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摊虽小,却也忙,要卖鱼要称鱼还要杀鱼收钱,王爸爸一人忙不过来,王妈妈也被捆在鱼摊上帮忙,小王涛没人带,就被父母带着,放在鱼摊子旁边。
三岁,王涛上了幼儿园,从识字本上认识了数字,每天听爸妈卖鱼算账,他的小脑袋飞速转动。
他喜欢那些数字,他喜欢算数,那对小王涛而言是很有趣且很轻松的事。
有天,王妈妈不在,爸爸卖鱼,王涛照例先算出了价格,王爸爸按完计算器算的却不一样。
王涛小声提醒爸爸算错了,王爸爸生气道:“一边去,别耽误事儿!”
客人却觉得很有意思,催王爸爸:“你再算一遍嘛,我觉得小朋友算的对的。”
王爸爸瞪了王涛一眼,又算了一遍,竟然真的是他算错了。
客人夸了一句:“你这娃娃真不得了,说不定是个天才。”
这一句话,王爸爸记在了心里,客人走后,他又出了几个算术加减题给王涛算,结果发现,三岁的儿子心算竟然比他摁计算器还快。
王爸爸又惊又喜,回头就跟老婆说了,夫妻俩高兴得不行,本来想给王涛测智商,听说要交费,两人又打了退堂鼓。
不过,从那以后,王涛就成了自家鱼摊的人肉计算器,王爸爸炫耀一般让儿子在鱼摊帮他算账收钱。
幼儿园也不用上了,他儿子可是天才,那幼儿园老师能教个啥,还浪费钱,学费死贵。
王涛成了菜市场里有名的小神童,很多人慕名来他们家摊子买鱼,家里生意好了,王爸爸王妈妈每天都喜得合不拢嘴。
他们俩想,王涛这名字太平凡了,配不上自己天才儿子,于是趁着孩子还小去改了名,王涛成了王不凡。
王不凡一点儿都不开心。
他只喜欢算数,不喜欢很多人围着他,每天重复算几毛几块,也不有趣了。
很多大人会摸他头捏他脸,他觉得很难受,有次还被一个阿姨的指甲刮伤了。
他跟爸爸妈妈说,他不想留在鱼摊,想上学,被爸爸骂了一顿。
王爸爸说:“老子幸幸苦苦挣钱养活你,让你算个帐你都不干,你说你能干个啥?幸苦活你老子我都干完了,你坐着收钱还不乐意,不孝顺的玩意儿。”
王不凡,四岁,给自家鱼摊打工挣钱养活自己,不然就是不孝。
他越发不爱说话,除了算账报价,别的时候一天说不了几句话。
王爸爸王妈妈也没在意,他们沉浸在鱼摊的好生意里。
因为生意变好,钱挣得多了,王爸爸扩大了规模,多租了一个摊位,进更多的鱼卖。
有王不凡算账,王妈妈不乐意再来鱼摊,她一向不喜欢浑身沾满鱼腥味,于是来得越来越少,平时在家里洗衣做饭干家务,偶尔进货的时候搭把手。
可惜后来人家看习惯了小孩子算账,而且王不凡年纪越来越大,不像小时候那样稀奇,所以关注的人越来越少。
王不凡松了口气,王爸爸却很生气,他恨不得让儿子出去吆喝招揽生意,可惜这会儿才发现生了个闷葫芦。
王不凡八岁,王爸爸忘了送他去上学,还是旁边卖菜的摊主提醒,说你们家孩子,该上小学了吧。
王爸爸这才记起,儿子到上小学的年纪了。
菜摊老板嘲笑他:“你这当爹也太不上心了,孩子上学你都不重视。”
王爸爸梗着脖子说:“不就是个小学吗?我儿子可是天才,小学能学着点儿啥,晚两年也没事。”
说是这么说,每天被人盯着还是难受,王爸爸就送王不凡去上小学了。
送他上学前,王爸爸叮嘱说:“你可得给老子争点儿气,先适应一个学期,拿个第一名,然后咱们就跳级。”
王不凡没拿到第一,不但没拿到第一,连前十都没有,语文直接考了倒数。
他是插班进去的,开始上课的时候,已经是一年级下学期了,他不会老师教的拼音,不会读不会认也张不开口去读。
