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已说到这般地步,可谓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怜巴巴的模样,听得宋星遥心头一软。
“什么死不死的,你能想点好的吗?”宋星遥伸手,“拿来吧。只此一回,待你解决了麻烦事,就拿回去。”
林宴这才缓缓撤手,微微一笑,将木匣留给她,只道:“那是自然,我还等着全身而退之后,靠这点薄产娶妻生子过太平日子。”
宋星遥嗤笑一声,不以为然地打开木匣。木匣内并无金银地契等物,只放着本账册并一串钥匙,账册第一页写着个洛阳的地址,宋星遥依希记得那是洛阳的某幢老宅,再往下翻,就是各种金银珠玉并地契房契等明细,一行一行列明。她越翻手越抖,这匣子忽如烫手山芋一般。
难怪他说可充为军饷……她本以为他的积蓄再多也就几千上万两银的事,不曾想这册中所列之物,远远不止万两银,金银珍珠皆以箱论,田地以村庄为计,还有宅院若干,分散于大安朝各地。
这些东西,如果不是林家的,那就应该是当年韩家被抄之后藏起来的私产,这辈子占了重生的便宜,林宴提早拿到手了。
“这是薄产?”她一个收到五六两金元宝都能乐坏的穷人,委实被这巨额财富砸得有点晕眩。
“册上的老宅主屋进门竖数第三块砖下有暗道,直通暗库。那串钥匙是老宅里外的门匙,但存放财物的库房没有钥匙,用的是燕子锁,密字照旧,你懂的。”林宴却只是解释起那串钥匙来。
燕子锁的密字,星遥海宴,仅他二人知道。
“你疯了吗?这么大笔财产,你也不怕我私吞?”宋星遥把账册扔回木匣,气急败坏道。
“私吞?那就吞吧。反正我活着,这些也是用来娶妻生子的,你若用了也无妨……”他盖上匣子,淡定开口,“到时候赔我个老婆就成。”
“……”宋星遥无言可回。
第62章 公主病
宋星遥在狸楼呆到星月齐现才打道回公主府。
她一钻进马车立刻塌腰垂头, 用手使劲捏自己的后颈。这一天下来她累得魂都要散了, 除了应付林宴之外, 还要挺直腰杆见狸楼的人,又因着林宴交代的功课,她不得不打醒十二分精神按他给的名单挨个把人叫进来单独见上一面。见面之时为了把对方的脸与名字对上号, 她不得不直勾勾盯着对方看,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冒傻气,她又不得不装出一脸高深的笑,把对方看得心底发虚,只觉得她高深莫测,她再装模作样在纸上以笔圈圈写写……
如今把那几页纸展开来,上头除了林宴字迹之外,已经添上她的笔迹, 左不过是写这个人龅牙, 那个人下巴有痣,都是些特征,再糟糕一点, 她干脆画了张脸在旁边,以便辨认。
好好的几张名录,被她涂改得面目全非,但没辙,三天时间她得认清人, 并记下每个人的擅长的事, 她又不是什么天赋奇佳的聪明人, 也没经验,能想到的只有这土办法。
就这么折腾了一日,林宴几时离开狸楼的她也不知,如今她抱着林宴那宝贝匣子,满脑袋堆满文字和人脸,到了公主府还乱轰轰的,她一个劲儿的在心里默忆,顺便再次证明自己不是记忆特别好的人。
夏夜正好,银月高悬,繁星如坠,曲廊的灯影倒映在一池清水中,被风吹成微皱的光影,倒叫人精神又清醒不少。宋星遥走了几步,停在扶廊前,暂抛那些填鸭般塞进脑中的东西,摩挲起怀中木匣。
白天林宴说得太快,一桩事接着一桩事,几乎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如今静下心来,她方觉怀中这匣子之重,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神使鬼差接下他的交托——大抵是白天的林宴杀伤力太大,忽强忽怜足以惑人。要知林宴禀性骄傲,从不示人以弱,以至于他那卖惨的模样像极了撒娇,戳得她心软。可她不该心软啊,莫非……她对他余情未了?
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宋星遥心中“咯噔”一跳,她飞快按下这结论,拒绝承认。
同样的错误,她不能再犯第二次。
正自我思考又自我否定着,曲廊尽处的莲亭里忽然传来声脆音,一个空酒坛子从莲亭里“骨碌碌”滚出来,宋星遥往莲亭处走了几步,踩住那只空酒坛朝里望去。亭子垂幔之后,有人正坐在亭子临水的扶栏上,素色宽袍,散落的发,是赵睿安。
宋星遥不知他在做甚,只悄悄把酒坛扶正就打算转头离去,却不想赵睿安的手臂忽然垂落身侧,袖笼内落下一纸薄薄信笺。信笺轻飘如蝶,被风送到她脚边,赵睿安声音传来:“劳驾拾信,多谢。”
她无奈拾起,迈入亭中,赵睿安转过头并不接信,只道:“是你?”
