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记得了么?你刚才都入魔了,跟个大傻子一样。
  万达拉过一把椅子,坐到邱子晋对面,看着他貌似已经恢复了清明的双眼,有些担心地将手伸了过去,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干嘛呢?别动手动脚的,都是大男人。
  邱子晋眼疾手快,一把拍开他的手。
  指甲不巧刮到了万达的手心,后者呲牙咧嘴地将手快速缩了回来。
  你的手怎么啦?
  看到一闪而过的红色,邱子晋一下子站了起来,将万达本已经缩到身后的手拉了出来。
  入眼的这只手,整个掌心已经见不到一块好皮肤,血水在翻开的肉里蔓延开来。
  怎么会这样?
  邱子晋不由分手地将万达另外一只胳膊也拉了过来,翻开手掌。
  这只比刚才那个更惨,掌心几乎都被扎穿了,连骨头都隐隐瞧到了。
  都说十指连心,这掌心受伤的痛感又岂会少过手指。
  这要多狠心,能把自己的手掌掐成这样啊。
  怎么,到底怎么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万大人,快点告诉我啊。
  邱子晋双眼含泪,无比后悔自己刚才莽撞的行为。
  才十几岁的少年人,何曾经历过这些。哪怕这几个月在刑部历事,也不过就是做做文书,抄抄案卷而已。
  当血肉模糊四个字真的从书本上走下来,化为眼前的实物,年轻的国子监生终于体会到了真正的恐惧。
  没事,别怕。
  万达收回手掌,笑着对他摇了摇头,我说的,万大人会保护你的。
  啊啊啊啊!!
  鞭子劈开皮肉沾出的血丝和肉丝飞溅开来,沾到了裙子上,年轻的妇人用双手捂住脸蛋,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大人饶命!我招了,我现在就招!
  已经被打成血窟窿的犯人哀嚎着,大声讨饶。
  用力打!现在想起来要说了,晚了!
  膀大腰圆的力士抡起钢鞭,再一次对着刑架上的人挥了过去,被用刑的男人连连哀叫。
  饶命
  大约十鞭之后,犯人发出最后一声痛苦的哀鸣。接着脖子一歪,再也没有声息了。
  他,他怎么了?
  妇人从指缝中看到这一幕,颤颤巍巍地问道。
  死了。
  那高大的力士伸手搭上了犯人的颈侧,然后冷冷地说道。
  来个人,把他拖出去。
  门外两人唱了一个诺,将刑架上的男人解开。
  尸体扑腾一下笔直摔在地上,两个力士一人拖住他的一条腿,面无表情地拖了出去,留下地上长长的一道血痕。
  妇人惊惧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刑房的角落里。
  下一个给谁用刑?
  力士放下鞭子,走到桌边,喝了口水。铜铃大的眼睛望向坐在一旁的主簿,又回头指了指那妇人。
  是她么?
  这个
  主簿低头,看了下桌子上放着的卷宗。
  不,不!不要!不要打我!
  妇人抱住头,撕心裂肺地大喊起来,我不是犯人,我不是!
  她双膝跪着,爬到主簿面前,哀求道,我不是犯人,民妇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邓总旗的夫人樊氏。邓翔邓总旗,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呀。他是杨千户的下属。
  看到这年轻的主簿露出一脸不信的神情,邓夫人再接再厉道,万娘娘,宫里万娘娘的弟弟万大人和我们家老邓可好了。真的,不骗你,你们去锦衣卫衙门问问,我家老邓一定会来救我的。
  没错,这妇人就是邓翔那位美丽又刁钻的夫人樊氏了。
  今天下午天还没黑的时候,樊氏正在家里操持家务,准备晚餐。一群顺天府的官差们直接拿着铐子闯进了她家门,不由分说就将她从西四牌楼的家里拉了出去。
  先是将她关在女牢里一个多时辰。周围的一群人,不是暗娼窑姐儿,就是又臭又脏的疯婆娘。
  这樊氏自从嫁给了邓总旗,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如何承受的住这些腌臜臭气。
  她疯了似得拍门,说他们抓错了,她是良家妇女,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结果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差人,将她提了出去。本以为是放她回家的。没想到却直接把她扔到刑室里来了,还教她亲眼目睹了前一个犯人被活活打死的过程。
  樊氏一个妇道人家,平日里都是吃斋念佛的。去市场上买鱼买肉,都恨不得对着死鱼死猪念一段《往生经》的人。怎么受得住如此血腥的一幕?当场就吓得哭爹喊娘起来。
  你这妇人,休要罗唣。你还敢提北镇抚司?我们这的刑房再厉害,也抵不过北镇抚司诏狱的一星半点。你再乱叫,我现在就给你上夹棍。
  主簿放下手中的毛笔,厉声呵斥道。
  不,我没有撒谎,民妇真的是北镇抚司邓总旗的夫人啊,我懂了。
  樊氏擦了擦眼泪,从头顶上拔下一枝珠钗,放在桌子上。
  唔?
