天气总是阴沉多雨。记得前世到的那日,也是个雨水天,但因为是白天,顺利入了城,倒是没遇到这样的阻拦。
菩珠微微开窗,望向前方的城头。
暗沉的天空,淅沥的雨水,城头一排垛墙延伸出去,望不到边,一切都是湿漉漉的。
风大了,她收回目光,正要闭窗防止雨水斜飘入内,看见就在距离她不远的路旁的一片空地上,还冒雨站了一拨看起来似乎刚到不久,也在等待入城的人。
他们带着十几匹马,菩珠一开始以为是队马贩,但再看,就知道自己错了。
驱马的是七八个装束像是来自边郡的杂卒,当中另有一男子,虽是一身寻常布衣,但却身材高大,肩背格外挺直,杂在人中,隐然一种剑藏鞘中之感。
这人侧对菩珠,稍有些距离,天又快黑,加上下雨,光线昏暗,菩珠也没看清他的脸,只觉是个中年人,但两鬓却已斑白。
雨水很快将人淋湿,他近旁的人纷纷以手遮雨,焦急低声抱怨,独他依然面向城门,狂风斜雨,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方才看到这个中年人的侧影之时,菩珠便觉眼熟。
雨也随风很快变大,这人似乎爱惜他身边牵着的那两匹额头生有白色弯月纹的马,脱了自己身上的外衣,披在其中一匹马的背上。
近旁一个杂卒见状,忙也跟着脱了衣服,仿他样子披在了另匹马上。
衣服本就湿了,根本无法为马挡雨,男子不顾自己发间雨水滴落,抹去马额上的一片雨水,抬头再次看向城门,眉头微皱。
就在他抬头的这一瞬间,菩珠心跳倏然加快,是砰砰砰的那种激动的跳。
这辈子刚看到前世丈夫李承煜……不不,即便是李玄度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的心跳都没这么剧烈过。
是姜毅!
居然是他!
虽然前世她也只在自己小的时候曾见过他,但他的脸容和身形,她至今没有忘记。
眼前的这个中年男子,比她幼时印象里的那个威武战神看起来要沧桑许多,连鬓发都白了,但她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不知他怎会在这个时间也出现在这里。
她根本就不知道,原来他也曾在这个时候来过京都!
但很快,她想起来了。
为作太皇太后大寿之用,总管天下马场的太厩,从年初起就命令各地献骏入京。
帝国那三个位于边郡的马场,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先后陆续献了几次的骏马,除了路上因为水土不服或者照料不周或病或死的,最后大约到了将近千匹。其中的上郡马场,还单独送来了一双白眉宝马,据说是汗血宝马的后代,极其神骏。
本来也就只是一双宝马而已,前世之所以能被菩珠记住,是因为大寿那日,姜氏亲自选定了这一双马,用作她从蓬莱宫起驾至长安宫接受百官朝贺的凤车之驾。
菩珠以前只听人说,那双宝马来自上郡马场,但从没人提过,是谁护送宝马入的京,她也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姜毅本人!
菩珠起先感到很意外,但再一想,又明白了。
据说姜毅对他的姑母姜氏十分尊敬,姜氏今年已经七十岁了,他为贺姜氏之寿,亲自送宝马入京,这并不难理解。哪怕根据前世来看,他似乎只将宝马送到,随后便回了上郡,并没有参与贺寿。
一个送马之人而已。但这是心意,心意到了,想必他自己也就心安了。
透过车窗,菩珠看着昔日大将军平阳侯的侧影。
雨水还在不停地从他斑白的鬓发间渗出,沿着那张坚毅的面容滚落下来。
她迅速推开车门,命人将车中备着的用来防备路上大雨斜渗入窗的油布送去给他,为宝马遮雨。
随行望了眼那一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马,莫名其妙,但还是遵命,奔了过去,将油布递上。
菩珠见姜毅略一迟疑,回头望了自己这边一眼,随即接过,覆在那两匹宝马的背上。
她关上了窗,不再看了,很快,她听到一道声音从车窗外传入。
姜毅护好这两匹他平时照顾极是周到的宝马后,迈步踏着地上积水来到车畔,恭声道:“多谢足下慷慨赐物,姜毅不胜感激。足下可否留个名,待我将马匹交给太厩的人,便将东西送回,原物奉还。”
菩珠压下自己激动的心跳,隔着窗用平静的声音回答:“我姓菩,方上月被朝廷追封为昭文公的菩公便是我的祖父。我小的时候,曾有幸见过您的面,方才认了出来,想着您可能有所需,这才贸然叫人送了过去。我幼时曾听家父谈及大将军的威名,家父说他出使西域之时,还曾得过大将军的护送。侄女感恩,至今在心。今日在此遇到,如见父伯之面,是我之幸,不敢当您如此谢意。况且也非贵重之物,您用完,随意处置了便是,不必特意送来还我了。”
窗外静默了下去。菩珠悄悄透过车窗缝隙看了出去,见姜毅立在雨中,视线望着自己这边,神色显得很诧异,仿佛还没回过神来。
她的心比方才还要激动。
没想到,来到京都的第一天,还没进城,在城门之外,竟然就遇到了可以说是她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一个人!不但遇到,还让她顺利地和他搭上了话,给他留了一个至少不会是坏的印象!
