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闭的窑身内突然涌入大量空气,本来温吞的火势一下子凶猛起来,火焰几乎是追着袁明光的动作升腾而起。
  在千钧一发之际,袁明光纵身一跃,从口子里挣扎地翻了出去。
  即便如此,炙热的火舌还是将他半个身体都撩到了。袁明光忍着剧痛,飞奔到了御器厂用来陶澄泥土的水塘里,将自己整个人都埋入泥水中。
  袁明光从瓷窑中逃脱不久,瓷窑突然发生爆炸。
  御器厂内所有的陶工和匠人都跑去救火,居然没有人发现泡在泥水里的他。
  要说他也是命大,这泥塘里都是上好的高岭土,细致洁白,很好地包覆好了伤口,误打误撞之下,居然救了自己一命。
  梁太监听闻瓷窑爆炸,想到应该死在里面的袁明光,更是惶恐,怕前往救火的人发现了里面的尸身。
  干脆下令听之任之,不准人进火场搭救,将好好的一个瓷窑给彻底烧废了。
  如此炙热的高温下,就算是骨头都能扬了灰。事后经过检查,窑内除了炸裂的瓷器什么都没有,总算让梁太监放下心来。
  袁明光大难不死,跑到山上想要伺机复仇。
  他最后是被邱家的家丁打晕的,自然认定是邱家的人想要害死他。
  他要报仇,还要找到自己失踪的妹妹。
  但是袁明光如今不人不鬼,报仇也好,寻人也好,根本无从谈起但是他却幸运地遇上了一个人。
  一个奉了上官的命令,从隔壁歙县而来,正在收集浮梁县和景德镇各种异动的官员。
  江南监察御史,邱子晋的手下。
  邱家邱子晋的母亲,真的入了荣宝楼的股份么?
  朱见深长叹一声。
  真是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最后揭开这层黑暗幕布的人,居然是邱家的独子,自己钦点的成化朝第一位探花郎。
  邱母一心打开京城瓷器市场,更想将邱家产出的瓷器和茶叶抬为贡品,让邱家成为朝奉官。花重金搭了上新来的梁太监的路子。又通过梁太监前后结识庆云伯,前后行贿,不下万两白银。
  袁指挥使也是万分为这位监察御史惋惜。
  虽然这次案子,邱子晋全程回避,又有大义灭亲之举,但是今后的仕途,怕是很坎坷了
  可怜他了,搭上这样的母亲。
  朱见深说完,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朕都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何况小小的七品监察御史而已
  被周太后刺激的实在厉害,这边案情还没听完,朱见深已经想着要怎么安慰安慰这位大义灭亲的小探花了。
  听说他和小郎舅关系不错这样的可造之材,又年轻,可千万不能因为家累而沉沙折戟了。
  荣家小姐又是怎么回事?邱母就算要攀高枝,也不用给自己的儿子戴绿帽子吧?
  朱见深突然想到那个据说差点一尸两命流产,经过御医的抢救后终于保下性命的荣小姐。
  若真是如此,这位邱命妇可比周太后疯得更彻底些。
  荣掌柜的坏事做尽,毁了那么多女孩的清白。想不到居然报应到了自己的身上。庆云伯三个月前,在一次醉酒后,逼奸了荣掌柜的女儿
  说起邱子晋的家事,杨休羡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邱母势利,邱探花蟾宫折桂后,觉得经营石灰生意的魏家虽然在徽州颇有声望,却登不上台面,一心想要为儿子另寻一门亲事。梁太监觉得有利可图,于是就给邱荣两家搭上了线。这两家本来就是生意伙伴,邱母觉得荣家有庆云伯和太后娘娘作为后盾,之后必然贵不可言,就欣然应允了。
  可怜的邱子晋,差点成为了案犯的女婿。
  刚巧,荣氏女发现自己居然怀上了庆云伯的孩子。伯爵府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她进门的,国舅爷为此操心不已。所以,荣家在得到了邱母允婚的答复后,迫不及待就将女儿送到了景德镇,并且匆忙定下婚期,想要在荣小姐的肚子显怀之前,和邱巡按拜堂
  幸好邱巡按的手下无意中发现了袁陶工,袁明光才得以鸣冤,邱巡按自己也逃过一劫。
  朱见深感慨地说道。
  可不是逃过一劫呢。
  若邱家真的和荣家成了亲家,这案子案发之后,邱家受到的牵连可就大了。
  贿赂朝廷官员,可比偷盗贡品,贩卖宫内珍宝,再加上逼奸良家女子的罪名要轻多了。
  案子已经弄清楚了,之后就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情了。
  邱子晋已经递上折子,辞官戴罪,日日跪在家中反省。
  在这个案子彻底审结之前,怕是出不了门了。
  小郎舅的伤呢。
  朱见深挥退了袁指挥使,只留杨休羡单独留下说话。
  他真的是命在旦夕么?
