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翰修如今还没捞着差事,这状元郎便是个虚名。他倏地睁开眼,道:“那先前的钱是怎么来的?”
他怎么从不曾花着花着就没有过?
管事的几乎要跌足长叹,道:“唉,爷,您怕不是忘了。之前咱这府中所出,可都是、可都是南风馆那位给的银子!”
沈翰修倏然住了嘴,胸膛起伏不定,半日后方猛地一拍桌,杯中茶水跟着这动作晃荡不已。
“难道离开他,我沈翰修便活不成了么!”
他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将喉间那股子萦着的气咽下去了。
“......罢了。”
“不用太久了,”他道,“会有法子的。”
第70章 南风馆从良记(六)
大年三十, 南风馆的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饺子。
并没有刻意张罗好酒好菜, 只是几个擅长厨艺的撸起袖子亲自下厨, 包出来的饺子一个个圆滚滚胖乎乎,撑得几乎要破掉。吞龙也在一旁兴致勃勃帮忙, 没过一会儿捏破了三个,成功被含瓶几人扔了出去。
“正事不干,只瞎捣乱!”含瓶嗔怪道。
吞龙只好坐在椅子上眼巴巴等着,顺带将葫芦中的小蛇倒了出来,喂它吃些肉末儿。
自朗月下葬后, 他便始终穿着素衣,身上无一丝艳色, 形容也清瘦下来。如今这单薄的手指上盘旋着细细长长的蛇,那蛇在上头高高昂起颈部,吐出了鲜红的信子, 像是能将他的手整个儿吞下去。
大红灯笼就挂在馆前,烛火跳动着, 将一整片土地都照的通红。桌子搭载了二楼的暖阁里, 隔着窗便能看见这一夜的月亮。
弯弯的, 像是被罩在纱里。
半途便有人嚷嚷着不尽兴,去浸了一壶烧酒。席上并无外人, 能听见的全是笑语声, 你推一下我, 我推一下你, 手上便没个消停的时候。酒过半盏, 抚萧不胜酒力,就醺醺然在席间跳起舞来。
他喝得踉踉跄跄,连步子都不稳,转着转着便倒在了人身上。几个人嘻嘻哈哈笑闹做一团,吞龙看了也不禁好笑,正欲回头与含瓶说,却为对方唇角的笑意怔了怔。
“怎么?”
含瓶注意到他的目光,含笑问。
吞龙也有些愣愣,半晌后才道:“你笑了。”
含瓶反问:“我不能笑?”
“也不是不能......”吞龙道,“只是这么多年,这是我头一回见着你这么笑。”
含瓶的笑意,之前几乎像是用刀子雕刻出来的。他最早进入这南风馆,被老鸨训的时间也最长,神情和姿态都无可挑剔。唇角该怎样弯起,眉头要怎么皱,要笑得如何柔美动人......那便是面临欢客时的神情,他永远挂着这样的笑,如同戴上了一副已经长在肉上的面具。
可这一次,他没再按照那样的笑法。眉眼都笑开了,远不及纸醉金迷中的笑看起来动人,可却别有一番韵味。
让人心中都猛地一软的韵味。
含瓶道:“不好看?”
吞龙扭过头去,半晌不言,许久后才从嘴里勉强挤出三个字来,“丑死了。”
他顿了顿,又别扭道:“要按你这么来,绝对是我做这赏花宝鉴第一,哪儿轮得到你?”
含瓶失笑。
“我只是觉着,”他慢慢道,“能遇到爹......怕是我们的福气了。”
他一抬脖,饮下了杯中半盏酒,剩余的酒就泼在地上。
“我和吞龙陪你一同喝一杯,”他轻声道,“免得你就一个人过年。”
吞龙知晓他这是给朗月的,一时间也默然不语。
“可惜......”他说,“可惜。”
可惜什么,其实已经说不出了。
他们几乎是同时被卖进来的。唯有含瓶稍早些,他本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后来家中遭祸,不是抄斩便是卖入青楼,他便零落至了南风馆中,小小年纪,尝遍了人生百味,含瓶总显得比其他人更为成熟。才十岁时,吞龙尚且因为被卖而痛哭不已,可含瓶已经学会了小步小步地走路,同时头上顶着花瓶不掉。
他和朗月,便是吞龙记忆中所有关于家人的释意。
抚萧已经咿咿呀呀唱起了曲,就在这曲中,吞龙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碰了碰。
扭头看去,是寇秋。
“......爹?”
“去吧,”寇秋递给了他一个小小的钥匙,对他与含瓶道,“尽头那一间空着的,你知道的。”
含瓶柔顺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神情也有些诧异。他的掌心紧紧攥着那钥匙,慢慢到了那扇门前,用手里那小小的黄铜钥匙插进孔洞里,轻轻一转,便打开了。
里面的桌子上,供着一个孤零零的牌位。香炉里已经插了香,袅袅的青烟向外冒着,桌上还有剩余的香和供奉的瓜果,就整整齐齐码在盘子里。
吞龙的眼睛忽然一下子湿了。
他的嘴唇哆嗦了下,竟不知能说什么;朗月是个小倌,死的也不甚光彩,不要说是牌位,便连坟,也不过是简简单单挖了个洞,埋了进去。没有什么七日停灵,安葬他,就像安葬一条故去的狗。
可这牌位上,分明写着的是朗月的名字。
含瓶略有些担忧,低声唤道:“吞龙?”
可素衣的青年只是用力抿了抿唇,随即冲他摆摆手,神色有些别扭,像是想要使劲儿咽下几乎快要冲出眼眶的泪。
“没事了......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