声音沙沉,透着不同平日的寂寥惆怅。
宋星遥再观其神色模样,这人应是饮过了酒,那酒不足以醉人,更无法解忧,只添面上几分晕红,微敞的衣襟透着他一贯的风流,可眉色疏落眸光浅淡,连惯有的笑都不见了……她习惯他的放浪形骸,这突然沉寂下来,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的信。”她将信递到他眼前,嗅到一缕酒香。
他这才懒洋洋接过,却又信手朝池中一抛,看着那信落到池面,沾了水湿透,笔墨晕开。
“坐会?”他朝扶栏另一端努努下巴。
宋星遥可不敢像他这么坐,她只能拿屁股沾着扶栏,半靠在另一头的柱子上,道:“世子躲在这里喝闷酒,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天天有,说了也不能解决。”赵睿安道。
“可是说出来会舒坦些,当然,如果是秘密那就算了。”宋星遥回答他。
“也对。”赵睿安仍看着那张信笺,淡道,“那信是家书,每月一封,从前是我母亲亲笔所书,今年换了人写。上个月那封信上说,母亲缠绵病榻已有大半年了,我回信时给父亲递了讯,问他我何时能回东平,至少让我回去见见母亲,这个月的家书父亲给我回话了,让我安心呆在长安,回去之事需从长计议。这话我听了没有十年,也至少有五年。”
“你母亲……东平王妃?”宋星遥问道。
“嗯。”赵睿安点点头,转头正眸看她,“我七岁入京,到现在二十岁,足有十三年没见过我母亲。每年春秋,她都要捎来亲手缝制的衣裳鞋袜,夏裳冬袍,样样不漏,今年春天,我什么都没收到。她若不是病重,怎会忘记捎衣?”
宋星遥也曾听过一点关于东平郡的事,赵睿安的母亲乃是东平王正妃,当年是先帝指的婚,嫁予东平王后似乎并不得宠,诞下嫡子虽被立为世子,却又囚于京中为质,后来就再没有过孩子,倒是东平王纳了不少侧妃姬妾,是以赵睿安有好几个异母弟弟,个个都长在东平王身边,东平王妃的日子可想而知的艰难。十三年未归,赵睿安这个世子与东平王的父子情份怕也早被其他手足分薄,所剩无几。
思及林宴提及的关于赵睿安弑父夺权之事,她难免感慨,身于帝王宗室,亲情难免寡淡。
“世子宽心,王妃吉人自有天佑,必然不会有事的。”宋星遥知他牵挂母亲,劝慰一句却觉言语无力,又道,“其实王妃年年给世子捎衣,心里最牵挂的定然也是世子,只要世子过得好,平平安安的,她或可宽慰一二,心情好了,这身体也会跟着好转,所以最要紧的就是世子先好,莫叫做母亲的操心。”
赵睿安闻言嗤笑一声:“说得好像你当过母亲一样。”
“我才没有,不过我母亲是这么说的,她对我们别无所求,只要做儿女的过得好,她就高兴了,什么王权富贵都不重要。”宋星遥大度地原谅他的嘲弄,温声道。
赵睿安又是一笑,良久未言,宋星遥挨着扶栏坐了半天,屁股发酸,想着时辰已晚,自己还有诸多事务,和他聊了大半天已尽朋友之义,便要告辞,可告辞的话还没出口,赵睿安却猛地跳下扶栏,动作迅猛地窜到宋星遥面前,双臂撑柱,将她禁在了胸前三拳处。
“宋星遥,你哄得爷挺高兴,有什么想要的,爷满足你。”赵睿安凑近她,勾着妩媚的笑道,又变回那个没正形的男人。
清风徐来,赵睿安披散的长发拂过她面颊,霜色月光薄掩他过分漂亮的脸庞,眉生色眼生情,如同此际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有着与林宴不相上下的蛊惑。
宋星遥屁股后挪,彻底坐在了扶栏上,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心跳微快,先吓后惊,忽然间有了个可怕的大胆想法——
她对林宴,到底是旧情复炽,还是因为受皮相蛊惑?她或许可以想办法一试。
脑袋顿热,气血冲头,她未及多想,竟向赵睿安倾身。赵睿安原不过促狭使坏,要逗逗她而已,却见她睁着双眸向自己靠近。朱唇莹润,肤色凝脂,气息薄吐间夹着丝若有似无的淡香,如糖似蜜,幽幽勾魂,反叫他一怔,陡然间方寸大乱,面上生烫,烫及全身。
宋星遥在离他面颊极近的地方停下,距离便与撞上林宴时差不多。气息片刻交融,她飞快推开赵睿安,赵睿安正在失神,竟被她推得往后踉跄一步,回神时察觉自己吓人不成,反被她给捉弄了,怒从心生,恶声道:“你怀里抱着什么宝贝,拿来我瞧瞧。”
语毕他伸手就抢,打算掩过先前尴尬,宋星遥怀里抱得是林宴的身家和秘辛,当然不能叫他夺了去,忙紧捂在怀朝后躲闪。
身后是莲池,左右并无借力之物,宋星遥屁股滑空,低声惊叫一声,人往池里落去。赵睿安暗暗骂了句:“见鬼。”又赶在她入水前倾身出栏急急伸手,将她捞入怀中。二人位置交错,慌乱之中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只闻“哗啦”一声水溅音,宋星遥安全了,赵睿安掉进池中。
冰冷池水溅到宋星遥脸上,把她打醒,她扑到栏前,探身朝外看着池面心惊胆颤——这人掉下去后怎么没影子了?连扑腾都不带扑腾的?
