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铉便是顺利通过遴选的其中一员,入了太子麾下,成为甲军一员。
因他此前在羽林军中过了十人突,升了一级,所以此次作战,领了百长之职,手下统领百人。
那来传令的上官是名正六品的云骑尉,见他迟迟不动,挥鞭便要抽下,没想到竟被他一把握住了马鞭,一扯,坐立不稳,一头便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云骑尉大怒,爬起来命人将崔铉捆了。周围的士兵却是犹豫不决。云骑尉更是愤怒,拔出佩刀,朝着那个违抗命令的青年军官刺去,被一脚踢开佩刀,再次跌坐到了地上。回过神来,正破口大骂,忽见对方拔刀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神色充满煞气,不禁一惊,不敢再骂,勉强道:“崔铉,你想干什么?你这是以下犯上,公然违令!若耽误军情,叫乙军夺了坡地,你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一边说,一边大声呼喊自己的手下。
崔铉倒转腰刀,刀柄狠狠一击,那云骑尉头破血流,晕厥在地。
众人见他下手如此之重,皆吃惊。
崔铉却若无其事地收了刀,目光环视了一圈跟着自己的人,开口道:“似前方这等地形,最容易落入陷阱,乙军摆好阵营,就等这边自投罗网。昨日我便进言提醒了,你们应当也知道的,奈何人微言轻,上头没有谁当一回事。”
众人纷纷附和,胆大的开口骂上官误事。
崔铉示意众人噤声,待安静下来,说道:“你们都和我一样,出身羽林、禁军,在寻常百姓眼里,自然高人一等,奈何平民出身,在权贵眼中,算得了什么东西?今日幸好只是作训,若真枪实刀,对阵的是外来之敌,只怕全被送去枉死!我们死了,他们何曾会眨一下眼?”
众人依然沉默着,脸上却露出了不忿之色。
崔铉继续道:“我刚入羽林,你们的资格都比我老,当更清楚,羽林之中,有高级官身者,无不是高门贵子、世家子弟!我当日拼死从十人突里突围,今日也不过做了个小小的百长。你们以血肉之躯效忠朝廷,却被那些吸血食髓的世家子打压鄙视,何来一个公平的升迁机会?”
众人皆以为然,不忿愈发浓烈。
崔铉又道:“今日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前几日勘察地形,知道一条路径可抵坡点,虽要绕道,路途艰难,但比眼前这个法子,胜率更大。你们若是随我同行闯过去,抢先占领坡点,便是个绝佳的立功机会。你们放心,今日之事,若是有功,我绝不独占,若是不成,上头过后问罪,我一力承担,你们只是被迫听命!”
军士们相互对望。
崔铉年纪虽轻,但自从那日过了十人突后,在羽林军的下层便颇受拥戴。此刻听他如此发话,不少人蠢蠢欲动,剩下一些稳重些的发问:“乙军难道没有设防?”
“所以才要突袭,攻其不备。富贵险中求,这个道理还需我多言?”
他命亲信将云骑尉的嘴巴堵住,捆了,随即将染血的刀一把插入刀鞘,目光扫视了一圈众人:“太子必定求胜心切。只要最后能赢,无需计较手段!想立功的,便随我来!”
众人热血沸腾,再没有反对之声,将那个云骑尉一脚揣进路边的草丛,立刻跟随出发。
午后,双方战事一直胶着。
李玄度始终安坐,李承煜虽也貌似镇定,却心浮气躁。当又得知消息,自己这边身染红漆被迫下场的“阵亡”人数已经过半,而对方的伤亡不到三分之一,脸色掩饰不住,变得越来越难看。
消息不断传来,全都不利甲军。
看着沙盘上劣势越来越明显的甲军阵仗,太子舅父上官邕等人的神色也是越来越凝重。
太子不断出汗。
战甲厚重,内里的衣裳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之上,就在他恼怒绝望之时,忽然这时,看到远处的那个坡点之上,升腾起了一簇红色的烟火。
烟火在空中散开,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的花朵。
这是有人夺取了坡点的标志!
顿时,看台上的众人起了一阵骚动,不顾皇帝就在身侧,纷纷站了起来,低声议论结果,猜测到底是哪一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皇帝眺望着远处那簇红色的烟火,脸色亦变得微微凝重。
太子的手心一阵发冷,汗津津的。
他一时站不起来,再次看向对面的李玄度。
他的皇叔,还是那样坐着,神色平静,并未显露出胜利者的该有的喜悦之色。
又输了。
在这样一场重要的军事作训行动中,自己竟然输给了他。
李承煜的胸膛之下一阵发闷,只觉身上衣甲沉重,压得他快要透不出气了。
山梁之下,一骑快马正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马头上插着的旗帜随风飘扬,转眼到了近前,奉上战果的消息。那消息一级级地传递而上,最后传到了沈皋之处。
他面露微微喜色,立刻快步走到皇帝的御座之前,大声道:“启奏陛下,甲军先行抵达,胜!”
