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为大明九边的中心,自从元代以将,官方就修筑了完整的邮路和驿传。这一行人只需沿着长城的辽东都司驿路走,十天之内,就能到达抚顺。
  众人为了赶路,一路上都加快速度,当日夜里就到达了三河县。
  因为是乔装,所以不能宿在官驿,万达等趁着天黑之前进城,找到了一个民间的车马驿,让人卸车,准备随便打发一晚,明天一早离开。
  三河县靠近京畿,距离通州不远,所以此地还算繁华。
  万达打算等行礼都收拾好了,和汪直一块去县里头逛逛。毕竟小阿直很少离开京城,从一出京开始,这半大的孩子就兴奋得仿佛是出了樊笼的小鸟,看什么都新鲜,瞧什么都有趣。
  也不知道阿澜现在在宫里怎样了。
  万达带着风帽,披着一件银鼠色的披风走出了驿站的院子,最近太子心情不好,他可别再给我闹出什么幺蛾子。
  易储这件事情,在朱见深迅速出手后,被快速地镇压了下去。
  幕后主使吴废后的吃穿用度用被削减了一成,又被勒令禁足,莫说西内,现在是连羊房夹道都出不去了。
  至于周太后,朱见深则禁足她本人和她身边的内侍宫女前往邵妃所在的未央宫。还以邵氏有孕在身,身体沉重为名义,免去了她每日晨昏给王皇后与周太后请安的惯例。彻底杜绝了周太后企图强抢儿媳之子的企图。
  这下把老太太气的够呛,天天在宫里敲敲打打,指桑骂槐。
  据说这次能够这么快抓住吴氏收买的小太监,东厂的新任提督尚铭出了大力气,从而一跃成为朱见深眼前炙手可热的红人。
  与曾经的提督怀恩如今的境遇相比,让人看得唏嘘。
  这个尚铭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除去抓出内宫传播易储谣言传播者这件大事,这几日在京师内也掀起了一阵旋风。
  万达虽然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准备离京的事宜,不过也从锦衣卫手下那边听说,东厂厂公尚铭带人在京内搜查富豪之家的罪证,且记录在案。但凡其中有人稍微干一些违乱纪的事情,就会被请入东厂喝茶。
  很多富豪为了保命,纷纷献出家产上缴,并且保证此后不敢再犯。
  之前怀恩提督东厂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只听命于朱见深的指示,很少让手下主动出击。加上他本身为人刚正持重,约束手下,因此东厂这十多年来,比起前朝要黯淡了很多,在皇帝面前没有什么很拿得出手的功绩。
  如今尚铭刚上任,就屡立新功,那些富豪们上缴的金银多半又进了皇帝的内库,让朱见深对他越发信任了起来。
  他又不骚扰普通百姓,只对富家豪门下手。况且那些豪强本来就不怎么干净,这么做,似乎也说的过去。
  对于属下说他们锦衣卫的风头,最近都被这个尚铭给盖过了的事情,万达听了,也只是这么一说。再说了,尚铭好歹是汪直推荐的人才,他多少也要给个面子的。
  听到万达提起万澜和太子,汪直也难免忧心。
  他们这一去,至少两三个月,这就意味着阿澜要在宫里住一旬那么久。
  他还记得上一回阿澜进宫的时候,居然带着太子去太液池那边游玩。两个小子背着众人,踩到已经开始融冰的湖面上,差点酿成大祸。
  那次幸好他和小千哥都在,才及时阻止了他们,没出大事。如今他和小千哥都走了,也不知道皇宫里还有谁能管住阿澜。
  哎,什么声音?
  你们可听到了什么声响么?
  万达和汪直正要离开院子,就听到正在后院卸马车的几个打扮成了车队伙计的校尉们,正在议论纷纷是箱子,是箱子里传来的声音。
  箱子?昨天打包箱子的时候,他都逐一检查过,不是茶叶,盐巴,就是一些质量还算可以的丝绸,都是些死物,哪里会发出声音。
  万达脚步一顿,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袭上心头。
  哎!这里面怎么会有个小孩!
  一个大汉高声叫了起来,连带着孩子的尖叫声。
  不会吧
  万达猛地回头。
  憋死我了,小爷以为我要死了呢。
  万澜半个身子挂在樟木箱子外头,双手扶着箱子,满头大汗,正止不住地喘气。
  大冬天的,这孩子硬是憋得满脸通红,额头上布满了汗水。
  这装绸缎的箱子里怎么会有个孩子?是谁家的?还只穿着单衣,不怕冻么?
