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进了北镇抚司衙门就等于进了鬼门关。别管你是穷是富,是高官还是富商,锦衣卫的一套大刑走下来,首先去掉半条命。
  剩下的半条命,根据能够吐出多少有用的情报,以及家中能付得起多少赎金来判断。
  因此这些跪在堂下等着问话的人,无不哭丧着一张脸,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在场所有人官员中,万达的职位最高,自然坐在主审管的座位上。
  杨休羡和邓翔分别坐在左右两侧。
  万达在进门之前,就跟两人打了招呼。
  一会儿不管在堂上发生什么,他们都别管他,让他发挥发挥。
  正中了杨休羡的下怀。
  来之前,袁大人就已经私下里对他吩咐过,万达想怎么审就怎么审,由着他去。
  如今虽然堂上只有他们三个主审官,但是这审讯厅外头,乃至皇城的里头,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想看这案子在万达的手上该怎么了结。
  为了防止互相串供,之前校尉和典吏们已经单独对他们所有人都做了一次审讯。万达一边听着堂下人的供词,一边翻看着先前的记录。
  这里所有的人都表示当晚没有见过那个死去的癞子头。
  除了门口的两个打手是江湖人士出身,之前在街巷中见过那个无赖,听过他的名头外。其余的客人都压根不认识这人。
  万达看着下面这些高矮胖瘦不等的男人们,将其中老的,丑的,还有年纪特别小的都让校尉带了出去,只留下三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子,各个相貌清秀,举止风流。
  帅哥,咱们见过。
  万达走到其中长得最为英俊的男子前,眯着眼睛笑道。
  杨休羡只觉得太阳穴一跳。
  帅哥是何意?
  这年轻的公子不解地看着万达,表示他完全没有印象。
  五天前,临水居的茅厕发生了一个案子,你当时也在楼上吃饭就在三楼。那天你手里握着一杆笛子啊,就是这杆!
  当天万达坐在茶摊上的时候,朝楼上瞄过一眼。当时这个公子趴在三楼的栏杆边,也好奇地往下看热闹,正好被万达看到。
  基于他是一个基佬,对于长得好看的小哥哥都会略微上心一点,所以对他有点印象。
  根据记录,这位姓郑的公子,自从两个月前开始,基本上隔三差五就要上临水居消费。
  并且包下了三楼临湖最好的那张桌子,每次都会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
  什刹海的景色再美,同一个角度三个月看下来,不烦死也要腻死了。
  偏偏这位公子乐此不疲。
  最关键的是,他是个来京应考的举子。眼看明年三月就要大比了,如今都将近十一月,他非但不找个地方发奋读书,还天天泡在酒楼里,那就很有意思了。
  郑公子,你知道乔家绒线铺么?
  万达决定单刀直入。
  公子脸色大变。
  杨休羡定睛看着堂下的万达,勾起嘴角。
  很快,乔家绒线铺的乔氏全家,包括乔小姐的丫头翠珠,都被带到了锦衣卫衙门。
  同时被带来的还有癞子头的母亲,赖大娘。
  普通男子进了这阎罗殿似得衙门都忍不住发抖,更不要提这些女眷们了。
  乔家的那位小姐,用布裙裹着头面,瘦弱的肩膀不住地发抖。
  在见到赖大娘出现的那一刻,小姐干脆晕倒在地,露出布裙下的俏脸,和身上穿的粉红色衣衫。
  杀人凶手就是她!
  万达指着倒在地上的乔小姐,说道。
  不可能!
  和乔氏夫妇一起慌乱叫出声的,还有郑公子。
  当然了,她一个人是杀不了的。正确地说,是你们两个一起杀的。
  万达走到翠竹丫头身边,一把拉起她的手臂。
  这丫头的右手手腕上,带着一只银色的手环,正是关窗的那一只手。
  她们两个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怎么可能杀人。杀得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乔掌柜喊冤。
  杀人不一定要出门的。被害人很可能是自己送上门寻死的。
  万达摇了摇脑袋,走到一脸惨白的赖大娘面前,低声问道,老妈妈,你处心积虑害死了你的儿子,知道么?