  朱见深看着眼前这位高大英俊的锦衣卫千户,眼中是浓浓的怀疑。
  听说梅千张说,小郎舅和眼前这位杨千户,还有邱探花感情好的宛如亲生兄弟一般。
  若是那小子真的就剩半条命了,邱探花还能安心在家?这位还能若无其事地查案?
  刚才等待袁指挥使他们入宫的时候,他已经招了刘院判的手下前来问话。
  火铳击发后探出的铅弹和火药灼伤了小郎舅大片的皮肤,并且击穿了他左边大腿的一块血肉。
  但是后续的伤口处理得却很及时,锦衣卫的金疮药几乎照顾到了伤口的每一处,发烧只是自然反应,说丧命什么的,未免过于夸大。
  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走出来后,小皇帝越想越不对头。
  小郎舅到底要做什么?
  陛下,这一切都是臣的罪过。
  杨休羡撩起衣裙的下摆,双膝跪地,对着朱见深深深拜服下去。
  你有何罪?又不是你伤了他。
  虽然不是臣伤了万大人,但是万大人确实是因为臣才受的伤。
  杨休羡匐在地上说道,臣不敢隐瞒陛下。所谓的内鬼刺客只有一个。在万大人受伤前一日已经伏法。伤害万大人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说完,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皇帝阴晴不定的眼神。
  天子的眼睛里,一刹那飘过了太多的情绪。
  震惊,怀疑,猜忌,拒绝,否认,最后彻底平静了下来,深沉地像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
  为何?
  少年人低沉的嗓音从龙椅上传来,带着浓浓的压迫感。
  难道是为了让庆云伯的罪名再多一条么?
  若是小郎舅有这样的心机那他还是自己看中的那个纯直少年郎么?
  因为万大人和臣
  杨休羡看着皇帝的眼睛,一字一字,咬着重音答道,互相钦慕。
  什么?
  朱见深的语调都变了。
  臣与万大人约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他说道。
  决绝,肯定,甚至带着必死的念头。
  他是在赌,用自己的命来下注。
  唯一的筹码,就是眼前这位少年皇帝的深情。
  他对万贵妃的深情,以及爱屋及乌,对待万达的情分。
  这场赌局,他的盘面一塌糊涂,但是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摊牌了。
  高高在上的皇帝,双手扶在龙椅雕龙画凤的搭手上。
  竟是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第77章 自作自受
  宁清宫内,周太后从今天一早就觉得心神不宁,右边的眼皮跳得就没停过。
  她在正殿内坐了一会儿,越坐越觉得心跳莫名加快,刚想起身叫人招御医,就见到贴身大宫女惠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差点在门口叫门槛绊了一跤。
  不成体统!何事让你慌成这样?
  周太后指着惠姑姑骂道。
  出事,太后娘娘,出大事了。
  惠姑姑跌跌撞撞地闯进宫来,一下子跌坐在周太后的脚边。
  簪子也掉了,头发也乱了,裙子上还有一块脏污,可见在外头已经跌过一跤了。
  快说,究竟怎么了?谁出了事儿?泽儿么?难道真是泽儿出事了么?
  周太后情急之下,居然去掐惠姑姑的脖子,见到惠姑姑被她卡得翻起了白眼,才急忙收回手,改成推她的肩膀。
  你说啊,你要急死哀家么?
  国舅爷,国舅爷被下了诏狱了。
  惠姑姑哭丧着脸,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后,咽了咽口水,原来国舅爷没有回府,是他在送完崇王陛下的车队,折返回京的时候,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带走了算来,都有半个月多了。
  北镇抚司?诏狱?
  周太后的声音陡然升高。
  她虽然是个身在深宫的妇孺,却也听说过这诏狱的恶名。
  这个地方,就是所谓的人间炼狱,进去的人十有八九都死在里头不说,还会受尽各种折磨凌辱。
  阿寿怎么会被带去那种地方?