  打开箱子的锦衣卫校尉吓得倒退了半步。
  哎,这孩子怎么看着眼熟啊?怎么像是哪位大人家的?
  他身旁的一个老兵提起手里的灯笼,将万澜照了照说道。
  死小子!是你!
  万达一踏进后院,看到的就是他那个好大儿正坐在箱子里,和一群当兵的大眼瞪小眼的情景。
  爹!
  万澜一时兴奋过了头,没有察觉危险的来临,还高高地举起胳膊,对着一脸惊慌失措的万达,和他身后的汪直用力地挥了挥。
  竟然是万大人的儿子,难怪看着眼熟。
  老兵们吓得退到一边。
  这时候,听到动静的杨休羡带着高会和邱子晋、梅千张也走了过来。
  杨伯伯,高叔叔,邱叔叔,你们都在啊。小千哥也在。
  万澜这边正开心着,不过在看到他爹万达眼中陡然升起的怒火后,一点点地把身子又降了下去,缩进了箱子里头。
  动手吧。
  万达咬着牙说道。
  梅千张叹了口气,上前一把将孩子从箱里抱了出来,往肩膀上一扛。
  万澜大头朝下,顿觉不好。
  万达走到梅千张身边,二话不说,对着他高高撅着的屁股蛋子,就是啪啪两下。
  因为万澜如今身上只穿了睡觉的单衣单裤,这两记下去,屁股顿时肿了起来。
  你太行了吧!我昨天看你睡得早,就没让梅千张把你送进宫,想着今天早上等你醒了,让管家把你送到东华门门口,让覃昌公公来接。你倒是够可以的啊,居然跟着我们跑到这里来了!谁给你的胆子?啊,说!
  万达简直就要爆炸了,这孩子怎么就出现在这里呢,要是他们发现的再晚些,这小子是不是准备跟他们一路到关外去了啊?
  一想到现在娘娘在宫里,左等右等不见阿澜来。管家又找不到孩子了,不知道京城里已经乱成了什么模样!
  杨休羡和邱子晋,平日里是最不主张打孩子的。
  尤其是邱子晋,童年阴影太深,认为每一个孩子都应该按着天性成长。像是阿澜这种,就是野地里的飞禽。打了也没用,下回该淘气还是淘气。平日里他看到万达拿着藤条满园子追孩子,都是能劝则劝的。
  不过今天即便是他,也两手一束,站在一边,还把试图上去劝架的汪直给拉着了。
  这回是大事儿,这孩子也闹得太离谱了。
  邱子晋看着焦急的汪直,摇了摇脑袋。
  万澜被打得委屈,刚要放声尖叫。梅千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
  走,里边说话去。
  万达气的捶胸,他转过身,吩咐汪直,快点派个人骑马回京,去东华门那边找覃公公。就说孩子已经找到了,不久就送回去,让京里的人别乱找,免得引起骚乱。
  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们一块出关!
  梅千张都一条腿踏进屋子了,万澜头朝下,看着汪直正要转身去找人,急忙大叫起来,我不回家,我不回!我也不去宫里,宫里没劲透了。
  万达气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直接堵住了他的嘴。
  正巧这时候小二拎着茶壶进了院子,见到了这突然出现的小孩,又转身看了看被打开的箱子,脸色大变。茶壶都不要了,拔腿就跑。
  掌柜的!不好啦!
  敢情把万达他们当做拍花子,拐卖小孩的犯罪团伙了。
  万达不得不又派出高会追出去解释,不然这天都快黑了,他们一时到哪里再去找可以住得下那么多人马的客栈来。
  说,你怎么会在箱子里的?难道你你在里面睡了一个晚上?
  关上房门,万达从角落里拿出一把高背椅来,将万澜往上面一扔,从他嘴里把手帕抽出来,双手环在胸前,从上往下,冷冷地看着他。
  万达分明记得,昨天下午轻点收拾货物的时候,这箱子关的好好的,里面除了绸缎啥都没有。
  我
  万澜心虚地对了对食指,眼睛不自觉地往下瞟。
  我要是说了,能跟爹一块去关外么?
  你要是说了,你能活过今晚。
  万达冷笑一声,抽出杨休羡腰侧的佩刀。
  爹,你别吓我
  老万从来只是用钝器打孩子,拔刀还是第一次,万澜面色一僵。
  你试试,你试试我是不是在吓你。
  万达咬牙心想今天一定要让这孩子长长记性。
  不然孩子越来越大,他越来越老,这孩子再没有一个栓得住他的人,哪天真的把天捅一个大窟窿,也不是没可能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
  万澜吓得哧溜一下,从椅子扶手下的空档处滑了下来,一把抱住梅千张的腰,躲在他的身后。
  我,我刚才差点被憋死呢,您又不是没见着。我不是故意钻进箱子里找死的。
  万达回想了刚才这孩子扒拉着箱子大喘气的样子,确实不似说谎。
  那你进去干嘛?嫌命长么?
