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慎收回弓箭,调转马头,他马背前坐着一五岁的稚童,正被他揽在双臂中。
稚童大眼肉脸,唇红齿白,昂起脑袋瞅戚慎,清澈的眼睛里都是钦佩。但他望着那头挣扎在地的狼,还是露出不忍心。
“大王,臣长大了也能这么厉害吗?”
戚慎朗笑出声,跃下马背,朝稚童伸出手掌。
陆云生起初还有些怕戚慎,他是陆国诸侯的长子,却因为不是嫡子而处处受欺。母亲阮氏总温柔教导他要忍让,还叮嘱这次天子巡视不可惹怒了天子,可他那夜去寻猫,误入了天子宫殿,天子不仅没有惩罚他,还给他吃爱心小饼干,也念起他的白猫很像天子宫中的那只。
陆云生对这个大家都怕的天子是既敬爱又崇拜,伸出胳膊任天子将他抱下马背。
戚慎揉他脑袋:“你想如何厉害?”
“小臣可以像大王一样,被人尊敬,保护母亲吗?”
“云生,不可胡言。”陆扶疾策马停下,闻言敛眉斥责了一声。
戚慎眯起眸子,但笑不语。
陆云生埋着脑袋对他道:“小臣说错话了,小臣给大王赔礼。”他像模像样行着跪礼,抬头时忽然瞅见戚慎腰间挂的小团子。
那圆滚滚的小团子上绣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女孩,他眼前一亮,好想摸。
戚慎握着腰间的佩绶,淡笑喊起身。
陆云生盯着那张卡通的脸咽口水:“大王,这是何人?”
戚慎唇角噙笑:“寡人的宠妃。”
“妖怪都这么可爱的吗?”陆云生不可置信地眨眼睛。
“将公子带下去!”陆扶疾沉喝一声,朝戚慎赔礼,“王上,稚子顽劣不懂事,求您恕罪。”
“你听谁说寡人的宠妃是妖怪?”
这嗓音不带波澜,正要被带走的陆云生只得被太监送回来。
陆云生瞧着父王严厉的目光,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埋着头不敢吭声。
“回答寡人,孩童要诚实。”
“是宫女说天子的宠妃是妖怪。”
戚慎笑着,但唇边却是嗜血的冷笑。
他音色森寒:“陆公——”
陆扶疾双膝跪地,严声道会彻查此事。
他也并不知道会惹出这桩事来。
他的正妻李氏负责天子殿一应安排,原本要安排美人侍奉,但得知许国的美人被赐死,便赶紧打发走了那些美人。宫女开着玩笑,说景妃是妖孽,也是会吃人的妖怪,不然怎能将一个成年男子迷得只要她一个女人。
查清后,陆扶疾来天子殿禀报戚慎该如何处置。他平日很少轻易定死罪,有些不忍。
戚慎掀起眼皮:“陆公的后宫,寡人不会干涉,但景妃的声誉,却代表寡人之誉。”
“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天子开恩。”陆扶疾准备退下,但瞧见戚慎身前自己那儿子,有些担心。
“天色已晚,臣让小儿不打扰天子就寝……”
“寡人正与他下棋呢。”
陆扶疾无法,只得退下。
陆云生落下白子,好奇道:“大王为何喜欢跟小臣下棋呀?”
“你可爱。”
陆云生肉肉的脸颊红透,瞧着那佩绶上的女孩:“还是景妃娘娘比较可爱。”想挼。
戚慎抿唇笑起,片刻后,项焉入内说景妃来信了。
他挥手让陆云生回去睡觉,展开景辛的信。
[ 天子敬启,春节时妾许下心愿,盼您同孩儿与妾共赏冬雪,望归。]
她从不曾在信上这么恭敬谦卑。
他脸色没有笑意,只有眸底晦暗如深邃的夜。
他也想回,但却总觉得不喜欢汴都的寒冬。
他在汴都度过了无数个寒冬,是冰凉透骨的寒,感受不到一丝温度。直至为王,他也不曾在龙椅上度过一个暖冬,甚至从来不愿过生辰。
他的出生日是王宫的禁忌,甚至他从未体会到生辰有什么值得开心的,每每那几日总有宫人惹怒他,他大开杀戒,竟在哀嚎的求助声下与那一滩猩红里得到瞬间的快感。
景辛说过要他为腹中的孩儿积德,他已经很少再开杀戒,不愿回宫再动杀念,她会不喜。
项焉递上太医院的信。
这信上每一封都有倒计时。
景妃临盆约余一月。
景妃临盆约余二旬又七日。
景妃临盆约余二旬又四日。
他来时答应过要在她分娩前赶回去。
戚慎握着腰间圆软的佩绶,沉吟许久:“回宫吧。”
他又诏来陆扶疾:“陆公有意立谁为世子?”
