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时云不由自主地沉下了脸色,身后一?众弟子见?她不同以?往的神情,皆是极为自觉地屏息静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在浓雾之中如地狱爬出的恶鬼一?般阴戾诡谲,却又?俊美得令人?移不开视线的身影。
翻飞的衣袂在空气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度,三千墨发在无声而动的灵风之中张扬狂舞,分明知晓此人?诡秘莫测,可但看着眼前这?格外恢弘浩瀚的一?幕,风暴中心如少年一?般模样的男人?,竟无端令众人?联想起类似单薄天真一?类不合时宜的字眼。
然而,这?一?切莫名的思绪却在他遥遥抬眸的动作之中尽数碎裂纷扬,随风消逝。
那双狭长黑寂的眼眸,似是吞噬了这?世间一?切的恶与万般令人?避之不及的消极情绪。以?至于,仅一?眼的对视,意识便似是坠入一?道狰狞的旋涡之中无尽下坠,在一?片无边的墨色之中翻涌沉沦,不得挣脱。
明明是阴柔中带了几?分惑人?的眼型,却冷郁阴戾得过分。
迎着或冷淡,或惊惧,或敌视的目光,南门星施施然自裂缝之中缓步踏出,垂顺华贵的袍角划破黑暗,似是勾勒出一?片沉郁之中唯一?的光亮。
他甚至并未分给远处如临大敌的弟子们半分视线,目光仅在温萝身上微微一?顿,便十分自然地对上了顾光霁无波无澜的眸光。
“昨日我便已经准备好在此处迎接你了。”南门星微微一?勾唇,“说吧,这?次又?不请自来地打扰我,想要做什么?莫非……”
说到这?里,他话音微顿,瞳孔微微一?转,视线便不偏不倚地定在了温萝身上。
温萝只觉得呼吸不经意间乱了一?拍。
被他注视的感觉,似是周身被一?条条冰冷黏腻的灵蛇肆意攀爬,缠绕,禁锢,阴冷之中隐约透出几?分无处可逃的绝望与死寂。
他不是应该已经听从姜芊的劝告,默认放过她一?条性命了么?
然而还未等?她惊异片刻,南门星便不甚在意地挪开了目光,仿佛只是随意瞥她一?眼般,亦或是少年心性单纯的玩笑。他语气中染上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还是说,你上次在我手中把她带走心下有愧,这?次特地又?给我送了回来?”
随着他因调侃而略微上扬的尾音在一?片死寂之中辐射开来,温萝敏锐地察觉到身后原本?紧绷凝滞的气氛蓦地变了。
不是吧不是吧,这?种?时候也磕得起cp来吗?!
这?时候磕cp不要命的奚辞水榭弟子倒是多少学乖了几?分。
下一?瞬,温萝识海之中便响起了一?道难掩兴奋好奇的传音:“家主,这?是怎么回事?顾前辈还曾经对您英雄救美过?还是在鬼王手里救了您?您跟鬼王又?有什么恩怨纠葛?您看起来真的很像是话本?故事里的万人?迷女主啊,各方大佬都对您又?爱又?恨、巧取豪夺,清冷剑仙、阴鸷鬼王……”
声音渐次减弱,最终消散在温萝回眸望过去的目光之中。
温萝心下无奈地叹了口气。先前她自藏月门返程之时遭到南门星截杀,此事兹事体大,伊玥便自作主张并未声张。
没想到,这?无心之举,竟会莫名给这?帮不要命的弟子开出一?道暧昧的缝隙。
不过,此刻显然不是收拾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的时候。毕竟身为仙盟发起人?,这?种?时候总该壮着胆子站出来以?发言人?身份与南门星对线招安,否则日后这?个位置她定然坐不稳。
思及此,温萝干脆自顾光霁身后半步上前,坦然地彻底暴露在南门星视野之中,行了一?礼:“这?一?次,我们是代?表傲天盟前来求见?的。”
“傲天盟?”