“世子?”宋星遥急坏了,生恐赵睿安出事。
叫了两声没见反应,她正打算喊人来救,又听水面“哗啦”一声,赵睿安抹着脸上的水花从水面钻出,咬牙切齿地喊她名字:“宋!星!遥!”
宋星遥退了两步,只见赵睿安已抓住扶栏从水里跃出翻身入亭,远处又传来巡夜守卫的脚步声,怕是听到这边动静,已然赶来。她看着湿漉漉的赵睿安,觉得这回闹得太过,再留下去恐怕要糟,于是脚底抹油,转身溜了,也不管赵睿安在她身后骂爹。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宋星遥步履生风,跑得飞快,几步就跑离曲廊,边跑边想——她完蛋了。
对着赵睿安那张倾国倾城的俊脸,她好像也有那么一星半点动摇。
是不是跟着长公主久了,受殿下影响得太深,她竟然也……
没有公主命,她怎会染上这个公主病?
得改!
第63章 多话的林宴
事实证明, 在足够繁重的功课压力下,宋星遥是没空去思考自己那点乱七八糟的猜测的。她虽然没有公主命, 但起码也要给自己挣到个公主身边人的地位。长公主给了方向,林宴铺好了路,她若再不上心, 岂不辜负这一世重来。
那厢赵睿安还在回味琢磨着池畔她的眉眼, 宋星遥这头早都抛到九霄云外, 只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夜书诗经三百卷,把林宴安排的功课读得透透的。
三天时间转眼过去, 宋星遥抱着厚厚一撂作业又去见林宴了。
如同第一天那样, 林宴早早在狸乐馆的书房里恭候了。宋星遥到时, 屋里除了他以后,还有两个她并不认识的人,一男一女, 男的着赭石布衣,虎背熊腰, 女的则着艳丽襦裙,婀娜苗条, 面上戴了幅珠帘, 看不清长相。见到屋里中有人, 宋星遥在月门外止步,不确定自己要不要进去, 他们似乎正在议事, 三个人正对着桌上一张图商量。
听到她的脚步, 林宴开口:“进来吧。这位是潘园,辰字部统领。”他说话间,左手边的潘园已经抬头冲宋星遥抱拳拱手,咧唇一笑。宋星遥只得入内,回了声:“潘统领。”
“这位是青湖。”他又介绍起右手边的女子来,想想似乎担心产生误会,故又道,“韩青湖。”
姓韩?
宋星遥微愕,便听林宴续道:“她是我堂姐。”
韩青湖双瞳骤缩,诧异而不解地看向林宴,似很惊讶自己的身份如此轻易被他道破,林宴却只道:“她是长公主府上的含章阁舍人,宋家六娘星遥,自己人,不必惊慌。”
谁和他自己人了?宋星遥瞪了林宴一眼,才朝韩青湖颌首:“韩娘子。”一边心里又嘀咕,韩家人不是死绝了?怎又冒出个韩青湖来?
林宴并没回答她的疑问,只朝韩青湖示意,韩青湖这才轻抬右手,将挂在右耳上的珠帘取下,露出真颜。她年纪已然不轻,二十五岁左右,不过胜在容貌极好,烟柳细眉,琼鼻菱唇,即便穿着艳丽的衣裙,身上却自带一股子我见犹怜的柔弱气息,只偶尔转眼之际微露凌厉神色,稍纵即逝如同错觉。
然而让宋星遥大为震惊的却是,她发现这个人她见过——那一世,她在林晚身边见过此人。
疑惑的目光毫无保留地望向林宴,林宴这时却也无法解释,只朝宋星遥问道:“你来得刚好,帮我看看,她脸上的伤痕可能修饰。”
宋星遥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右颊到右眼尾处有一道寸长的细疤,仿佛被什么利器划伤过。她并没马上回答林宴,走到韩青湖身边又仔细察看,林宴又道:“她身份特殊,我不能让她曝露。我记得你跟白三娘学过绘彩手艺,可否用得上?”