  那主簿抬了抬下巴,对着叉腰的力士方向努了努嘴。
  对,对,是民妇不懂事了。
  樊氏马上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将手上戴着的一对金钏儿也褪了下来,同刚才的珠钗放在一块。
  求求老爷,派个人去锦衣卫衙门找我家老邓呜呜呜,我真的冤枉,我什么都没干呀。
  说着,樊氏匍匐在地上,身子软的就跟糍粑似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将珠钗和手镯都收进了袖子里,主簿站了起来,对着力士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出了刑房。
  出了大牢,就看到门口正站着一个焦急的人影,可不就是樊氏的丈夫,邓总旗邓大人么。
  两位辛苦了,辛苦了。
  看到他俩出来,邓翔连连作揖。
  邓翔身边,还跟着一个小旗,也跟着他一同行礼。
  岂敢岂敢,都是为了办案。
  主簿还礼之后,从袖子中拿出了刚才收入的两件首饰。
  这两样都是尊夫人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不不不,既然给了,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牢里的规矩,邓某也是知道的。
  邓总旗连连摇头,只要能保住她的命,让她不要再头脑发晕,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这
  或是卖了,或是当了,拿去请顺天府的兄弟们喝酒吃菜都好,就当给邓某一个面子吧。
  邓翔说着,惭愧地别过脸去。
  真是家门不幸。老子在锦衣卫拼死拼活才挣下了这点产业,本来就是给他们母女花的,如今居然被白莲教给骗了哎
  回想到刚才在广济寺的那么一幕,邓翔现在还脚跟发软。
  大明朝从太祖爷、永乐爷到现在,防白莲教跟防什么似的,当成是国朝第一大患。就这样也没能挡住白莲教的星火蔓延,尤其是北直隶这块,说一句重灾区都不为过。
  他自打吃了锦衣卫这碗饭,十多年来,刀下也不知道有多少白莲教徒的亡魂了。本以为篱笆扎得紧,至少后院平安。
  谁知道呢,自家的夫人居然也会走上这条路!!
  若不是他跟着杨大人,还有袁指挥使那么多年,他们是晓得自己的一片赤胆忠心的。才愿意给他和夫人这个坦白从宽的机会。
  不然,那个傻婆娘如今哪里是蹲在顺天府大狱,而是在锦衣卫大狱,甚至直接被投了北镇抚司的诏狱了!
  就连他,作为教徒的家属,不管是否牵涉其中,至少是个革职待查的待遇,哪里还能像现在一样上下运作呢。
  就从广济寺出来,到现在,短短几个时辰里,邓翔为了打点一切,已经花了将近百两白银了。哪里还会在乎这小小的珠钗手镯。
  一想到过去这么多年在北镇抚司里,他仗着他的资历、人脉,大肆榨取犯人家属的钱财。几年内就在北京城买了宅子,又在老家买了地,过上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日子。
  再回头看看今天,真是不让人感叹一句报应不爽都不行啊
  刚才那个死了的
  邓翔指着地上的血迹,颇有些不安地问道。
  总旗放心,那原本就是个杀人犯,定了秋后问斩的。如今不过是绕了他半年的嚼谷,早点送他上路去了而已。
  主簿摆摆手。
  大人要办事就尽快吧。你们袁大人和我们大人现在已经入宫面圣了。等我们大人回来瞧见了,大家就难做人了。
  邓翔连连点头,转身对着身边的小旗说,你就吓吓她,这婆娘胆子小,经不住恐吓的。让她有多少说多少,你懂的。
  属下省得。
  小旗抱了抱拳,往监狱方向走去。
  过了好久,樊氏软成泥的身子骨总算有了点气力。她抬头一看,这刑房里除了她空无一人,正在奇怪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此刻,旁边的刑房似乎又开始用刑了,女人的尖叫声隔着厚厚的砖墙传了过来,吓得她把身子缩成一团,躲在桌子的下头瑟瑟发抖。
  嫂子,嫂子
  隐约地,她听到有人在叫她。
  樊氏抬起头,就看到刑房门口站着一个看着挺眼熟的人。
  嫂子,你还记得我么?我是跟着邓总旗的徐小旗啊。
  来人指了指自己。
  啊有印象是,是跟着老邓到家来喝过酒。
  樊氏惊喜地看着他,狼狈地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我们老邓呢?他怎么不来啊?我都要怕死了,快点叫他带我出去吧!