陆扶疾略诧异,但他总温润儒雅,很快温声答复尚未立储。
他二十有五,已有三个儿子。陆云生是长子,太过纯善温良,连兔肉都不敢吃。他的嫡子刚满三岁,顽劣调皮,被正妻宠坏。幼子乃妾所生,尚在襁褓。
戚慎:“陆公长子有卿之仪范。”
陆扶疾起身谢礼,余光里眼前天子面色如常,最善收敛帝王的喜怒。
他谢礼道:“臣知道该如何做了,多谢天子赐封!”
自古诸侯都会选嫡子或长子为世子,再请旨于天子,少有像这般被天子钦点。但能被钦点对陆国而言却是一桩喜事,至少天子是喜欢这个未来储君的。
戚慎在第二日启程回王都,尚有夏国未走,他钦点了大臣代巡。
他的回信并没有那么快传回王都。
景辛如今已经每夜难受得找不到适合入睡的姿势。
她好想早点卸货。
外头簌簌落着雪,王宫玄色的殿宇都覆上一层皑皑纯白,美得赏心悦目。
上一场雪只零星落了半日,她还高兴此刻能在古代看见这么大的雪,一个人坐在檐下赏了许久的雪。
入夜后她回龙床上入睡,却是怎么也睡不安稳。等到好不容易睡着,又被口渴转醒,喊宫人递水。
但殿中寂静,景辛喊了数声都没有叫动宫人。
她撑着两侧费力坐起身,扶着床栏缓慢下床,抱枕却自床沿掉了下去。
景辛慢吞吞弯腰去捡,察觉自己实在够不下去,但这会儿也很难再直起腰来。
她喊着来人,又不知今夜是谁值夜,喊了几声长欢和留青的名字都无应答。
腰腹无力,她双膝被压得支撑不住,扶着床沿好不容易才重新坐到床上。
明明只是桩不起眼的事,她却莫名热了眼眶,流下泪来。
就是很想哭,她感觉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却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扶她一把。
如果戚慎此刻在,她就不必体会到这种无助啊。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渴望他在身边。
眼泪静静地掉,没有哭声,但吸鼻子的声音在宁静里格外清晰,门外终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屏风后也现出宫女执灯的身影。
“娘娘,您怎么坐在这?”
进来的是紫延宫的宫女。
景辛问:“值夜的人呢?”她擦掉泪,面色如常,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阿容去如厕了,她闹肚子,让奴婢先来顶替。”
“我想喝水,温水。”
宫女为她倒水,又扶她入榻。
漆黑里,景辛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多恨了戚慎一分。
翌日,她竟感觉腹中一阵阵痛,惊慌叫来太医,朱云志也有些诧异,她的预产期原本还有两旬。
几名太医彻夜守在偏殿,景辛却不再感觉到痛,只在第二日有偶尔的一阵疼痛。如此三日后,朱云志让她放平心态,确保这只是假性阵痛。
……
收到戚慎来信那日,景辛斜靠在美人榻上任长欢帮她用药膏抹肚子。
殿内炭火烧得极热,怕她凉到。
景辛睨着这信,慵懒丢给留青,什么都不曾说。
长欢见她最近郁郁寡欢,便讨她开心:“娘娘,以前奴婢的小娘有孕腹部满是斑纹,您这肚子光滑圆溜,一点斑纹都见不着,还同从前一样。”
景辛低低笑了下,说来也是,她除了早期的孕吐外没见一点妊娠纹,真得感谢原主有这么好的体质。
“药膏有用,娘娘也天生丽质,等诞下腹中的小王子天子照旧会宠爱您的!”
上半句的彩虹屁景辛还爱听,但这下半句她就不乐意了,敛了唇边的笑。
这雪断断续续连着下了五日,她也没再有什么阵痛。
戚慎来信说已到许国境内,再有几日便可抵达王都。
景辛照旧不曾回信,都是留青在回。
信每一天都准时来。
终于,到这天只剩一日。
留青这才小心提醒景辛:“娘娘,天子明日便可归来,您夜里睡不好,不如奴婢们为您搬回棠翠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