南门星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语气低柔缱绻,似是情人?间亲昵的呢喃,他似是十分好奇地垂眸沉吟了片刻,半晌才甜甜一?笑,“似乎十分有趣,你说来听听?”
“有趣”这?个看上去极为褒义的词语若是从南门星口中说出来,其中蕴含的繁杂深意,便不可以?寻常目光去看待。
不过,不管他此刻是当真感了兴趣,亦或是计较着别的什么考量,她都不得不硬着头皮将话平静地说下去。
“当年铭渊哄骗人?族修士为他祭出半数天地灵气封印柏己,然而他却放任五洲生灵涂炭肆意毁去太虚昆仑,自此之后五洲便再无修士飞升上界。我希望可以?集结如今五洲精锐,重建太虚昆仑,甚至打通上下界不可逆的法则,将上界充盈灵气导入下界供修士修炼所用,若是可能?,我还希望可以?将铭渊彻底抹杀于世间。”
话音微顿,温萝不闪不避地抬眸对上南门星若有所思的视线,飒然勾唇一?笑,“我知道你先前受过铭渊恩惠,也曾替他做事,但其中几?分自愿几?分受制却不为人?知。不论名声如何,你的实力冠绝五洲是天下人?公认之事,我只想问,你对此是否有意愿加入?”
铭渊么。南门星缓缓垂眸。
若不是铭渊在他体内种?下火毒,他的阿芊又?如何会为了他而舍弃唯一?能?够救命的紫玉圣芽。
更?何况,若是他假意投诚加入这?所谓的傲天盟,定然能?够降低面?前女人?的戒心和防备,届时偷梁换柱将阿芊的灵魂注入其中显然更?方便简单些。
这?世上,除了阿芊以?外,绝无第?二?个人?能?够令他甘愿俯首称臣。傲天盟之主,他心中也只认她一?人?而已。
想到这?里,南门星抚了抚额前略有几?分刺人?的碎发,唇角扯出一?抹少年郎般懵懂顺的弧度:“好啊,我同意。”
*
翌日,无尽海。
古木垂萝,花气清婉,兰泽芳草,烟霞欲栖,清新?雅致的竹制楼台庭轩之内,精致雕着花影飞鸟的竹门徐徐敞开,显出一?道纤细明丽的琉璃色身影。
缪馨儿曾经在永泽院住了五年的卧房,始终被秦灵妥帖地原封不动保留了下来,并三日一?次定期入内清扫,从不假于人?手。
然而,这?本?该如这?五百年任何一?日一?般无二?的平静,却被一?道来得悄无声息的玄色身影乍然打破。
穿过一?片烟粉如雾的曼妙鲜妍,走过盘桓通幽的曲径,望见?那熟悉房门前敛眸而立的玄衣男人?,秦灵下意识蹙眉:“来者何人??!为何在我师妹房前逗留?”
日光穿透云层不规则的缝隙漏出一?片浅金发白?的光晕,在来人?一?身质感极佳的玄色长袍之上折射出深浅不一?的光影,隐约可见?片片薄如蝉翼的龙鳞边缘圆润却冰冷的弧度。
龙鳞玄衣……
秦灵飞快地抬眸,入目的是他发顶繁复精致的金冠,以?及自其中如瀑般蜿蜒而下轻柔飞扬的墨发,宽大浮动的袖摆之下,冷白?如玉的指节若有似无地显出朦胧的形状,平静却极富有力量。
此人?莫非是——
秦灵下意识抬手按上腰间高悬的上卿剑柄,冷声喝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很惊讶?”
微风渐起,来人?低沉散漫的声线随着荡漾的清风散入花香氤氲的空气,他转身的姿态极为闲适慵懒,可紧绷的下颌却无声地言明着他此刻心绪的激荡与波澜。
修长指尖探出宽大的衣袖,点点湛蓝莹光在其上颤栗着缠绕,柏己垂眸凝视着指尖盘旋的阵法残存的灵波,漫不经心地合拢五指。
那本?便聚不成形状的灵力登时在他掌心逸散,顺着指缝如流沙般纷飞消弭。
谷雪以?身献祭的护山阵法,竟就在他指尖如此轻易的坍陷无踪。
秦灵瞳孔骤然紧缩,强自镇定地定定立在原地,抬眸细细地打量面?前的男人?。望见?他面?上那无人?不知的黄金面?具与隐于其下流淌着浓稠血色的双瞳,她咬了咬牙:“原来是你……魔君来我无尽海有何贵干?”