  这是怎么回事,我都听糊涂了。
  万贵妃理了理头绪,还是没有明白。
  那位乔小姐住的绣楼,有前后三扇窗户。一扇对着街面,一扇对着酒楼下的空地,一扇对着海子。
  万达解释道,乔家的绒线铺其实斜对着临水居。从临水居三楼最外头的座位斜看过去,能看到乔家二楼的一角。
  万达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也就是比巴掌大一点的一角吧。
  所以你在镜子里,看到的那双眼睛,是乔家小姐的眼睛?啊我明白了,乔家父母虽然不允许女儿打开临街的两扇窗户,怕女儿看多了行人野了心。但是对着湖的那一扇窗,还是可以开着的。
  菱花镜搁在化妆盒上,正好是个斜角,对着三楼斜上方临水居最外头的雅座。
  郑公子是位风流公子,擅长吹笛。几个月前来到京师,就和一群同为举子的友人,相聚在临水居的三楼,迎风弄笛,吟诗作对。当时风光正好,小姐也背对着酒楼,一边梳妆,一边眺望着湖面。
  说到这里,万达也是啧啧称奇。
  坐在三楼最外头的郑公子,就从菱花镜里见到了小姐。两人在镜子里眉来眼去,一见钟情了。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们真可怕,为了谈恋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哪怕两人都没有面对面,就在镜子里也能谈起来。
  但是这个和癞子头的死又有什么关系?最多只是年轻男女的一段眉眼风流而已。毕竟乔小姐门都不能出啊。
  万贞儿疑惑道。
  这就是癞子头的老娘做下的冤孽了。
  万达叹了一声,我看过顺天府的记录,这个卖花的赖大娘可不是什么老实的大妈。借着卖花的由头,走街串巷,深入后宅,名为卖花,其实是个马泊六。
  简单地说吧,这位就是明代的王婆不是卖瓜的王婆,是给西门庆和潘金莲穿针引线的那种。
  癞子头这么多年进进出出顺天府,每次的赎铜都要十几两。王婆疼爱儿子,舍不得儿子在牢内受苦,回回都很快就将赎铜交往府衙。她一个卖花的老婆子,哪里来的那么多钱。
  赎铜是古代司法中的特有产物。简单地说就是可以通过交付罚金的方式来免去部分罪责。
  当然了,杀人、放火、造反这种重罪不在可以赎取的范围内。
  就这么点时间里,万达已经托人调来了顺天府的刑案记录了对!就是那个吃人嘴短的邱子晋送来的。
  这家伙中午准时来蹭饭的时候,听说万达头回审案,很主动地跑来问问要帮忙么代价是晚点寻个机会,吃一顿他亲手做的全羊宴。
  锦衣卫当然也能调取刑部或者顺天府的卷宗,但是一来二去走程序至少也要半天,万达可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人,就答应了邱子晋的要求。
  邱学霸虽然是个吃货,但是干活效率却高的惊人,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所有有关癞子头的案件整理了出来,交给了万达。
  全羊宴哦,别忘记了。
  回刑部之前,小邱同学再三嘱咐道。
  赖大娘虽然不是《水浒传》里的王婆,不过干的事情也差不多。
  这多情的公子,遇上了同样多情的小姐,却只能在镜子里见个虚影,如何能解相思之渴?
  郑公子不是本地人,在多方打听之下,就听说了南城的赖大娘,专门给人穿针引线,成就姻缘。
  就拿了二十两银子,和自己贴身的一条汗巾子,求赖大娘帮忙他和乔小姐的美事。
  那赖大娘见了真金白银,哪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就接着卖花为借口,来到了乔家后院,走到了乔小姐的闺房内。
  几经撺掇后,赖大娘将郑公子的汗巾交到了乔小姐手中。又哄的乔小姐褪下了头上的一只珠花,作为信物,转头交给了郑公子。
  万达朝一旁站着的力士使了个眼色。
  两个大汉走到郑公子身边,两三下就从他怀里搜到了一只精巧的珠花。
  你!你这个败坏门风的贱人!
  乔掌柜听得气急败坏,一巴掌将刚悠悠转醒的女儿又扇晕了过去。
  无媒苟合,私定终身,对于明朝的妇女来说可是败坏闺名的大罪。
  更不提这个乔掌柜,历来都标榜自己闺风严谨了。
  大人,说到底,都是这郑公子和赖婆子,欺骗我闺女年幼无知。她也是受害者,怎么可以说人是她杀的呢?
