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十年前,朕为何派梅千张将皇长子带出宫外,交给小郎舅你抚养么?
  听及此处,万达紧张地倒吸一口气。
  十年亲莫名收到皇帝姐夫的圣旨,他也着实慌张过一阵子,完全不知道朱见深这是出于什么想法。
  刘铁齿那一通神神叨叨的胡扯,也只有他和杨休羡两人知道,并不曾对第三个人透露。
  他也一度怀疑过,宫内或者钦天监里是否有什么高人,对皇帝姐夫和姐姐说了什么。
  这十年来,他将阿澜当做亲生儿子一样抚养长大,宠他,爱他,却始终不敢向姐夫和姐姐求证这后的原因。
  朕梦见了父皇。
  朱见深嗤笑了一声。
  那年,就在皇弟就藩后不久,东厂的探子传来了他因为水土不服,外加惊惧过度,差点客死他乡的密报。朕没让太后知道
  万达听的眼皮一跳。
  十年前的这桩皇室秘闻,他也是闻所未闻。
  当时,朕一度想着,崇王他要是就这么病死在藩地,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啊。
  殿外的夕阳透过菱形的窗格照在朱见深白色的颊上,让他的表情看起来虚幻又疯狂。
  朕私心想着,要不要让东厂做些什么,好让母后彻底死心?毕竟景泰帝和太行皇帝的故事还没走远多久呢兄终弟及,或者说兄未终而弟及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陛下
  万达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放心,朕没有那么做。崇王不是还好好的么?前几年王妃都给他生了小王爷了。
  朱见深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就在那一晚朕梦见了父皇。
  朱见深眯起眼睛,看着夕阳的余晖一点点地落下。
  最终,整个武英殿里只剩下黄色的灯影摇曳。
  父皇他抱着病得奄奄一息的崇王。
  朱见深伸手,捧着一团空气,褐色的眼珠冷的像块冰。
  父皇说,如果他最心爱的儿子死了。就要我最心爱的儿子来偿命。
  万达屏息。
  陛下!
  朕惊醒之后,独自一人走出昭德宫
  朱见深的声音虚无而缥缈。
  朕走过御花园,走去乾清宫父皇就是在乾清宫的寝殿里驾崩的。
  按理说乾清宫才是朱见深的寝宫,只是他自从登基以来一直居住在昭德宫与万贞儿共寝。这么多年来,只有在宠信妃嫔的夜晚才会宿在别处。
  朕走到寝殿前,看着龙床父皇他躺在那里,他看着我,质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他。
  万达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前后矛盾,不由得眉头紧锁。
  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这是朱见深做了一个梦中梦。
  毕竟身为皇帝,无时无刻都是銮驾随身,他是绝对不会有一个人行走在内宫的可能的。
  他说朕,三年未过就更改父志,乃是不孝。企图给名不正言不顺的景泰帝平反,是为不忠。父皇要惩罚我,他要用朕的儿子,朕和最心爱的女人生的皇长子来惩罚朕!
  万达顿时汗毛倒竖。
  朕怕极了,朕求父皇,有什么事儿冲着我来,不要对我的孩儿下手。父皇,父皇他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滴着血。他说他最爱的儿子做不了皇帝,也不会允许我最爱的儿子登上皇位。如果朕执意要立皇长子为太子的话,朕就会永远失去他,失去这个儿子!
  泪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入一片祥云之中。
  朕跪下,不停地给父皇磕头,求他放过我的孩子。父皇笑了,他带着崇王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去了南宫,那个他和母后,和弟弟一家三口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南宫。
  朱见深抬头,任由眼泪流过颊。
  朕醒来之后,就看到你姐姐满脸担心地看着我。说朕哭了一晚,怎么叫都叫不醒紧接着,侍者来报,说皇太子出痘了,发起了高烧。小郎舅
  朱见深低下头,露出一抹比哭都要难看的笑容,你知道当时朕的心情么?
  万达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原来阿澜真的出过豆疹,也真的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刘铁齿的铁口直断,还有朱见深的梦难道这个界真的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默默操控着什么?
  也对,不然,他又是怎么会从六百年后;来到了如今的大明朝呢?