“可以,画长枝细梅应该不错,但也只能遮得一时半会,不能长久计。绘彩的颜料最长只能保留三日,而且不能碰水碰油,不能擦拭。”宋星遥端详片刻后才道。
“够用了。”林宴点头,又挥挥手,让潘园和韩青湖先退下。
二人依然好奇地看了宋星遥几眼,这才沉默地离开房间,门扉阖上,屋中又是一静,宋星遥早就憋了满腹疑惑想问,林宴已经把她牵到书案后,引导她看桌上放的画。宋星遥注意力被画吸引,并未察觉自己的手落进林宴掌中,只看着画中人纳闷。
桌上是幅陈旧的画卷,还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落款处的题字与闲章等已损。画中是个绝色女子,雪天的黛瓦白墙下着一袭绯裙,怀中抱着只胖乎乎的橘色猫咪望向画外,那双眼眸含情带水,似要与画外人说话一般。
有一点……像林宴的眼。
林宴轻牵宋星遥的手,淡道:“这是我姑母,当年的韩贵妃,韩黎初。”
宋星遥猛地回头看他——这是她第一次听他直言韩家。她记得韩家嫡系有一儿一女,女儿入宫为妃,就是这位后来获罪的韩贵妃,林宴既唤她作姑母,那他便是……
韩家的嫡长孙。
“你是女子,也擅长装扮之道,帮我个忙,替我看看青湖与我姑母有几分相似?有没办法再让她接近些?”林宴又问道。
宋星遥蹙眉:“从外形来看,两人还是比较接近的,穿着打扮上稍加修改就没问题了,但我不知韩……你姑母喜好的颜色衣饰。容貌来说,二人确有几分相似,但毕竟不是同个人,五官还是有很大差异的,最像的就是这双眼睛,其实……”她看了眼林宴,想说要论相似度的话,可能林宴还更像些,但这话到底没有出口。
“不求形似,但要神似。”林宴以指腹小心翼翼抚过她的手背,而后轻轻捏她掌心,宋星遥这人大概有些迟钝,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动作,他便又道,“你觉得青湖眼熟,对吗?”
“神似比形似更难,首先我们不知你姑母是什么样的人,单凭一幅画如何描摹出你姑母的性情?”宋星遥回头望他,又问,“我是记得她,她不是你妹妹身边的女侍吗?”
当初在林晚入宫之前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女侍,就唤作青湖。那段时间这个女侍与林晚几乎形影不离,不过她也只在林家呆了一段时日,到林晚入宫后就销声匿迹,也不知去了何处。因其行事低调,宋星遥对她没太大印象,今日看到方想起来。
“你道林晚为何能在长公主府中偶遇圣人,又被圣人一眼相中?那一世林晚比我先找到了青湖,她欺骗青湖可助其入宫接近圣人以报当年之仇,谁料到头来却是她借青湖之手扮得我姑母三分模样,在公主府中偶遇圣人,被圣人一眼看中。圣人对我姑母余情未散,念念于心。成功入宫之后,她便将青湖锁在地窖之中,逼迫青湖助她争宠,所以那几年,她圣宠不衰,位份连连晋升。”
“圣人对你姑母余情未散,却杀了她,又诛她九族?”宋星遥实在看不出一点余情未散的痕迹。
“天下帝王,江山是江山,权术是权术,后宫是后宫,他冷血无情,却并不妨碍他觉得自己痴情一片,况且时间往往能留住一个人最美的模样,心头朱砂,眼底明月,不就是如此?哪来的什么真情,不过自欺欺人,换一声赞叹怜惜而已。”林宴道。
“呵,男人。”宋星遥冷笑,总算发现自己的爪子在他手中,狠狠抽回。
这是连林宴也一并嘲笑上了。
“只身入宫报仇,青湖娘子胆量不小。”嘲笑完,宋星遥又感慨道,“既然活下来了,为何不好好过日子呢?”
“活着?苟且偷生么?父母之仇,宗族之恨,哪一桩不是沾满血泪,况她又与我不同,我自小在林家长大,对韩家与父母并无印象,但青湖却在父母膝下长到五岁,又受她母亲性命相护才能逃过一劫,你让她如何面对满门被屠,亲族尽去的仇恨?”林宴并不在意她的嘲讽,亦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