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菩珠的自信在那一刻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虽然过后还是拿他眼睛不好来安慰自己,但在心里,菩珠已经开始暗暗分析过了,他之所以那样,要么是他那方面能力堪忧,要么就是他真的对自己没半点兴趣——考虑到她当时分明感觉到他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那么就剩另外一个可能:他对自己没兴趣,厌恶至深,对她的诱惑,虽也有了身体的反应,但显然,那不过是男子对于女子如此近身之后的一种天然反应而已。
以当时那样的情况,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女子,他应当都会有那样的反应。
都那样了,如箭在弦上,仅仅只是因为她停止了主动,他便不要她了。
这才是一个男子对女子所施加的最大的羞辱,令她对自己的信心备受打击。
好在她也根本没做什么和他日后相知白头偕老的打算。
罢了,随他去吧。
前世这次秋狝,李承煜自然也带她同行,所以菩珠知道围场那边的住宿情况。毕竟是随驾驻跸在外,到了之后,很多随扈同行的夫妇未必同住。
自己这次过来,本就违逆了他的心意,他又这么厌恶她,想必也不会主动要自己和他一起住的。到了她方便行事的那几天,若能和他一起,自然最好,实在不行,也是无妨,毕竟她这次千方百计一定要来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怀卫。
“好啊,我和你们一起住。”
菩珠想妥了,笑眯眯地道。
南司将军沈旸负责皇帝出行路上的安全事项,他骑着马梭巡队列,从这辆朱轮车旁经过,隐隐听到有笑声从车厢里飘出。
他知道,秦王王妃便坐在这辆车中。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闭垂的朱帘,策马,从车旁行了过去。
皇帝御驾,加上人员众多,人马浩荡,行路速度不快,每日六七十里路的样子,昼行夜宿,驻跸则由行经当地的官员负责接待,如此在路上行了将近十天,这一日的傍晚,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五宁原围场。
围场只是一个笼统的叫法,事实上,这里是一片地势起伏广袤无边的丘野地带,方圆将近千里,沃野之上,森林茂密,一条叫做红柳河的水脉蜿蜒其中。如今这个季节,正气候凉爽,水草丰盛,野兽成群结伙,林禽更是繁衍滋生,最适合围猎。
这片围场是在明宗朝定下来的。除了用作游乐,也为训练军队之用。明宗一朝,在此曾举行过十几次的秋狝大典,为方便驻跸,造有离宫。
今日皇帝御驾到来,不计军队,仅随扈和侍人仆从便将近万人,这座空置多年的巍峨离宫终于恢复生气,早早设好的大大小小许多帷帐也散布在离宫周围,远远望去,犹如众星拱月。
随扈人员众多,不可能全部入住离宫。这些帷帐便是接下来的时日里大多数人将要居住的地方。
此次出行,皇后没来,随扈的女众,便以胡贵妃和长公主为首。
路上胡贵妃对菩珠便十分照顾了,晚间歇下来后,常派人送来各种吃用之物,嘘寒问暖。此刻到了离宫,更是亲自领她去西苑,指着地方笑道:“僧多粥少,好些人只能住外头了。你年纪小,也不争,我担心好地方被人占了,去问内务的人,说此处好,便特意留给你。若还满意,你便住这里,叫秦王也来同住,怀卫与宁福正好住在你们边上,可以作伴。”
西苑里朱扉迤逦,雕栏玉砌,倘若不走出去,只看这里,简直就和身处京都皇宫没什么两样了。
菩珠带着宁福向胡妃道谢,怀卫却大失所望,道:“我不要住这里!我要出去住外头!”
胡妃笑吟吟地摸了摸他的头,哄道:“这里才好,外头多少人想住都住不进来呢。”
怀卫嘟嘴,胡妃哄了他两句,道今日大队刚到,人困马乏,晚上也无事,以休整为主,叫菩珠早些歇息,说完带着人走了。
住的地方既安排了,跟出来的众老姆和婢女便忙着开箱取物整理地方。菩珠帮李慧儿收拾床铺,安顿好她,御膳令也派人送来了晚膳,怀卫却不见了,问他乳母,乳母也在收拾地方,方才没留意到他。
菩珠叫人出去找,婢女回来,说小王子在外头玩耍,不肯回。
太阳快要落山,这里不比京都,出了离宫,外头就是老林和荒野。虽然菩珠来了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派了一个随行的名叫阿六的蓬莱宫宫人寸步不离地跟着怀卫,但她还是不放心,便让婢女带自己去,从离宫的守卫身边经过,来到了外头。
夕阳西斜,暗金色的夕光染透了远处的山林和沃野。随了大队人马的到来,这片林野也被打破了昔日的宁静。不远之外,那星罗棋布的帐幕之间,到处都是忙着安顿落脚的人,野风阵阵,随风飘来此起彼伏的马匹嘶鸣和猎犬啸吠的声音。
菩珠跟着婢女去找怀卫。
李玄度和与他提早一起到来的陈祖德等人第一时间迎驾,随后至行宫拜见皇帝。
一路劳顿,皇帝面带倦色,简单接见过后,结束今日之事。
李玄度从行宫出来,正要回自己住的帐幕,忽见韩荣昌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马走了过来,看见了他,面露喜色,唤了一声,带着马奔了过来。
李玄度停步,等他到了近前,相了眼他手中的马。
这是一匹大约两岁的母马,正当岁口,毛色枣红,油光发亮,颈长肢劲,是匹难得的骏马,但体型偏小,更适合女子骑坐,似韩荣昌这样的大男人,骑这母马,未免有些失调。
但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自己乐意就是。
李玄度也未多说,只称赞一句好马。
韩荣昌得意地道:“你也觉着不错是吧?这是我花了大价为王妃买的一匹坐骑,特意送给她,以表谢意。劳烦你帮我转她,来了这里,当有好马配她,否则有什么意思?”