  嫂子,可别说了!我能进来都不错啦。
  徐小旗记得上司的嘱咐,开始了对上司夫人的恐吓。
  你加入了白莲教,我们邓总旗受到牵连,如今已经被下了诏狱,革职啦。
  啊!
  樊氏难以置信地捂住嘴巴,倒退了两步。
  你们的女儿妞妞,属于犯人家属,也已经被带走啦。
  徐小旗眼看这招挺有用,决定加大剂量,要是被坐实了罪名。她就是犯妇之女,又是军籍小小年纪,可能要被送到军营里当营妓了。
  不!不可以!妞妞不可以!
  提到唯一的女儿,樊氏彻底投降了。
  她才十岁,她懂个什么?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你们要问什么,尽管问我。而且我也不是白莲教徒啊,呜呜呜。我只是给广济寺捐了钱而已。他们的主持德昌大和尚是弥勒佛转生,肉身成佛。我只是想要他保佑我们妞妞身体康健,不要再生病了。我真的不是什么白莲教徒啊。
  樊氏吓得魂不附体,泣不成声。
  说到底,这樊氏也只是个愚昧妇人,被人欺骗了而已。
  她和邓总旗唯一的独生女儿妞妞,自从出生后,就从小三灾八难的。大病小病不断,所以她才会在那么多寺庙里捐钱捐物,只为了祈求女儿平安。
  这么多年来,她捐的最多的就是广济寺了。
  大家都说德昌主持是肉身佛爷,被他灌顶加持后,能够百病不生。她就是信了这话,才会一直不断捐钱,就是希望他给女儿灌顶
  什么白莲教的,她哪里知道这些呢!
  这边邱子晋撕下自己内衣的下摆,咬断做成了两条绷带,给万达双手缠上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
  两人立即露出痴呆的表情,坐在原地不动。
  来人不是玄莲师太,也不是那个妖艳的小尼姑,而是换了一个没见过的尼姑进来。
  虽然也很年轻,不过长相普通,属于粗粗笨笨的那种,应该是个粗使的弟子。
  吃饭吧。
  那尼姑将两碗水饭放在桌子上,又顺手点上了蜡烛。这昏暗的房间里总算有了几丝光亮。
  尼姑端着托盘走进来,没有来得及带上门,万达趁着她低头点蜡烛的功夫,迅速朝外头张望了一下,发现天色已经半黑了。难怪自己饥肠辘辘了。
  又是一股诡异的香味
  万达瞥了一眼点燃的蜡烛,发现这蜡烛和市面上卖的寻常白蜡烛不一样。蜡烛上面居然精心地刻了两朵莲花图案。
  他料定这蜡烛和那妖尼的镂空香囊一样,都被是加了料的。
  万达偷偷踢了邱子晋一脚,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狠下心来,对着自己的大腿用力地扭了一下。
  疼痛让人保持清醒。
  两人端起饭碗,开始扒饭。
  要说这小邱也是个人物。
  他们两个现在都深陷虎穴,不知道下一步怎么走了。
  这家伙居然还能趁着尼姑转身的空子,小声凑过来跟万达说:这饭太难吃了,比大人你做的差得远了。
  万达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当年读书的时候没有好好学习历史。
  像邱子晋这样的人物,这样的心态,真的考中了进士,当了官,放在哪朝哪代,还不是个名垂青史的大人物,他怎么就错过他了呢!
  你们两个
  那尼姑看他们吃完饭后,依然呆呆地坐着,不由得狐疑地说道。
  怎么不晕啊?
  这蜡烛里的迷香,难道失效了?
  晕?
  说晕就晕!
  尼姑话音未落,眼前这两人就大头朝下,双双往饭桌上倒去。
  呼
  那个看上去像是小姐模样的,居然还开始打呼了。
  我就说么,师傅的迷药,什么时候失效过。
  笨姑子傻傻一笑。
  妙音庵,后山后门处,已经等待了一个多时辰的高会终于听到了后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驾青布油壁小马车缓缓从庙内驶出。
  赶车的虽然带着一个偌大的斗笠,遮掉了头顶,但是依然看得出,是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