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到底什么事?”好不容易挨到晌午,用过午膳冯献灵也没空歇息,背靠一架七宝坐榻闭目养神。鱼兴手指一僵,麻溜的将茶点、果品顿坐到木几上,快步疾行至下首,俯首叩拜道:“一点微末小事,不敢有辱殿下玉听……”说着悄悄掀起一点眼皮,见她没有愠色,方才低头继续:“奴婢祖籍颍川郡襄城县,幼时也曾遭遇大旱,冷不丁听闻故土又逢灾祸,心有感触罢了。”
“哦?”太女殿下睁眼一笑:“你今年一十六岁,说的是孝诚十八年那次关中大旱吧?”
东宫之主的记忆力何其彪悍,一个小小宦官的生年都能如数家珍,他不禁悚然一惊,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殿下明鉴。虽然奴婢当年止有四岁,却至今犹记庄稼尽毁、溪河干枯的惨状,耶娘为了偿还捉钱令史那两千钱款,还曾想过将奴婢兄弟五人送去寺庙剃度出家。”
捉钱令史是孝诚初年留下的弊政,当时天下大乱、国库空虚,仅有的那一抿子钱都拿去充作军费了(否则不出三月,各地叛军就能打进神都),地方州县若想修个桥、补个路,至少得攒上三年五载。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当时的宰相李修言不得已之下提出了一条‘救时之计’——由各地刺史、县令将朝廷发放的公廨钱悉数贷给当地富户,按一定时间、一定利率回收本金,富户们或拿这钱周济生意、置办房屋,或再转赁他人,一概不管,只要到时能收回银子就行。虽无令史之衔,却有令史之实,久而久之百姓们就将那些放贷、收贷的富户称作‘捉钱令史’。
早在孝诚二十年圣人就废除了此项诏令,严禁官民私放高利贷,奈何老百姓们早已养成习惯,一时钱财不称手了,便去从前的捉钱令史处签字拿钱。
鱼兴见她信了两分,神色越发恭谨:“听说前朝高宗大帝宽仁待下,诏曰女尼、女冠、诸僧道人等皆授业田三十亩。奴婢兄弟五人,加起来便有一百五十亩之数。”
听到这里冯献灵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颍川大旱是真、捉钱令史也是真,入寺出家只怕就是胡扯了。颍川多平原,业田、丁田资源充足,若真有兄弟五人,等他们长到成年,每人可分丁田八十亩(丁田不同于业田,十六至六十岁的男丁人人有份,长于六十岁的老人才会被朝廷判断无力耕种,八十亩地收回五十,剩下三十亩死后一并收回),何必为了区区三十亩田产抛儿弃子?
“难道寺庙所授业田就可以私通买卖?”冯献灵故作不解,笑盈盈的端了盏茶喝,“这倒是孤寡见少闻了。”
母皇崇佛,登基以来广修佛寺,如今宫中还戳着一个沙弥出身的宠妃,她久不出宫,外面佛教之盛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么?
……戏肉来了!鱼兴克制住激动,微微起身:“殿下博闻强记,胜过世间万千男子,只是人力有限,哪能事事尽知呢?奴婢有幸听说过一位贵人的轶事,今日乍然想起,倒与奴婢有些相似。原来他出身农户,自小父疼母爱,家中也算小富即安,只可惜耶娘去后,兄嫂贪图那三十亩业田,生生将人卖进了白马寺为奴。”
冯献灵放下茶盏,薛夙。
“奴婢人微言轻,不敢妄言为殿下分忧,只是偶然想起此事,博殿下一笑罢了。”小宦官内衣湿透,两道汗水顺着下颌滴到地上,“望殿下明鉴。”
屏退众人后冯献灵独坐室内沉思。陈氏之于颍川,相当于五姓之于关陇,母皇不敢也不能擅动,只好又拉又打、恫吓兼之怀柔。去岁起天降横祸,逼得颍州百姓走投无路,不得不贱卖业田,当地有胆量、有底气接下这块烫手山芋的……统共只有一个陈家。光‘知法犯法,兼吞良田’这项罪名就足以将他们全族抄家下狱,可只消再往深处想一步,便不难发觉其中的诡异之处。
大周良贱分明,户籍与田地牢牢捆绑在一起,失去了业田的农户与贱口无异,官私奴婢、部曲、客女等贱籍一赦为番户、二赦为杂户,三赦才是良民,也就是说拖家带口、卖田为奴的普通百姓至少要经历三次天下大赦才能重获自由,颍州人又不是傻子,为什么不干脆出家为僧尼,偏要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投奔陈氏?
是陈家心存反志、私蓄田产,还是佛寺、尼庵横行乡里,为祸地方?鱼兴那小崽子收了薛夙不少钱吧,如今看来,小薛君怕是暂时死不得。
这个时候和尚、尼姑、道士之类的出家人每年也必须要统计数目的(他们免税),如果某地百姓大规模出家,税收上面会直接反映出来,绝对没可能瞒过中央。
陈氏已经没人当官了,他们家是要交税的,百姓们卖身到他们家做奴婢,等于把田地和交税的压力一起转移给了陈家,相当于一个微型的地方政府了,所以殿下才会这么如临大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