原本因这坏天气,加上赶路疲乏,心情有些沉闷,而现在,她瞬间就又恢复了精神!
这是否是一个吉兆,预示着她这辈子的人生将会心想事成,圆圆满满?
第22章
前方传来城门开启的声音。
钦使终于回来了, 随从紧紧跟在他的后头,帮他撑伞挡雨。他阴沉着脸,显然交涉虽然成功, 但过程应该不是很愉快。
他小心地避着路上的淤泥和水坑, 终于回到车前, 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已沾上泥水的靴,低低地骂了一句狗仗人势, 随即命人跟着自己准备入城, 一脚踩上摆地上的小马扎, 一边要上他的车,忽然这时, 看到了雨中还站在一旁的姜毅, 脚步一定。
姜毅离开京都被贬到边郡马场, 已经六七年了。
六七年的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也不算短。似这两年, 那些刚入南司的年轻士兵,包括这永乐门的一群守卫,提起前南司将军姜毅, 自然人人知晓,但人若真的站在他们面前,却不一定能认得出来。
这钦使却不一样。
他在皇宫里已经行走十几年了,姜毅当年声名何等显赫, 他怎么可能没见过?突然见他现身在了这里,虽衣着与平民无二, 面容沾染风霜,两鬓更是早早白发, 但依然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脚,一个勾绊,后面的人也来不及扶,只听他“哎呦”一声,“啪叽”一下,人就摔倒在了地上,顿时满身泥水,惨不忍睹。
随从慌忙来扶,钦使却还坐在泥水地上,失声道:“大将军?你何时回的京!咱家宋长生!当年大将军得胜归来,先帝赐赏,还是咱家跟着一道送过去的!”
姜毅对这个宦官略有印象,朝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纠正他对自己的称呼,这时他的身后一名副手忍耐不住,高声问前方那几个正在开城门的守卫:“都等了这许久!太厩的人到底还来不来,有无消息?”
天子脚下守卫,怎瞧得上这几个从边郡远道风尘仆仆赶马而来的杂兵,讥笑道:“这也叫久?告诉你,前两日胶东郡送贡礼的人,可是等了整整一夜,天亮才进去的!等不住就别等,怎么来的怎么回!”
副手脾气火爆,若不是怕给姜毅惹事,当场就要冲上去干架了。对面几个守卫却不依不饶,见他怒目圆睁,激道:“怎的,你不服?不服就来!不来便是妇人!”说完哈哈大笑。
南司早年听命于姜毅时,上下纪律严明,怎可能出现如此的场景?
钦使宋长生是亲眼看着南司十二卫这两年变得骄横欺人,看了眼姜毅,叹一口气,又低低地骂了句狗仗人势,自己也被人从地上扶了起来,狼狈地擦着满身污泥。
姜毅已经走了回去,压住副手的肩,朝他摇了摇头,回首望了眼城门,沉吟了下,道:“天黑了,雨看着一时也停不了,人恐怕不会这么快来。我在这里再等等,你们先带着马回驿置,等我消息吧!”
“还是我留下来等!”
“我留下!”
众人虽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但纷纷开口,争着要在这里等。
姜毅道:“你们不识太厩的人,也不知他们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留下等,你们先回去!”
“牧监令不走,我们便也跟着等!”
众人异口同声,大声道。
“什么人吵吵闹闹?当这里是闹市?”
突然这时,城门里传出一道呵斥之声。
这声音……
菩珠就算再死个十次活过来,也是不会忘记的。
就是前世那个后来和上阳长公主狼狈为奸伙同谋逆逼死了李承煜,也害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下来折断脖子送了命的狗东西!
坐在车里的菩珠目光充满厌恶,透过车门的缝隙,看着前方出现的那道身影。
沈旸高鼻深目,脸容消瘦,肤色带了点病态般的苍白,此刻面色阴沉,未披雨蓑,头上只戴着一顶雨笠,手中握着马鞭,停马在了城门之下,盯着外头的那拨人马。
太皇太后大寿将至,沈旸最近经常亲自巡逻城门,西门卫令见他来了,忙上到马前,禀道:“回将军,是边郡马场来的,说是送贡马,太厩的人没来,他们就和我们吵吵嚷嚷,没想到惊到了将军,小的这就赶他们走!”
卫令禀完,转身就吆喝手下去赶人。
沈旸望了眼外头站在雨帘里的那道身影,迟疑了下。
“等等!是哪个马场来的?”
“说是上郡马场。”
沈旸又望了一眼对方,忽然从马背上翻身而下,足靴踏着泥泞,朝对面快步走去,脸上也露出欣喜之色,道:“原来竟是姜大将军!大将军何时来的京都?竟也不差人告诉我一声!莫非是和我见外了?”
姜毅望着走来的沈旸,自己昔日手下的副将,微微一笑,道:“沈将军勿客气。姜毅早不是大将军了,牧监令而已。这回逢太皇太后大寿,接到上命,送宝马入京。这两匹马金贵,平时都是我自己在照料,路途遥远,怕路上出差池,所以自己送了过来,求个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