他数学好,能心算,可一年级数学太简单了,个位数加减法用不到他几块几毛都能算清楚的心算,拉不开分数。
王不凡拿着试卷回家,看到数学还好,看到语文的时候,王爸爸勃然色变,一巴掌打掉了王不凡一颗乳牙。
“是这里一颗门牙,其实我当时在换牙,本来就要掉了。”王不凡指着已经长起来的恒齿跟阮北说。
他心态还算轻松,这些过于久远的记忆,再提起或许怅然或许不忿,但似乎并没有激起他太多伤怀。
阮北却满心难过,他已经知道了,王不凡的不幸来自于他的原生家庭。
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却也是个被亲生父母毁掉的天才。
第46章
王不凡的人生被割裂成三个阶段。
八岁以前,他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天才。
八岁以后,他泯然众人。
从第一次期末考试他没拿到第一名起,神童的光环便出现了裂缝。
当王爸爸王妈妈再炫耀自己聪明的儿子时,邻居同行只要回一句“听说你们家王不凡连第一名都没考到。”
就能让王不凡父母觉得颜面尽失,转头回去便要打骂训斥“不争气”的儿子几句。
其实每个班几十个小孩,第一也只有那么一个,王不凡成绩并不差,哪怕他语文一时间没有跟上去,他数学永远能考满分。
可他的父母在乎的不是他数学怎么样,他们就想着,人家三岁孩子还不认识字,你三岁都能算过计算器了,为什么长了五年,你还倒退了,你怎么连人家普通小孩都考不过。
王爸爸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信奉者,王妈妈混迹菜市场,扯皮撒泼一把好手,这样的父母,在面对孩子成绩“不理想”的情况时,唯一的手段就是,打。
考不到第一,打。
让他给亲戚表演心算不愿意,打。
不肯参加演讲比赛,打。
很长一段时间,王不凡经常忍着伤痛的去上课,王爸爸王妈妈好歹还记得哪些地方不能打,他们惩罚王不凡的方式,多是扒了裤子抽屁股,疼,还不会把人打坏。
王不凡屁股肿得老高,连凳子都坐不下去。
他的小学语文老师是个很年轻的新人,入职第一年就带他们,冲劲十足。
发现发生在王不凡身上的暴行后,这位老师热血上头,直接带着王不凡找上了王家的鱼摊子,指责王不凡父母不该这样对待他,这是虐待。
她的心是好的,也确实想帮助王不凡,但她选错了方法。
王爸爸王妈妈都是极度爱面子又不要脸面的人,这并不矛盾,他们虚荣,但某些时候又会撕下脸皮暴露自己无知浅薄的一面。
当着一众同行和客人的面,被一个刚出学校门的黄毛丫头指着鼻子骂,王爸爸觉得丢了大脸,下不来台。
他一张粗黑面孔涨得黑红,鼻孔里喘着粗气,一巴掌把年轻的女老师推了个趔趄。
“老子教育自家孩子,关你个x事。”王爸爸破口大骂,满嘴脏话。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也为了发泄怒气,他一把扯过王不凡,当着众多围观人的面扒了裤子抽他。
王不凡从来不敢大声哭,他已经快十岁了,懂事了,自尊心觉醒,懂得了羞耻。
可是大庭广众下,他被亲生父亲扒了裤子打,屁股上的疼抵不上他心里的难受,他一阵阵恶心,发出难忍的干呕声。
王爸爸误会了:“你他么还嫌弃老子,老子就是个卖鱼的,你不争气,以后只能跟着老子继续卖鱼。”
他两眼赤红,顺手从池子里捞了一尾活鱼,往王不凡嘴巴里塞:“老子让你告状,在家连个屁都不放,原来都留着在外头告你老子,老子让你说!”