  这段时间以来,皇帝日日前来宁清宫晨昏定省,更是在她生病的这几天,一下朝就来煎汤侍疾,对于庆云伯被捕之事,居然半点风声都不向她透露把她这个做娘的彻彻底底蒙在鼓里。
  他这是要做什么?
  奴婢也是打听了好久,才知道崇王殿下,殿下的车队被勒令折回京了。陛下让殿下的车队暂时停在天寿山裕陵,全体人马不得入京,原地等候发落。
  什么?泽儿回京?为什么?不是说是阿寿出事,怎么又和泽儿搭上关系了。
  小儿子能够回京是好事,但是为什么停在裕陵?
  周太后都要急疯了。
  听说,是因为殿下的随身器物里,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使用了只有皇上和太子才能使用的带有五爪金龙的瓷器和金银器。王爷他这是僭越之举,有谋逆之嫌说是等候发落,实际上,是在等待降罪。
  惠姑姑绝望地说道。
  陛下就是再会容忍,气量再大,对于觊觎自己皇位的人,恐怕也不会放过吧。
  即使,他是自己的亲弟弟。
  不!
  正是因为崇王陛下是他的亲弟弟。
  怎么会?是谁?是谁要陷害我儿?泽儿的随身之物都是哀家和阿寿亲自派人打理的,怎么会
  周太后本来尖叫的声音陡然降低,是是阿寿?
  本来撷芳殿里那些按照王爷份例分给朱见济的器物,根本入不了周太后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的儿子应该用更好的,至少不能比昭德宫里那个贱婢万氏的差。
  此次儿子出宫就藩,她先是将自己宫内的东西赏赐了泰半给小儿子,再有就是周寿上供的那些宫外寻来的各种精巧玩意儿。
  宁清宫赐下去的东西当然不会有错,那么能出错的只有
  阿寿他,如何能寻来陛下御用的东西?
  周太后呆呆地问道。
  这问题惠姑姑自然也无法解答出来。
  一定是,一定是那个万氏的妖法搞的鬼。
  惠姑姑绞尽脑汁,以她的才智和眼界,除了这个理由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了。
  这个理由在旁人看来,简直就是离奇得半点都站不住脚,但是在对万贵妃早有成见的周太后眼里,确是再适合不过了。
  难道比起怀疑万氏妖女,她竟是要去怀疑自己的弟弟,害了自己的小儿子不成?
  万氏你居然害了我一个儿子不够,还想害第二个
  周太后吞下眼泪,狠狠地站了起来。
  她纤长的指甲深深地扎进了手掌心的肉里,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
  现在最要紧的,是救泽儿
  周太后说着,褪下头上繁复的发簪。
  我这个做娘的,也不得不扯下老脸,去求我那个了不起的大儿子,和儿媳了
  你你居然就这样替我出柜了?
  躺在新乐候府内,万达听了差点把自己刚灌下去一碗又黑又苦的汤药给喷出来。
  他扯过放在床头的丝帕捂住嘴巴,眼巴巴地看着前来探视的杨休羡,满脸震惊。
  何谓出柜?
  杨休羡不解地微微歪过头。
  啊我的意思是,你就这样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我皇帝姐夫了?
  万达简直要被杨休羡的行动力给折服了。
  从他在邱子晋面前出柜,到杨休羡主动在御前出柜,才隔了半个月都不到吧这是准备向全天下公布他们两个是锦衣卫基佬二人组的节奏么?
  这事瞒不住陛下,晚坦白不如早招认。
  杨休羡身为锦衣卫,自然知道身为大明的官员,是生活在怎样的层层监控之下的。
  今日他们不坦白,早晚有一天,或是东厂,或是锦衣卫,会将他们的异动报告陛下。
  若那时候陛下或者娘娘已经为他俩中的任何一个人赐婚,那就是实打实的欺君之罪了。
  万达低下头,双眉紧锁,两只手更是把身下被子捏得都变形了。
  那陛下怎么说?
  问罢,他鸵鸟似得,把被子整个都盖在头上,竟是连看都不敢看杨休羡一眼。
  杨休羡哭笑不得地看着万达这种全然耍赖皮的行为,干脆坐到床边,把手伸进被窝里去。
  万达看着被脚下伸进来的大手,犹豫了一下,伸手牵了上去。
  陛下说让我滚出去。
  杨休羡反手握住万达的掌心,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低声笑了笑。
  什么?
  万达当即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