自从那件事后,韩荣昌对秦王王妃的感激是无以言表。原先在京都时,便想上门亲自拜谢,却被李玄度给婉拒了,叫他不必特意为了这件事上门,若被人知道,反而不美。
韩荣昌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但事情一直放在心上,这回便特意送她这匹好马,以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李玄度摇头:“她没来,人在京都,等回去了你再送吧。”
“你怎出此言?我方才分明看见了她,这才把马牵了过来!”
李玄度一怔,问他在哪里看到。
韩荣昌指着他身后的方向:“我看她是往那里去了……”
他突然啧了一声,停下来盯着他:“你竟连她来没来都不知道?”
李玄度扭头望了一眼,顾不得解释,丢下韩荣昌找了过去。
菩珠跟着婢女来到离宫近旁的一片水泽之畔,终于看见了怀卫的身影。
他竟和韩赤蛟在一起,近旁还有另外七八个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那些人菩珠基本也都知道,波斯王子阿古泰和于阗国的王子尉迟胜德,剩下几个,一个是上官家的七郎,另几人亦皆为京都里的豪门子弟。众人聚在水边,兴致勃勃地看着鹰奴临水试飞带来的各色鹰隼,为明天的狩猎做着准备。
没想到一来这里,怀卫竟就和丧门星的韩赤蛟碰在了一起。
地方也这么巧,水泽之畔!
菩珠顿时紧张了起来,自己没有立刻过去,叫婢女再去唤怀卫。
婢女走了过去,叫怀卫回,怀卫看得正入迷,还是不肯回,婢女说王妃来了。他扭头,果然看见菩珠来了,正朝自己自己行来,磨磨蹭蹭地迎了上去,央求道:“阿嫂,让我再看一会儿!我就看一会儿!等下我就和阿六一起回。”
菩珠停步,还没开口,韩赤蛟已看见了她,眼睛一亮。
李丽华之前将他关了好些天,等他出来,才知道家中已火速替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姚家的一个侄女。他寻了机会去看了眼对方,发现人材普通,大失所望,但也知道,爱慕的菩家女郎已经变成了小舅母,是不可能再嫁自己,家中定的婚事,似他这种身份地位,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也就得过且过继续混着日子,却没想到此刻竟会在这里遇到了她。
夕阳照着水面,泛着粼粼金波,美人立于水畔,宛如沐浴金光,晚风阵阵,她一片裙裾轻轻舒展,远远望去,犹如足踏莲花,出水而来。
韩赤蛟看得发呆,待她微微皱眉盯了自己一眼,方回过神,非但不介意,想到这里那么多的贵胄公子,她独独第一眼便看向自己,可见自己在她眼里独一无二,顿时心花怒放,拔腿便跑了过来。
泽边的另些人,方才都还在争论着自家紫雕胜过别家白隼,此刻也都停了,纷纷扭头望了过来,一时静默。
韩赤蛟跑到菩珠面前,讨好地道:“小舅母,我带了好几只猎鹰来,都是驯过的上好玩意儿,能听哨令。你若喜欢,只管拿去玩,我把鹰奴也一并送给你。”说罢回头,高声呼唤鹰奴将自己的鹰隼召来。
鹰奴奉命,很快臂上架了几只猎鹰奔来,跪在地上,好让王妃看得更清楚些。
韩赤蛟上去便要替她介绍,还没开口,怀卫恼了,大声嚷道:“你何意?方才我叫你送我一只,你就是不答应!怎的转头又全要送给我阿嫂了?”
韩赤蛟辩道:“你小孩子,玩甚猎鹰!”