柏己眸光翻涌如墨,并未立即开口作答,良久,他才将视线自近在咫尺的屋舍之上挪开,缓缓吐出一?口气:“把这?间房的主人?带来见?我。”
这?间房中的气息,或许由于主人?曾在此居住的时间间隔太过久远,时光流转至今,已经微弱到几?不可闻,可这?微末的感应,却依旧似是一?片晦暗之中唯一?的亮线般,攫取了他全部的注意与心神。
绝不会有错。
她曾在这?里住过,且是不短的时日。
他甚至无心顾及她为何会在无尽海之中长住,此刻心下叫嚣的念头与冲动几?乎已耗尽他毕生的克制,才勉强镇定地定在原地。
这?一?次,他是真的接近与她有关的一?切真相。毫无缘由的,他心下不可磨灭地闪过这?个念头。
而这?个念头甫一?自心头蔓延,便似是疯长的野草一?般,尽数将心下每一?寸角落席卷湮没,不受控制地拔地而起,遮蔽了他心下朦胧的理智与自持。
似乎有什么他不愿相信的真相即将浮出水面?,似冰冷的刀刃一?般肆无忌惮地搔刮他柔软的心房。
柏己轻轻闭了闭眼。
只要这?间房的主人?还活着,只要她和他前来无尽海的那三个字没有任何关系,他就可以?当做一?切都从未察觉。
然而,下一?瞬秦灵略显迟疑的声音,却尽数将他心下可笑的期冀与自欺欺人?的逃避寸寸击碎。“这?间房是我师妹故居,她早已于五百年前陨落了。”
柏己只觉得周身滚烫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逆流,顺着血管流至全身,指尖蓦地冰冷下来,在他自一?片骤然席卷而来的荒芜与混沌之中勉强抽离回神之时,才恍然察觉牙关不自觉间早已死死紧咬。
静默片刻,他一?字一?顿艰难道:“你师妹的名字,或许叫缪馨儿?”
秦灵并未回答,可她倏地僵硬起来的身体和难掩讶异的神色,却是比起任何语言都更?加直观真实的答案。
不知过了多久,柏己才在一?阵几?乎挣脱他濒临崩塌的理智的癫狂与杀意之中回过神来,身体似是脱离了神志的控制一?般,他竟恍惚间感受到自己扬唇轻笑了下,开口的语气极轻,却又?似乎掩藏着什么即将轰然降临的风暴。
“跟我说说她。”
秦灵狐疑地抬眸。
婆娑摇曳的树影下,数道凌乱无序的阴影在他深邃凌厉的面?容上肆无忌惮地切割出一?片片明昧交织的分界,分明是极有攻击性的浓重长相,可那张扬与锐利却似是无端被他紧锁的眉宇恰到好处地中和了几?分,紧紧抿起的薄唇间或泄露着些许不为人?知的繁杂心绪。
这?要求似乎并非心血来潮,也并无什么恶念与欲/望。
虽然不知早已陨落五百年的缪馨儿,是如何引起了这?传闻之中暴虐嗜杀的魔君的兴趣,可仅观眼前这?颇为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一?幕,秦灵便几?乎笃定柏己似乎并不会对她不利。
在原地犹豫挣扎片刻,她终是开口道:“她……她生得很美,当年第?一?眼在南海琉璃宫见?到她时,仅仅望着她的背影我便移不开视线。不过,她家世凄惨,二?十八岁那年惨遭南门星灭门,之后便在顾光霁的庇护下来到了无尽海。”
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她先前所言皆是写又?空洞又?无趣的套话,秦灵略略静了静,绞尽脑汁地回忆片刻,才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她灵根不佳,本?在修炼上并无天分,却没成想竟然是千年难遇的玄阴之体,且她吃玄珠果的方式比起常人?来十分不同,这?习惯我只在两人?身上听闻过……”