皇帝脸上露出了微微笑容,问经过。
沈皋道:“甲军明里要过鹰道,实则是为吸引乙军主力而布下的疑阵,在成功将乙军主力拖住之后,另派了一支奇袭小队约百人,以一名叫崔铉的百长统领,绕道突袭,以火攻破了乙军西北方向的一处水寨,渡过水寨,率先抵达!”
皇帝点头,一旁的上官邕和姚侯大喜,纷纷抚掌,称赞太子安排的妙计。
沈皋转向一时还未从消息里回过神的李承煜,笑着躬身:“恭喜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英明,统领甲军,胜利夺标!”
李承煜心脏一阵狂跳,看着众人纷纷走来向自己恭贺,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笑容。
皇帝观战一日,有些疲乏,下令论功行赏,又亲自抚慰了一番落败的李玄度,摆驾先行回往行宫。
李承煜送走皇帝,立刻命人将那名百长带来,随即追上了正待离去的李玄度,笑道:“今日对仗,场面精彩,多谢皇叔承让!”
李玄度笑道:“太子用兵如神,最后获胜,乃是理所当然,臣不敢当。”
李承煜摆了摆手:“皇叔客气了。侄儿记得先前,侄儿曾与皇叔约定再次狩猎,前些日各自忙碌,眼看秋狝就要过去,侄儿一直未忘。这几日皇叔若是得空,侄儿可否再向皇叔请教一二?”
李玄度答应了下来。
这时,一个太子随从上来传话,道那名叫崔铉的百长到来了。
李承煜面露喜色,立刻下令将人带上。
李玄度转头,看见那个河西少年从一匹疾驰而来的健马背上翻身而下。
剑眉长目。
但几个月不见,他肤色比从前愈发黧黑,面容也更加削瘦,目光却变得冷漠无比。
这张脸容之上,早不见了年初河西初见时那尚带几分少年气的稚气了。
他的身上,透着一股血的肃杀味道。
李玄度对此并不陌生。
崔铉迈着大步,行至他的面前,略略停步,垂首恭声唤了一声殿下,随即朝着太子李承煜走了过去。
第66章
皇帝对今日的这场军事作训非常满意, 不但嘉奖获胜的甲军有功人员,亦同样嘉奖拼尽全力奈何最后功亏一篑的乙军将士。授秦王李玄度特进荣禄大夫散号,将实际指挥作战的将领姜朝官升一级, 封上轻车都尉, 并封三品昭勇将军号, 其余有功之人,亦分别一一有赏。
在诸多得到封赏的人里, 最引人注目的, 当属百长崔铉。这个来自河西的羽林卫低级武官, 一个朝夕之间,一跃升为五品骁骑尉, 并获武德将军之号。
他得到的勋职自然不算大, 至于顶着区区武德将军散号的人, 在京都更是多得满地狗走。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太子对这位新晋的青年军官非常器重, 面见之时, 当获悉他便是羽林卫这两年间唯一那名过了十人突的人,竟当场解下披风,亲手替他系上。
这是何等的荣耀。其人日后荣华富贵, 自不用多说。
相比而言,乙军上下虽也得赏,连普通军士也在当夜的庆功宴上得赐酒肉,但和对面相比, 打了一场不能赢的仗,未免灰头土脸, 个个提不起劲。
天黑了下来,庆功宴还在继续。
李玄度应酬一番, 饮了几杯酒,以自己臂伤未愈,遵医嘱不可多饮为由,从庆功宴上起身,辞了太子等人,先行告退。
从营房的那顶中枢大帐里出来,身后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见韩荣昌追了出来。
韩荣昌脸膛通红,显然喝了不少的酒,大着舌头低声安慰他几句,骂道:“陈祖德这只老狗,不想得罪太子,又怕失脸,玩起了临阵脱逃的把戏。亏他识趣,晚上也知没脸见人,不敢现身,否则我定要啐他一脸唾沫。难为你了,这般踩狗屎的事,要你去担!”
