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寿全亲自登门邀请,他犹豫了一番还是整理仪容出了门。
他被寿全领到图画院,再入昔日为官的地方,他触景伤情,其实这里也留下过他不少美好的回忆啊。
才子们敬重他,老前辈都甘愿请他赐教,还有一个个文武官员悄悄请他为自家女儿画像,好择个良婿。
行进一间宫殿,幽静之下,他瞧见了景辛。
她正站在窗前,举手框出窗外宫阙,那也是他常构图取景的动作。她背影窈窕婉约,听到他脚步声回过头来,女子容貌依旧惊艳,即便怀孕也丝毫未曾影响她容颜半分。
他真的以为她只是雨珠,他发誓今生与画作伴,却见到她动了凡心,可她竟然是天子的妃子。
他那年被戚慎气到吐血,那日玲珑诗会上得知她是景妃,他回府后也吐了口血。
这王室里的两人真的太欺负人了啊!
…
景辛微微一笑,请程重楼坐。
“程画师看上去是后悔过来了?”
程重楼早已说服自己放下凡心,恭敬道:“不曾。”但他还是担忧那日宫外行刺,“那日文诏制大选上,草民可有牵连娘娘?”
“也不曾。”景辛开门见山,“我想请画师重新回图画院,你可赏我这个脸面?”
程重楼早已猜到,但踟蹰后还是淡声推辞了。
“草民只想每日摆摆摊,画些市井人烟。”
景辛低笑了声:“可是画师的市井人烟都不是大梁百姓如今生活的模样啊,你的市井萧条,人烟衰败,而大梁百姓虽然忌惮天子,却不曾受过饥冷灾荒,你说呢?”
心事被击中,程重楼道:“这便是我想画的。”
“你恨天子,我能理解。但作为画师,我们首先要还原本质,你把大梁画成这般模样,以为天子不知?他只是不愿惩处你罢了。”
“这两次诸侯与臣子造反,帝王天威你见识到了,天子何曾昏庸?”
程重楼哑然,一时不知如何回复。
“你瞧瞧这如今的图画院,我想插手让它恢复往日的荣耀,但我身怀龙嗣,有心无力。你昔日的同僚消沉靡靡,大梁绘画败在今时,你很希望见到此景?”
她见程重楼已然目露不忍。
景辛道:“与其在宫外画画来气天子,还不如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画给他看,这两种文人傲骨,你觉得那种更见效?”
离开图画院时,景辛翘起唇角,为今日终于说服程重楼回归而高兴。
虽然王宫如今她最为尊,但也不敢僭越到册立官员,她去信请戚慎采纳她的建议,能猜到戚慎会动怒,但她知道以他的狗行不会要程重楼的性命。
……
许国王宫宽广壮观,但建筑比汴都矮,也自然不如汴都王宫宏伟巍峨、富丽堂皇。
各国王宫皆设有天子殿,供天子巡视居住。
此刻殿外禁卫严守,车康岑身穿蟒纹衮服,恭恭敬敬进殿为天子禀报许国这三年的国情。因为天子似乎急于赶路,他这两日夜晚也都会来加急禀报。
但此刻他刚跨入正殿便听到上座椅子上恼羞成怒的天子喝了一声“放肆”。
车康岑赶紧跪下,虽然猜想不该是自己的锅,但也怵这天威,战战兢兢问是何故置气。
成福也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天子是瞧见景妃的信才生气的。
往日这些信每每送来,天子皆会挥手让车康岑先退下,把国事抛诸一旁,先看景妃的信。
最初等了两天,不曾见到景妃来信,天子先动笔去了信。
收到回信时天子每每龙颜大悦,那因为恼羞许国国库虚空的愤怒才得以纾解。
而后又有一封留青的信送来,留青被天子钦点要每日汇报景妃的起居,却见天子得知景妃诏舞男助兴后大怒。
但天子怒气反笑,交代身侧官员安排丑男献舞,一时倒也舒展眉心,薄唇噙笑。
可今日这信上写举荐程重楼回图画院担任画师。
成福方才偷偷瞥见,景妃言谈撒娇,什么“好不好呀”,什么“想您抱抱”,原来这些竟都是因为程重楼才求助于天子。与信一同来的是一幅景妃的画像,信中说这是程重楼为景妃描的,特献给天子解思念之情。
戚慎严声下令:“把程重楼杀了。”
项焉领命去安排。
他靠在椅子上,但这椅子并不如他的龙椅舒服,也没有靠枕,他怒火更大了点。
展开那画,女子盈盈含笑,虽五官像她,却不及她所画的立体逼真。
他寝殿挂着她画的那幅星空图,他俊美威仪,她娇媚温柔,那幅画真该带在身边。她明明能把她自己画得那般好看,却在他要她寄来画像时回她不会给自己作画,简直就是欺君大罪。
可戚慎忽然沉了容色,道:“不杀了,把程重楼诏入图画院,画一百幅寡人与景妃恩爱之作。”
与其要人死,不如要人生不如死。
心腔怒意稍得纾解,戚慎睨着殿下所跪的车康岑,低笑:“车公起身。”
但他也仍是恼羞的,生气时便想吃口甜食。
他冷声喊成福:“给寡人上爱心小饼干。”
成福战战兢兢:“王上,爱心小饼干您前日已经吃完了。”
戚慎:“……”
满殿宫人又被迁怒了,连着车康岑都不敢吱声。
第50章
因为戚慎的震怒, 车康岑在退下后便去后宫交代侧妻颜氏安排点心。
“天子喜爱甜点,你务必要妥善安排。”他颇有些无奈, “孤已惹天子不悦,万不可再让他震怒。”
他有一正妻二侧妻十几姬妾,但颜氏是他最宠爱的侧妻, 也是最聪慧体贴的。
颜氏领下旨意,为这桩差事面带愉悦,她步出宫殿交代宫女准备点心, 其实这点心早就做好了。
在得知天子巡视的消息后她便已经在宫外找了个善做点心的老妪,又将自己的妹妹颜欣儿接入王宫来。
她这些年用尽手段也不过只是个侧妻,正妻齐氏人老珠黄,早惹君上不悦, 奈何靠着母族在朝中的势力稳坐正宫, 屡次压她。她芙蓉之姿,又还年轻,且还有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此次若能把妹妹送上天子的龙床, 她不愁坐不上这正宫之位啊。
月色如水, 从偏殿里提着食盒出来的女子轻盈迈步, 晃动着杨柳腰来到颜氏身前。
颜氏打量着自己这个妹妹,心头免不得有些酸意嫉妒。少女比她年轻好几岁,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狐狸眼总勾出一股媚态,连车康岑都差点就要纳了她这个妹妹为妾。
颜欣儿红唇弯弯:“姐姐, 妹妹这身装扮可好?”