  万达把刀子推回刀鞘中,插着腰问道。
  我昨天夜里,在床上和小金子玩来的
  万澜低下头,大大的眼睛里开始聚积泪水。
  哎,我跟你说了多少回了,猫咪不能带上床铺。你的被子被面都是织锦缎的,南京来的贡品,被猫爪子那么一挠不就废了么?
  万达头疼地捂住脑门。
  小金子是杨家不知道第几代猫咪了。
  虽然金丝虎、满地锦它们早就不在了,但是杨家现在还是猫咪的乐园。
  小金子就是去年万澜从杨家抱回来的一只金色威武小猫咪,又凶又甜,万澜视若珍宝,恨不得与它同食共寝。夜里经常偷偷带着小金子上床睡觉,不知道被万达说过多少回。
  我就想跟它玩一小会儿,毕竟今天还要入宫呢。谁知道窗户没关好,我看到一道金光从窗台越出去了,我急忙穿上鞋子,也没披衣服就跟出去了
  后来他一路跟着小金子跑进了后院车队那里。
  万澜知道万达这次微服出京,很是好奇这些箱子里放的是什么,就一个个打开去看。大部分的箱子都被锁上了,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装绸缎的箱子的锁居然是虚挂着的。
  为了防蛀,放衣料的箱子是樟木做的,很是沉重。万澜废了点力气才把箱子打开,他一只胳膊撑着箱子的盖子,还没看清里面的布料呢,就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的小金子喵呜一声,跳进了箱子里。
  万澜急忙用剩下的一只手去捞,结果大头朝下,跌进了箱子里。
  不知道这孩子是贼大胆还是怎么样,他刚开始叫了两声,但是后院马厩远离下人们住的地方,没人听见。他叫了两声不见有人回复,心想明天一早肯定有人找他,干脆抓了一块料子抖开,蒙头睡了。
  这一睡居然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这时候万达的车队都过了通州了。
  这小子终于知道大事不好了,家里一定炸锅了。
  不过他又想着,好不容易出了京城,要是就这样回去,除了白捞一顿打,什么好处都没有。
  倒不如忍耐一会儿,睡一觉,再醒来的时候想必已经远离进城了。
  到时候他大声呼救,一定有人能听到,把他从箱里放出来。
  届时看到他老爹,再撒个娇,耍个无赖打么肯定是要挨打的但是说不定就能跟着北上了呢?
  万达看着这小子眨巴着眼睛,将他的如意算盘和盘托出,气的无话可说。一把推开他,自己在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来。
  我的阳寿啊刚才那一下子,活活透支了十年。
  那你怎么还差点把自己给憋死了?
  杨休羡问道。
  我没想到你们装车的时候,居然把装绸缎的箱子放在最下面。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怎么喊都没用,气儿都喘不上了。我只好拼命用手拍着箱子盖儿,幸好你们那时候已经吩咐人卸车,他们听到声音,这才把我上面的几个箱笼都拿开,将我放了出来
  万澜说着,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不然我可就要被活活闷死了。
  老天不长眼啊
  万达恶狠狠地说道。
  那猫呢?猫还在箱子里头么?
  邱子晋突然想到。
  哎,别提了,小金子真没义气。我刚跌进箱子,它就就着缝儿跳出去了。这会子应该还在男爵府里呢。
  万澜说完,突然听到了肚子里一阵雷鸣般的尖叫声从昨天夜里到今天夜里,他可都是水米未进呢。
  爹,我饿了,我渴了。爹,我要吃饭。
  万澜摸着小肚子抬头说道。
  你别叫我爹!
  万达烦躁地直跳脚,你是我祖宗,活祖宗!
  什么?孩子都跟到京畿了?
  一更天不到点,从三河县骑马报信的人终于来到了东华门外,带着万达的印信求见覃昌公公。
  为了万澜失踪的事情,压根就没打算睡觉的朱见深终于从覃昌口里得知,原来孩子没事儿,现在好端端地就在万达身边待着呢。
  他,他是怎么去的?车队里那么多大人,居然一个都没发现他么?
  万贞儿今天一早,开开心心地叫人把安喜宫的侧殿又打扫了一边,还熏了万澜平日里喜欢的琥珀安神香,就盼着儿子能早点进宫,与她共享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