  后来,皇长子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朕将当日梦中之事告知了万侍长,我俩商议之后,决定将这个孩子送出宫去,让他永远不参与,不被卷入皇权的斗争。鬼神之说,虽然缥缈,但是我们作为父母,是绝对不敢让孩子受到任何一点伤害的,哪怕它再缥缈无据。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万达默默想到。
  将阿澜送走之后,这么多年来,他在你的照顾下长得好。虽然古灵精怪,活泼好动,但至少善良懂事,对万侍长也是近亲万分,朕是安慰。
  朱见深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朕不求他创立什么功业,开辟什么疆土。朕只要他无病无灾,做一个富贵闲人就好。
  万达伸手擦掉眼角的泪水,抽了抽鼻子。
  后来,朕有了第二个儿子。是和贤妃生的阿极。
  万达知道,他说的是悼恭太子朱佑极。
  那孩子长得像阿澜,白白净净,性子也和顺,朕和万贵妃都喜欢他。他的母妃甚至和万贵妃商议过,想将他放在昭德宫抚养
  贤妃自然是有私心的,经过万贵妃的手养成的孩子,比起普通的孩子来,更有可能成为太子,最终登上那个皇位。
  说到这里,朱见深的眼神逐渐尖锐起来。
  成化七年,阿极两岁的时候,太常寺卿孙贤以告老还乡作为威胁,让朕立阿极为太子。呵呵,朕允了他乞骸骨的折子,让他直接回乡去了。
  万达无语。
  后来英国公连同满朝文武,联名上书,逼朕立阿极为太子。
  那年也是闹出了一场极大的风波。
  朱见深坚持皇子年纪太小,太子之位过于厚重,恐怕无法承受。
  但是群臣意见汹汹,加上后宫里,万贞儿和贤妃结成了盟友,她也支持将朱佑极推上太子之位。
  朱见深权衡之下,终于在十一月为朱佑极举办了立储大典。
  两个月后,无法承受天命的朱佑极薨逝,被封为悼恭太子,葬于西山。
  小郎舅你看,朕果然死了一个喜欢的儿子。父皇说的一点没错。
  朱见深的语气淡淡的,他转身,看着身边摇曳的烛火。
  他们都以为,朕不知道纪氏在西内给朕生了一个儿子。朕怎么会不知道?
  听到他谈及当今太子朱佑樘,万达心中一动。
  朕是故意把他放在西内,让张敏照看他的。不看见,就不会喜欢,就不会念想,他就安全了你懂么?你看,樘儿他被封为太子后,一点都没事,不就说明朕猜的没错么?
  万达无论如何想不到,朱见深这六年来故意不见他和纪氏的儿子,除了害怕会伤了姐姐的心之外,还有这么一个道理。
  所以,朕今天看到那个黑眚的时候,联想到年初后宫的异动,朕怕极了。
  朱见深双手扶着靠椅,低头,深深地望向万达,小郎舅,无论如何,帮朕看顾好阿澜。什么都不要让他知道,朕只求他平安无事。好么?
  皇帝姐夫的嘱托还历历在耳,万达忧心忡忡地走进膳堂,刚进门,就看到里十几个厨子和杂役排成两列横队,似乎正在接受排查。
  你们两个终于来了,等半天了都。
  伙房头目老李指着他俩说道。
  对不住对不住,这国子监太大了,我们只是想随便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谁知道居然迷路了。
  万达殷勤地走到老李身边问道,这是要准备开饭了么?我们这就来干活。
  哎,算你们倒霉。
  老李指了指后的厨房,今天的饭,就由你们两个人来做了。不过洗菜切配我们都做好了,馒头和饭也上锅在蒸,你只要做菜就行。听说你在锦衣卫后厨干过,这事儿应该难不倒你们吧?我们有事儿,要去前一趟。
  啊?
  万达眼珠一转,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别提了,主簿也不知道想什么,突然要核对国子监所有二十三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男子的身份和户籍。先拿我们这些做杂事的人下手。我们先走了,你们两快点干起来,别耽误了老爷和贡生们吃午饭。
  幸好有这两个今日刚来的家伙,不然后厨都走空了,谁来做饭。主簿要查的是老人,这两人新来的不在排查范围内。
  哎哎,大家慢走,慢走。
  万达拉着杨休羡躬身送他们出去。
  阿澜这招可以啊。
  看着嘟嘟囔囔抱怨的众人,万达对着杨休羡眨了眨眼睛,这么一来,不用我们自己动手,国子监内部就会先彻查一遍了。
  聪明还是这孩子聪明,一根手指都不用动,就能把人弄的团团转,还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我做饭,你找线索。
  一想到这么优秀的孩子是自己养大的,浓浓的自豪感在万达心中翻涌,他捋起袖子,对着杨休羡说道。
  第86章 天降神厨
  紫禁城文华殿内
  今年七岁的朱佑樘拘谨站在下头,短短的小手指无意识地交缠在袖子管里头,怯生生地看着他一脸凝肃的父皇。
  朕只是要考校你的功课,又不是要吃了你,你这副做派到底是何意思?