刚捞出来的活鱼,劲头很大,被王爸爸这个鱼贩子钳制住鱼身,尾巴却还活力十足,来回弹跳着甩在王不凡脸上,发出清脆的打脸声。
“从那以后,我最讨厌吃鱼了,特别是鱼尾巴。”王不凡微微笑着,眼里却仿佛有晶莹的水光。
他周身鬼气缭绕,连白净清秀的脸上都是一层黑气,阮北这次却一点儿都没害怕。
阮北大口呼吸,他觉得有点儿喘不上气,他知道能将王不凡逼到自杀的定然不是一般的痛苦,可没想到是这般让人难以忍受的经历。
他光听一听,都能想象得到那个孩子有多难过绝望,可在那之后,王不凡又忍耐了近十年。
“后来我的老师报了警,警察来了。”
王不凡说:“小时候,我曾经想过长大了要当警察,因为警察叔叔无所不能,可当他们也不能阻止我爸爸,我就再也没想过这个愿望了。”
警察来了,王爸爸梗着脖子说:“这是我儿子,他成绩不好我教育他,有错吗?”
在这个国家,父母打孩子,没错。
除非是将孩子打死了打残了,人民舆论才会谴责唾骂他们。
王爸爸既没有将王不凡打死,也没有打残,甚至他只打他屁股,比其他那些父母,已经“很有分寸”了。
至于那些羞辱虐待行为,那算什么呢?小孩子哪有什么脸面,瞎讲究。
警察只能以劝导为主,可警察一走,王爸爸一盆腥气十足的洗鱼血水泼出去,把带王不凡过来的老师骂走了。
年轻的女老师是哭着走的,漂亮的花裙子上沾满了鱼血鱼鳞,从那以后她再也不管王不凡的事了。
王不凡开始厌学,他看不进去书,明明书本上每个字他都认识,但他就是学不进去。
尤其是他曾经最喜欢的数学,写算式的时候,他会闻到一股股鱼腥味,头晕恶心。
他觉得他可能病了,脑子坏掉了。
可他并不觉得难过,甚至暗自窃喜,他不再是什么神童,也不是天才,他最羡慕的是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一直不及格,考一次八十分他妈妈都高兴地杀鸡炖鱼。
王不凡一直很羡慕隔壁家的孩子,他觉得那家的爸爸妈妈太好了,他甚至鼓足了勇气去跟那家的孩子打招呼,想跟他做朋友。
那个男孩性格很开朗,朋友一大堆,不多王不凡这一个,王不凡为了讨好他,替他写作业背书包,这才拥有了自己第一个朋友。
不过这段友谊并不持久,王爸爸王妈妈发现后,王妈妈站在自己大门口,扯着嗓门大声道:“别一天到晚跟些不三不四的孩子一起玩,老话说得好,跟着好的学好的,跟着坏的学坏的,你要是敢给老娘考不及格,还烧鸡,老娘把你给烤了!”
对门邻居把门摔得震天响,从那以后那一家子见到王不凡,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笑眯眯打招呼。
那是王不凡记忆里唯一称得上朋友的人,后来他再没主动跟谁交往过。
他沉闷无趣,不会打球,运动项目不好,就连成绩都越来越不起眼,老师不关注他,同学不喜欢他。
他每天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没人跟他说话,父母只会训斥命令,不需要他的回复,他差点儿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忘了。
他成绩变差,父母一味指责打骂,王不凡结结巴巴解释了一句,迎来更激烈的打骂。
他父母不愿意去探究孩子的心理变化,他们认为,王不凡所说的一切都是借口,他就是不愿意学,故意找事。
被打的多了,反而麻木了。
那时候王不凡觉得,那天在鱼摊前被当着众人扒了裤子,是他人生中最羞辱最难堪的一天,所以后来再打他,他也不会觉得有那天那样疼那样难受。
所以不管父母怎么打他骂他,他成绩都追不上去,甚至越来越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