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将他打上负心薄幸的耻辱标签,他背负着那样的黑暗,却从未解释过只字片语。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容淮顿住。
长久未开口,她的嗓音有些哑,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低语:“你宁愿我恨你,对不对?”
伴着话语,荆羡缓缓抬眸。
阴霾的云层挡住光,他的脸仍然清俊,那双总是隐含孤寂的漂亮眼里多了几分挣扎,他就这么看着她,似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依然选择了沉默。
不知不觉间,再度回到那处小院落。
荆羡轻微挣扎,自他怀中落下,她走上前推开门。屋子里比离开前乱了许多,浴室的门半敞,门口丢了条半干的浴巾,沙发角落有匆匆换下的睡裤,此刻杂乱拧成一团。
她几乎能想象到,他洗完澡发现她不见后冲出房门的模样。大概是怕长久以来妥善保管的秘密被她发现,才会这样焦急。
荆羡垂眼,视线又开始模模糊糊,她盯着脚尖,不发一语。
那些重逢之后的纠缠片段不合时宜地跳出来。
雪夜在她家楼下的青年,等到眉宇间覆上落雪,仍然没有离去。
替她挡开热汤的青年,沉默着听完她说的狠话,苍白着脸,弯腰扶着椅背却无。
悄然搬至19层的青年,情人节深夜,亲手布置了花海,高烧昏迷之时,仍在梦呓着问她为何没去z大。
在她不遗余力划清界限之后,在她带着报复恶意一次次重创他之后。
漫天风雨里,他没有半分犹豫,向她走近。
胸口的钝痛伴着每次心跳的频率,愈演愈烈,她的头愈发低下,几乎说不完整一句话:“你原本……”
“对不起。”她哽咽着:“你原本可以同我说的。”
容淮看着她。
他八年来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的姑娘,低着头,像个犯下弥天大错的囚徒,仓皇不知所措。
记忆里这朵矜贵恣意的娇花,笑起来能点亮星辰,活得天真烂漫,亦不知人间疾苦。她曾努力拉他出泥泞之地,在他阴暗肮脏的世界里,固执点亮每一个角落。
他从不屑一顾到沉沦深陷,只花了短短数月,而后再没办法脱身,成了她裙下最虔诚的门徒,心甘情愿追随着这道光。
可他妄图染指的天上月,眼下因为他的失误,褪去了骄傲,碾碎了脊梁骨,迷失在无尽的愧疚和自我怀疑中。
他的公主殿下,本不需要这样卑微。
他受过的磨难,尝过的冷暖,遭过的误解,在这一刻对比她歉然惶恐的眼泪,根本不堪一击。
容淮叹口气,掌心贴着她的腰肢施力,半强迫地让这姑娘从略微蜷缩的姿态里恢复,淡声:“荆羡,我退学,只是想解决一些早该解决的事情。”
他抬起她的脸,指腹抹掉她眼角的水迹,“后边发生的,也都是我计划好的结果,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荆羡不吱声。
半晌,她伸出手,够到他的衣摆,犹豫了一会儿,慢慢往上掀。
容淮诧异,很快意识到她想做什么,掐住那纤细的手腕,皱眉喊她的名字,“别闹。”
“我没和你闹。”荆羡轻声,眨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语气却格外坚韧:“我想看,我现在就要知道,我再也不要被瞒在鼓里。”
容淮:“……”
两人僵持良久。
窗外的雨势不知何时变得猛烈,瓢泼大雨砸在铁皮屋檐上,发出沉闷声响。远处闷雷翻滚,天色昏暗,正午时光,竟莫名有了入夜景象。
荆羡还没松手,一眨不眨盯着他。
感觉要耗到天荒地老。
这姑娘偏执起来,确实要命。
容淮无奈,朝后靠到墙上,别开眼去,视线对着高柜上的纸箱。
荆羡敛着鼻息,小心翼翼卷高他的t恤。男人劲窄的腰身异常漂亮,玉白的肤,浅浅的人鱼线,或许因为紧张,腹肌轮廓格外深刻。
她目光直视,没有半分羞怯。
忽而动作骤停。
右边肋骨开始显现触目惊心的暗红,她的指尖不由自主颤抖,撩到最上方,那道狰狞的伤疤再无遮掩。
八年过去,它横搁在胸腹间,并未随着时光流逝降低存在感。
十来公分长,从肋骨下端一直蔓延到最上边。两侧有缝针的零星痕迹,靠近胸骨交接的那一侧颜色额外深,像是利刃先行划破皮肉,又朝着里头刺入,狠狠翻搅脏器。
该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对着一个17岁的少年痛下毒手。
她道听途说的版本里,只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一刀,如今亲眼目睹,她再不能找到借口原谅自己。
荆羡踉跄退一步,泪眼朦胧。
她想,怎么可能不是她的错呢。
是她亲自将三十万交到欲置他于死地的人手里,是她间接促成了差点谋杀骗保的惨剧,也是她害得他在云离差点丧命。
若是他真在那天死了。
她甚至无从得知。
若干年后,同学聚会时,兴许才能闻得他的死讯。
届时她会怎么样?