  朱见深放下拿在手里的《论语》,也是无奈地看着他这个几乎泫然欲泣的儿子。
  你是堂堂大明太子,难道就不能再落落大方些么?
  朱佑樘急忙低下头,穿着明黄色小靴子的脚尖紧绷,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处于极端惊惶的状态。
  陛下,两位先生都说了,太子殿下天资聪敏,过目不忘。只是他性格内向,有些羞涩,陛下不要怪罪。
  眼看情况不好,怀恩急忙上前解围。
  目下朱见深为朱佑樘请了两位大儒作为东宫讲师,一位是高才绝识,独步一时的李东阳,另一位是学识渊博,一时之冠的程敏政,两人都是当世大儒。在教导学生方面,也都是因材施教,不是那种古板酸腐气重的臭冬烘。
  之前朱见深也曾向二位老师问过太子学业如何。
  两人都称赞朱佑樘敏而好学,态度谦卑。甚至每天上下学堂的笔墨书本都自己整理,不假太监之手。即使身体抱恙,也坚持完成功课,算是个十足的好学生了。
  其实朱见深心里也知道,儿子六岁才见到父亲,之前又被养在安乐堂那种地方,除了纪氏、张敏和吴废后都没有见过什么人,他和自己不亲近是应该的。
  而且他羞涩敏感的样子,分明和自己年幼的时候如出一辙。
  自己像他那么大时候,他和万侍长两人被软禁在东宫内,见不到父皇,又时刻担心自己的太子之位随时可能被废,甚至随时可能丧命。
  那副提醒吊胆的模样,和现在下头站着的三皇子有什么区别。
  心里知道归知道,但是想起他前头的两个哥哥,这么一比较,差距就出来了。
  阿极算是有一半时间都养在昭德宫,和自己极为亲近,暂且不提。
  即便是阿澜那个孩子,养在宫外的,回回进宫,哪次不是恨不得挂在自己和万侍长的身上,一口一个皇帝姑丈,娘娘姑姑的
  而且要说聪明,阿澜可比他聪明多了。
  下去吧,好好念书。
  朱见深决定放过他们彼此,左右眼不见心不烦就是了。
  朱佑樘听了,简直如蒙大赦,跪下磕了一个头,带着负责照顾他内侍蹭蹭蹭就往殿外去了。
  虽然下了学就要回昭德宫见万贵妃娘娘了,不过和被父皇训导比起来,万娘娘也显得不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和气呢。
  怀恩伴伴朕虽自认是个好皇帝,但是在这群儿女面前,却算不上一个好爹爹吧。
  朱见深疲累地叹了口气。
  可能小郎舅那个王八蛋比他都会带孩子。
  阿直今天又出宫查案了么?案子查到什么地步了。
  朱见深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阿澜跟在小郎舅身边,应该不会有大碍吧。
  陛下东厂尚铭来报,目下万大人他们一路查案,居然查到了国子监内。
  国子监?
  朱见深绝不会想到黑眚一案居然会和第一学府有关,着实吃了一惊。
  怀恩太监鼓足了勇气说道,而且,听闻皇长子他今日一早
  一刻钟后
  小郎舅那个王八蛋怎么教孩子的!这像话嘛!
  朱见深气的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的上面堆起来的折子差点倾倒。
  朕的国子监啊!
  集天下英才,钟灵毓秀于一堂的国子监啊,居然要被他们父子两给祸害了么?
  站在文华殿外戒备巡视的御前兵士们,听着里头传来的咆哮声,惶恐地看了看彼此。
  锦衣卫的万大人,又干了什么好事了?
  今天的饭菜太好吃了。
  国子监的膳堂内,一群努力低头干饭的学生们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赞叹。
  虽然说君子不应该耽于锦衣玉食。但是圣人也说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天膳堂的菜肴是我进入国子监来几年里吃过最美味的。
  比我家里的大厨做的都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