柏己额角一?跳,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曾经在千行崖洞府之中惊鸿一?瞥的那一?幕。昏暗光线之下,白?衣少女翻飞的指尖比起珠玉更?显出几?分莹润白?皙,精致清冷的面?容之上,是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愉悦和餍足。
他喉头滚了滚,仿佛在强行压抑着什么一?般再次吐出一?口气,许久才哑声求证道:“什么方式。”
秦灵狐疑地瞥他一?眼,口中却从善如流地答道:“她极为喜欢将果肉尽数剥下来之后,积攒在果壳之中一?口气吃下去……”
喀喀——
一?道细微的金属折裂之声响起,秦灵心头一?跳,下意识条件反射地拔剑相向?,目光扫至腰间之时,余光却见?那玄色袖摆之下冷玉般的手中,赫然是一?柄自当中折断的玄铁扇。
不规整的裂痕将他那狠狠收拢的苍白?五指毫不留情地割裂,猩红血珠顺着他微微震颤的指缝蜿蜒而出,一?滴滴沿着分明的骨节悬垂,坠落,在地面?上无声无息地聚拢成一?片又?一?片暗红的水洼。
他这?是怎么了?
虽说心下疑惑,可面?前之人?的私事自然轮不到她来管,见?柏己并未出言打断,秦灵便心下了然他这?来得莫名的兴趣还未彻底消解。
出于私心,秦灵并不愿承认缪馨儿与顾光霁之间未婚亦或是已婚夫妻的关联,将这?一?段隐情尽数隐瞒后,认命般自顾自接着道:“她还养了一?只玉胭兔作灵宠,取名叫作阿萝……”
话音未落,秦灵便惊讶地望着眼前的男人?鼻腔蓦地逸出一?声辨不清意味的轻笑,随即,那笑声更?大了起来,一?声又?一?声,连成一?片泣血般悲戚却又?放肆的大笑。
与这?一?阵听起来极为畅快的笑声截然不同的是,几?乎同时,他掌心之中再一?次传来几?乎被山风送往天际的高声朗笑极好地掩藏的龟裂声。
喀喀——
这?一?次顺着他指缝滑落的,除了在一?片白?皙肤色之中红得刺目的血液,是随着飘荡微风恣意飞舞的墨色齑粉。
千年前人?头攒动的元和街头,日光倾城,她一?袭白?衣静静坐在他身侧,美好得不似凡人?。
那时,他不知她竟是仇人?的外甥女,更?不知她会成为他执着千年的牵挂与珍视。
那时的她面?上是他曾经忽略的片刻迟疑,仅一?息的犹豫,她便抬起头来坚定地告诉他,她叫温萝。
阿萝?
阿萝。
好一?个阿萝。
“最后一?个问题。”
柏己自嘲般轻轻一?勾唇,语气很淡,却无端蕴着几?乎毁天灭地的威压,“她和顾光霁,是什么关系?”
秦灵眉心的折痕几?乎可以?夹死苍蝇。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传闻之中实力莫测、性情暴戾的柏己,可莫名的,若不是他一?身装束与气度无从作伪,她几?乎以?为见?到了与流言之中截然不同的另一?人?。
这?一?刻,她不知是该疑惑为何柏己会对于缪馨儿的感情生活感兴趣,还是惊异他是如何察觉她从未提及的两人?之间隐秘的关系更?多。
沉默了良久,她才缓缓开口,避重就轻道:“是顾光霁杀了她。”
若是柏己当真对缪馨儿有所图,那么或许他听闻此事,会毫不留情地替她报杀身之仇也说不定呢。
秦灵并未猜错,她笃定的言语入耳的那一?瞬间,似是一?枚绚烂的火星划破柏己心下寂黑的长夜,霎时点燃了其中沉寂千年的思绪与随之而来的暴怒与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