这时,于阗国王子尉迟胜德也走了过来,命鹰奴奉上自己的一只白雕,望着菩珠道:“王妃若是喜欢,我这只名叫山后雪,驯了多年,极是上手,我愿献给王妃。”
他顿了一下,又解释道:“听闻王妃的父亲便是当年的菩左中郎将。他当年出使之时,行经敝国,与小王有些渊源,小王视他如同师长,难得今日在此遇到王妃,实为小王之幸,此为小王的一点小小心意。”
菩珠听到他说和自己父亲有过往来,一怔,看了这个西域王子一眼,正要婉拒,怀卫已是喜不自胜。
他方才其实看中的就是这只白雕,但和这个于阗王子素昧平生,不好意思开口要,没想到王子竟主动要送,岂能不接,立刻抢着道:“好,好,我就帮我阿嫂接了……”说着要取,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声自己的名字。
“怀卫!”
他手一顿,转头,看见自己四兄李玄度竟立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双目望着这边。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
第57章
怀卫对自己这位四兄的“不满”和“怨恨”一向是来得快, 去得亦快。出发那日在车中想到他竟然不让菩珠跟来这里时还是义愤填膺的,才十来天没见到人,又觉着有些想念了, 好歹也是救过自己一命的人, 此刻见他现身, 决定暂时不和他计较,忙忙地朝他招手:“四兄你来!他们要送猎鹰给阿嫂!”
李玄度走了过去。
波斯王子和上官七郎等人见他来了, 纷纷过来行礼。
李玄度微微点头, 对尉迟王子道:“王子的心意, 我代王妃心领。此鹰王子既养了多年,不敢夺爱, 请王子自己留用。”
怀卫急了:“阿嫂要的!”
李玄度盯了他一眼。
怀卫对他的那一点好不容易才攒回来的想念之情在他开口说话之后便荡然无存了, 心中颇多怨念。但在他眼神的逼迫之下, 不敢再开口,只能冲菩珠挤眉弄眼。
在不收礼这一点上, 菩珠和李玄度倒是难得的达成了一致, 对怀卫的暗示视而不见,转向尉迟王子,亦微笑道:“多谢王子慷慨相赠, 我心领了。”
尉迟胜德从小学习汉文化,为人亦是豪爽,方才无意见水边行来一位丽人,只觉眼前一亮, 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听到韩赤蛟喊她“小舅母”, 方知她是秦王王妃。
他来京都游学虽不过数月,但这几个月里, 已是听闻许多关于秦王李玄度的事,也知他娶的王妃是为何人,没想到此刻相遇,还是如此一位貌美丽人,一时冲动便上来赠鹰。
王妃不受,但自己方才开口说送了,这西狄小王子又一副眼馋的样,若就如此收回,怕被人小看。
尉迟胜德便说转赠小王子。
怀卫大喜,正要接纳,李玄度和菩珠异口同声:“怀卫!”
怀卫扭头,见他二人一起盯着自己,心知今天这礼是收不成了,扁了扁嘴,怏怏地缩回了手。
韩赤蛟喜鹰,这个尉迟胜德也是,二人方才正为谁的猎鹰更胜一筹争得不可开交。他想送鹰献殷勤,没想到尉迟也学他,正担心自己被比了下去,见菩珠不要他的那头白雕,暗暗松了口气,还想显摆一番,插嘴道:“小舅舅,听说你少年时,是咱们京都玩鹰的高手,你瞧瞧我的鹰,全是极品!”
李玄度打量了眼立于他鹰奴臂上的几只猎鹰,点了点头:“还行吧。”
韩赤蛟不服:“小舅舅,你倒是把话说清楚,我的猎鹰怎的不行了?”
李玄度道:“雕出海东,最贵者谓之海东青,以纯白为上,白色杂他毛者次之,灰色又次之,若有纯白且玉嘴玉爪,则为极品之相。”
众人纷纷围上来听他论鹰。
尉迟胜德有些得意,指着自己的白雕对韩赤蛟道:“我的这只山后雪便是海东青,白无杂毛,玉嘴玉爪,远胜你的杂色!”
韩赤蛟的一张黑脸微微涨红。
李玄度以掌托起白雕,掂了掂,随即松开束其脚爪的金色圆环上的一根红软皮,那白雕得释,振翅冲天。
李玄度端详着空中的雕影。
“方才只在论品相。最好的猎鹰,重约三斤五两,过重不够迅猛,过轻只合搏雁。既纵,可直上青冥,一息之间,几不可见,而俯冲直下,双翅张开可达三尺,能搏麋鹿。王子的这只,以翔姿体态而言,也只能算是上品,尚不能称为极品。”
尉迟胜德也沉默了。
众公子看着自己的鹰隼,无人发声。
怀卫瞪大眼睛:“四兄你居然也懂这些?怎的平日都没听你提及?”
李玄度未睬他,神色转为严肃:“陛下一路劳顿,方至行宫歇下,尔等竟敢在此聚众喧扰,胆子倒是不小。天将暮,还不散去,各归营帐!”
众人急忙命各自的鹰奴收鹰,匆匆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