  还是乔夫人脑子灵活,抱着女儿喊起冤来。
  私定终身说起来再难听,和杀人重罪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他们何止是私定终身
  万达摇摇头。
  千户大人,我们已经去乔家绒线铺二楼搜过了。这是从箱子里搜出来的男人汗巾,还有这跟用拆了旧被单结成的布条。
  说话间,两个校尉走进堂内,呈上将一块天青色的汗巾子。又将长约一张的一条粗布条放在堂上。
  乔掌柜绝望地闭上眼。
  另外我们查过了房间对着酒楼空地那边的窗户。开合轻松,可见是经常打开关闭的。我们还检查了窗户的外沿,发现在外面的栏杆上,有好几道手指痕。
  说到这里,丫鬟翠珠噗通一下匍匐在地,主动求饶。
  原来赖大娘不止给这对小鸳鸯交换了定情信物,还个他们出了主意,教他们如何避开父母相会。
  郑公子每次想要和小姐约会的时候,都会带着一杆竹笛来到酒楼。只要听到公子的笛声,小姐就会打开临湖的窗子,在镜子中与郑公子先眉眼一番。
  如果当日乔掌柜外出,或是家中看管不严,乔小姐就会对着镜子挥一挥她的绣帕。
  当夜,郑公子就会来到临水居后院的那块空地。
  空地上原来靠墙堆着很多杂物,郑公子只要搭上两个箱子,就能勾到乔家二楼的窗户栏杆。
  到时候乔小姐和丫鬟两人稍微搭一把力,就能将并不是很壮的郑公子拉上去。
  窗户一关,成其好事。
  第二天一早,趁着乔家夫妻还没起床的时候,郑公子再沿着墙边杂物跳下去,就能顺利离开。
  这三个多月里,这对小鸳鸯就是这样暗度陈仓,隔三差五地约会,硬是瞒过了所有人。
  作为回报,郑公子又前前后后给了赖大娘将近一百两银子,还给丫鬟翠珠买了不少首饰,以作为回报。
  现在带在翠珠手腕上的银色绞丝手环,就是这位郑公子送的。
  但是,进了十月后,这不万达的亲亲姐夫朱见深又要册封新皇后了么。
  为了准备封后大典,整个京城都被打扫的焕然一新。
  锦衣卫勘察市容环境的时候,把酒店后院这个卫生死角给取缔了。
  这样就很尴尬了。
  第12章 咎由自取
  本以为只是豆蔻年华的男女互相爱慕,没想到居然牵扯出了这一场官司哎。
  听完万达的叙述,万贞儿很是感慨了一番。
  站在万达身后的覃昌也是忍不住微微摇头。
  情这一字,害人不浅。
  害的郑公子断送了前程,乔小姐背上了人命,癞子头丢掉了性命。
  这么看当宦官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话说那对小情人因为锦衣卫的出色工作,无法相见。
  但是热恋中的年轻男女,又如何甘心只能在镜子中相恋。
  郑公子又带上银子,前往城南拜访赖大娘,求她想个办法。
  平日白天,赖大娘的独养儿子癞子头要么在街上厮混,要么躺在房里睡大觉。
  不巧那天郑公子来的时候,他就房内,并且清醒的很。
  一个月前,他通过保定府那边的路,子搞到了一批注铅的假银子,想要用这批假银锭换些真金白银来花花。
  就在前几天,同样住在城南,与他见过几次面的老侯,在一次酒后交谈中说钱不够花,问他有什么好的法子。
  这个老侯也不是什么好货,缺钱的时候,也时常做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们也算是臭味相投。
  于是他就用把其中的两錠银子给了老侯,收了他一钱银子,并且告诉他一个讹人的办法。
  两錠十两的银子,想要直接花出去,难度太大,不如找个冤大头,用假银子换真银子来。
  两人都是城南地界臭大街的人物,想要在这片地方行骗,难度太大,他建议老侯往城北什刹海那边去试试。
  想来想去,老侯选择了银锭桥旁边的临水居酒楼。
  如果老侯这把成功的话,将来通过这个法子,不知道能偷天换日来多少真金白银。
  他出了主意后,内心也是非常忐忑。
  那天跟在老侯身后,偷摸着也进了城,来到临水居附近,想看看老侯到底成功了没有。
  谁知道这个老鳖孙,蠢到第一次行骗就被发现不算,还把他给供了出来!
  不但供给了五城兵马司那些孙子,还供给了锦衣卫听!
  贩卖制造假银子和银票在大明可是充军杀头的大罪,当天他吓得都不敢回家,所在城外的一个瓜田棚子下面过了一夜。
  一连几天,癞子头都不敢回家,就怕撞到了来抓他的军爷或者锦衣卫。
  只是这两天,天气一下子转凉,他身上的衣服单薄,夜里睡在地里实在遭不住,加上银子也不够花了,就趁着清晨偷偷潜回家中,想要拿些银钱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