李玄度微笑道:“何来为难?我不过谋算不及甲军,落败而已,输得心服口服。”
韩荣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坦然,摇头道:“罢了罢了,本担心你想不开。你既无事,那便最好。”
他说着,想起今日大出风头的那个原本隶属于自己部下的百长崔铉,忍不住又道:“这个崔铉,我早就听下属提起过他了,说他前次一人杀出了十人突,勇猛过人。但似这种狠人,以我多年经验来看,通常而言,心性非同一般。羽林卫这种衙门,担宿卫护从之职,职位越高,越要四平八稳。最忌讳的便是好勇斗狠,血气峥嵘。我怕我压不住他,想再杀他几分锐气,等磨砺好了再予以提拔。没想到叫他自己竟先露脸了。今日倒是有几分谋略,也有胆色。也好,似羽林卫这种世家子扎堆,混吃等死之地,也是留不下这样的人。我看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我见了他,也要行平礼了。”
他晚上多喝了几杯,话多了起来。再回忆自己当年也曾如此顾盼称雄,如今却事事不顺,只能借酒浇愁,禁不住又感叹了起来:“这可真叫少年可畏!我们都不行了,要给后起之秀让路了……”
他话音落下,看了眼李玄度,见他面无表情,忙拍了拍他臂膀补救:“错了错了!是姊兄我不行了!殿下你还是可以的!至少新娶了位如意王妃,也算是春风得意叫人羡慕……”
他这一拍,恰又拍到了李玄度那受伤未愈的臂膀,见他似乎吃痛,皱眉,忙缩回了手:“姊兄不说了!你快些回吧,免得耽误了春宵……”
李玄度知他醉了,叫人将他扶去睡觉,自己离开,行到了一处岔道之前,停了脚步。
这一刻,面前的这片原野里,到处是点点跳跃的红色篝火。左边行宫方向,此刻灯火辉煌。
他停了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去往她昨日清早离开前和他约好的西苑,转而回往自己住那个地方,走到近前,看见帘门里隐隐透出灯色,想必是骆保为迎他归来提前亮起的灯火。
李玄度掀开帘门,便感到一股掺杂了郁郁香气的暖气扑面袭来。
帐内好似燃了火盆,还有他并不陌生的那种他不大喜欢闻的花的香味。
花香本就浓郁,再烘以热气,愈发熏人。
季节已是深秋,入夜降霜,确实体感微凉,尤其住在这种野地帷帐之中,比室内更觉寒凉。
但他连冬日都从不用地龙或是火盆,何况这种季节?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暖香给熏得呼吸一闭,停在帘门口,抬起眼望了进去,果然,看见她就跪坐在书案之侧,黑发雪肤,一身石榴红的襦裙,臂垂晕色云霞绡纱半臂,手拿一册他的黄卷,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神魂却显然不在书卷之中,不知飘去了哪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忽听门口响动,她抬起眼眸,目光一亮,立刻丢了他的道经。
“殿下你可回了!”
菩珠面上带笑,立刻起身迎他,脚步轻快。
终于等到他回了。
菩珠这脸上的喜色倒不是装的,全然发自内心。
昨晚她一个人在这里,空等一夜。这个白天他自然回不来。傍晚,菩珠在西苑听到了双方作训的结果。
这结果不用想也知道,关键在于怎么输。当得知具体经过,她便松了口气,知他肯定过关没问题了。
她急着向他解释昨天傍晚遇到沈旸的意外,又怕怀卫会在西苑捣乱,隐隐也有一种感觉,因为昨天傍晚发生的那个意外,他即便回了,应也不会去西苑再找自己了。他不去,那就她来。所以让宁福看管好怀卫,不许他再溜出来,自己沐浴更衣,又来他这里等,等到天黑,她感到有点冷,就让骆保去烧个暖炉送来,怎知这阉人,竟鄙视她到了如此地步,连这都差遣不动,一开始期期艾艾,仿佛不大乐意,见她恼了,这才急忙照办,最后送来了这个取暖的火炉。炉中燃的是宫廷头等的银炭,火色蓝白,没半点烟味。
帷帐里渐渐暖了,菩珠心情才又好了起来,看着骆保烦,就赶走了他,将婢女也打发了回去,自己一个人继续等,此刻终于见他回来了,怎不欣喜,奔到他面前,发现他停在门口,眼睛盯着那只火炉,忙道:“我觉着有点冷,就叫骆保弄了只暖炉,烧起来热热的,你回来也舒服。你进来。”
李玄度终于还是没说话,走了进去。
他一回来,菩珠就有事做了,且存心讨好,自然更加勤快。先帮他脱卸去身上的战甲,问他今日的经过,见他似乎不愿提,只说句无事,怕再追问惹他厌烦,不再追问,改而问他肚子饿不饿。
“不饿。”
李玄度进来的时候就发现床和书案的位置换了,忍不住瞟了一眼。
菩珠立刻解释:“我感觉这床原来的位子不对,晚上躺着,不知哪里会钻进来风,冷丝丝的。这里就好多了,所以把位子给挪换了下。殿下你不会介意吧?”
李玄度看向她,没说什么,就“唔”了一声。
菩珠知这事过关了。
她察言观色,觉他情绪似乎有点低落,进来后就没怎么开口,几乎全是她自说自话。本想安排他先沐浴更衣,但怕他误会昨天的事还在生气,急着想解释,便倒了一盏温茶,送到他的面前,看他饮着,自己靠在一旁轻声道:“昨日我以为怀卫在鹰犬房和韩世子一起,当时很是着急,过去找人,没想到半道遇到了沈旸。前次我不是和你说过澄园里发生的事吗,当时我还是考虑不到,竟在火场的院中留下了脚印,他一直在怀疑我。恰好地上泥泞,我不慎掉了只鞋,他为了比对我的足印,拿了我的鞋,随后拿话试探我。我知躲不过去,就承认了当时正在院中,但澄清我并未听到他的秘密,也不知他信了没,我正要拿回我的鞋,恰那时你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