笑一笑,唏嘘一阵,也就过了。
而那位不告而别的少年,将会永远带着苦衷,长眠于地下。
荆羡根本没法操纵自己的思维,眼前的幻象一幕幕,她几乎站不住,撑着旁边的桌子费力地呼吸。
感觉再待在云离要出事。
容淮没再犹豫,重新抱起魂不守舍的姑娘,一手拿过她的包,朝外走。
他很早就深谙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他这辈子做过许多匪夷所思的决定,也从未后悔。可当下,他却无限懊恼带她来云离躲避台风的馊主意。
打开车门,他将她放到副驾驶座,俯身帮忙系好安全带:“送你回去。”
正要启动时,这姑娘又倏然开口:“箱子。”
容淮怔了片刻,回房取那个从昨晚开始她就惦念不放的纸箱。
回去的路上,荆羡再没开口,她只是用力抱着曾经弃之如敝履的玩偶,兔子灰扑扑的长耳朵紧紧贴着她的脸颊,她也不嫌脏,就这样死死搂着。
因为高速封路的缘故,回临城的路格外坎坷。绕了许久的小径和偏道,晚上八点来钟,才到小区。
荆羡坐在车里,愣愣瞧着不远处的别墅灯光,阁楼窗口挂着熟悉的蕾丝白纱,隐约能窥见里头绵软的床榻。
到家了。
容淮:“我送你过去?”
荆羡不敢看他,深入四肢百骸的痛苦和愧疚快要将她淹没。她觉得自己不堪到了极点,她没有资格再享用他的体贴,亦没有颜面再面对他。
逃避的念头倏然取代了一切纷扰。
她只想睡觉。
可能一觉醒来,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也不一定。
荆羡默默推开了车门,夜色里,她抱着同她体型并不相符的纸箱,像个孬种的胆小鬼,声音轻到几不可闻:“我自己回去。”
容淮盯着她。
他当然可以趁此机会提一些要求,善于利用人心这一点,永远是无往不利的武器。
可对上她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视线,他暂时压下了那些卑鄙的想法,只目送着她离开,直到那道纤细身影快要消失在树影后,才往前跟两步:“荆羡。”
她回过头,侧脸对着他。
容淮平静道:“我明天去瑞士,可能要半个月。”
荆羡睫毛轻颤,缓缓抬眼。
他漆黑的眼里有她看不懂的强烈情绪,像是长久的等待之后再难压抑,又像是不顾一切要冲破牢笼。最终,眼尾猩红褪去,只留下模棱两可的话语——
“半个月,够了没?”
话落,他也没等她的回答,只重新回到车上,玻璃窗落下一半,淡淡:“云离的事情,趁早忘记。”
随即调转车头离开。
荆羡愣了两秒,也不知道他俩之间,谁更像逃兵一些。
接下来的一周。
她破天荒请了病假,关在房间里,连下楼用餐都不愿意,一日三餐都在自己房内解决。
她从未这样邋遢过。
困了就睡,醒了就对着近在咫尺的纸箱发呆。这玩意拿回来有阵子了,她天天盯着,就是没勇气打开。
家里没有能束缚她的人,荆羡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直到骆亦白给她打电话,说荆焱在机场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身体没什么大碍,但要住院观察一阵。
荆羡这才如梦初醒,要了地址,匆匆赶去。
这家私人医院,她从前也住过,就是高三肺炎发烧那回。她对这里的印象并不算好,甚至有些阴影。她记得每一次走道响起脚步声时,她都会期待少年的出现。
然而事实总叫她难堪,失望成了绝望,最后演变成无数夜里的泪水。即便如今真相大白,当时失魂落魄的心碎滋味依旧如影随形。
荆羡掐了下手心,强逼自己忘掉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荆焱的病房在最里头那间。
她进门,就见到男人坐在床上回邮件,助理站一边汇报工作,童茹玥坐在沙发上,正慢条斯理地替他削苹果。
荆羡瞬间觉得自己多余,打量一圈,发现他没什么皮外伤,肤色白皙,眉眼冷冽,精气神比她都好。
反倒是荆焱盯着双胞胎妹妹的黑眼圈,“你没睡觉?”
荆羡绝无可能同他说容淮的事,只应付几句。只是她的状态确实很糟糕,昨晚又噩梦连连整夜失眠,坐了没几分钟,就困得不行。
怕被哥哥瞧出蹊跷,她假借公司名头告辞。
荆焱也没拦着,让童茹玥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