颜氏瞧着那故意晃荡的鼓鼓胸脯,如常堆起假笑:“妹妹年轻貌美,此事势必要万无一失,天子殿偏门都已被我买通,天子喜爱糕点,你可要伺候好啊。”
颜欣儿咯咯直笑:“知道啦,待我成了天子的宠妃,不会忘了提携姐姐。”她故意咬出“提携”二字,乐得看颜氏被气得脸发白。
颜欣儿与宫女提着食盒往天子殿去。
她信心十足,几乎敢断定第二天自己就会被册封为天子的妃嫔,毕竟在许国像她这样身娇体软还知如何取悦男子的美人不多。
但她却被拦在正殿门口。
这禁卫是王都来的,不顾她是侧妻之妹的身份,面无表情接过她的食盒,不让她进入正殿。
好在偏门已经被打点好,没有汴都来的禁卫,颜欣儿只得从偏门进去。
戚慎刚沐浴完,如墨乌发搭在肩背,只着一袭玄色寝衣,腰带未曾系,心口滚落下几颗水珠。
寝殿中没有点灯,他微有些不悦,却在绕过屏风时闻到了空气中的一抹脂粉香。常年习武让他捕捉到一道轻盈的呼吸,是个女子。
他眸色瞬间阴沉下去,骨节分明的手指系上腰带,借着月光点亮了宫灯。
龙床上躺着一个女子,瞧见他的脸痴痴失神,却并无惊慌之色,很显然是刻意等他。
谁给的胆子,敢爬他的床?
颜欣儿见戚慎震怒,忙光着脚下床拿起食盒。
“天子,臣女是侧妻颜氏之妹,特携点心给天子品尝,也是来伺候天子就寝的。”她昂起一张娇媚的脸。
戚慎眸底皆是厌恶之色。
早年间汴都朝中也有人给他献美,但得知他震怒不喜,后头都未敢再犯。他也知此次出巡势必会有心机之人献美,早交代禁卫不准放女人进来,还是防不胜防。
“天子,您别动怒,欣儿会的很多,一定能让……”
“滚!”
就这也配叫心儿?
戚慎恼羞喝道项焉入殿。
他的动怒也只在一瞬间,这种事不配消耗他的心情。他喊让车康岑滚过来,又面无表情扬了扬手。
项焉知道这扬手代表什么,刚才被叫进来时,刚到殿门口听闻殿内的两道呼吸他便已然知道犯了大错。他矫健起身,提起地上的女子走出了殿。女子的呼救只喊了一半,下一刻已然永久地沉睡下去。
车康岑赶来时殿内灯火通明,他却无法得到戚慎的召见,瞧着地面那具美丽的尸体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除了他那个宠上天的侧妻敢干这种事,还有谁敢犯天子的禁忌。他恼羞成怒让宫人去将颜氏喊过来。
寝殿内已经换了新的床单被褥,但戚慎仍是震怒的,窗户大敞,唯恐殿中再有那股脂粉味道。
他忽然就很想念景辛,拿出今日那幅画瞧着她的眉眼。
他明明说好要添腹入画的,她却只让程重楼给他画了这一张脸。
他展开那信,她的字还是写得不好看,有的斜有的瘦,唯独那句“想您抱抱”格外娟秀,仿佛女子那张气质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脸都清晰地跃然纸上。
殿外车康岑在喊知错,戚慎懒得理会,让人跪了一夜,翌日将偏门的宫人都赐死了,颜氏被贬为姬妾,许国岁贡多罚了一年。
还要再走几国,这规矩立得越严越好。
从许国启程去往都兰国,戚慎坐在銮驾中给景辛写信。
末了,他加了句:字迹日渐娟秀,甚好。
他上次不过就说了她一句“字不好看需勤加练习”,她就找管宗代笔,不再亲手写信来。
竟这般记仇。
……
汴都王宫内,景辛这几日睡眠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