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衍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一边朝外走一边很自然地安排工作,严岱川因为他逼近的步伐下意识倒退了几步,后背撞在隔断的博古通今架上,架子一阵摇晃,摔下来一个茶壶,砸地稀巴烂。
邵衍停下脚步,两个人一起朝碎片看去。
严岱川很有些尴尬,他看了看地板又看了看邵衍,沉默片刻后,才板着脸呐呐道:“……碎碎平安。”
☆、第四十五章
“……”邵衍把不锈钢盆放在桌上,盯着碎片道,“这是你爸的紫砂壶。”
严岱川终于知道为什么地上乌油油的一堆看起来那么熟悉了,想到父亲对这些收藏品的上心,他立刻头疼了起来,也没那个时间去烦躁了,扶着博古通今架微微地叹了一声:“没事。”
邵衍看出他情绪有些不对,不等追究,余光就瞥到严家的保姆阿姨在不远处背对着严岱川对他手舞足蹈的模样。保姆阿姨的表情非常生动,猴子状曲着双腿双拳击胸,表情狰狞地指着严岱川一个劲点。
邵衍明白了,对她点点头,阿姨做了个自求多福的动作,蹑手蹑脚跑开了。
人家最近到底给自己买了不少东西,邵衍也不好完全将严岱川的事情置身事外。见对方蹲着开始收拾碎片,随手找了个干净的垃圾桶也跑过去帮忙。
严岱川低着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的手指上,心中原本酝酿成型的怒火现在已经消散地差不多了。邵衍在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的时候却又忽然凑近,蹲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低着头帮他一起收拾垃圾。
严岱川的目光随他而动。
邵衍伸出手,手指长而纤细,动作轻缓地捡起地上的碎片放进垃圾桶中。茶壶的碎片是紫褐色的,与邵衍雪白的皮肤一起出现在画面中,效果令人眩晕。严岱川忍不住抬起头,垂首的邵衍神情安静而专注,细白的颈项因为低垂下来,脊柱的部位凸起几处弧度鲜明的骨节。灯光下他的脖颈能看出颜色很浅的细细的绒毛,发际线处卷曲着柔软的新发,严岱川很清楚它们摸起来有着怎样舒适的手感,一时间只觉得面前的一切都显得无比旖旎。
邵衍自己捡了会儿,见严岱川不动作,也抬头来看他,恰好便撞进他幽深的目光里,不由怔了怔。他心中因为这意外的对视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好像周围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慢慢的升高。对方的目光太直接也太强势,让邵衍有种自己被穿透了的错觉。
“你们在干嘛?”不远处忽然出现的声音一下子打破了这边古怪的气氛,两个相顾无言的人都被这一声喊地回过了头。严岱川看到自家母亲的脸时心中没忍住骂了句娘,想了想又暗暗告诉自己这样不对,若无其事地将目光移开继续捡碎片的动作。短暂的情绪没在邵衍心中留下什么痕迹,他很自然地抬手朝着李玉珂的方向招了招:“阿姨你小声一点,小川哥把姨夫的茶壶给打了。”
李玉珂朝邵衍慈祥地笑笑,快步过去拉他起来,摊开邵衍的手看了一下,没在上面发现什么伤口,但还是嗔怪地拍了下他的手掌:“你去捡它干嘛?一会儿把你手给划破了。不是说要做松鼠桂鱼?去忙你的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邵衍这才记起那盆险些被他遗忘的面浆,回头看了严岱川一眼,见对方没在看自己,还以为刚才奇怪的气氛是因为自己想多了,匆匆去了厨房。
邵母蹲在儿子身边,三两下收拾好地上的狼藉。她时不时偷偷瞄去两眼,见儿子一脸沉静看不出不对的表情,心中却还是有点不安,忍不住多了句嘴:“那天我们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严岱川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没听到一样,毫不停顿地把垃圾袋扎好拿了出来,提在手上快步朝厨房走去。
“小川?!”李玉珂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视线跟随着严岱川的背影一路消失在厨房,这才满心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前几天跟儿子那一场谈话是基于猜测出现的,可后来严岱川刻意不回家避开邵衍的举动也让李玉珂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太清楚自己那天的推断到底有几分可能,只是这些天邵衍每每问他严岱川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么困难所以不回家吃饭的时候,心中总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她心情也跟着不好起来,胸口还总堵着淡淡的担忧,可一想到今天是大年三十,又没法做出跟进厨房刨根问底的举动。说起来之前那些话也就是她和严岱川母子两个人私下的秘密,具体的谈话细节李玉珂连自家丈夫都不曾透露。当初为了接受儿子的性取向夫妻俩也是自我开导了好些年了,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受的东西,让邵衍知道了,到时候这俩人连兄弟都做不成,也不是李玉珂乐于看到的。
邵衍在搅拌自己调好的面浆,见严岱川进来,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对上对方的目光,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笑了起来。
严岱川忍不住跟着勾起嘴角,拿记号笔在垃圾袋的签页写好出碎片记号,做完这些后,就安静地靠在橱柜上看着邵衍忙碌。邵衍平常带徒弟早就被人看习惯了,也不觉得哪里不自在,他提刀将生鱼片划菱块,上腌料,又切鱿鱼,刀工精湛,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一旁的严岱川都不由自主沉浸在了里面。
邵衍莫名有种小厨房里的气氛很温馨的感觉,但也不可能放任严岱川闲着看戏。被打发去洗菜的严岱川生疏地掰开蔬菜的叶子,一边冲洗一边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今天的节目录的怎么样?”
“不错啊,挺顺利的。”邵衍回忆了一下今天的拍摄,心中多少有些回味。录节目的流程比他想象中的要简单些,现场也没发生邵父一直挂在嘴边的被苛待之类的情况,工作人员的态度小心翼翼到近乎恭敬的程度,节目组请来的其他嘉宾虽然年纪大,但水平有限,都不敢在他面前拿乔。拍摄之前还有台本背,很多情节都是预先规划好的,邵衍不是爱动的性子,全程就坐在主机位前面软软的大沙发上回答问题,中场的时候写了一幅字。除了不太明白为什么观众席上会有女孩子朝他尖叫外,其他的一切都可以称得上值得珍藏的好经历。
看邵衍心情好像不错,严岱川心中就有些不是滋味了,他旁敲侧击地说:“我也看到你在广电里被人拍的照片了,跟那个什么池卫在一起,你们俩怎么碰上的?池卫是你朋友?”
邵衍一愣,下意识问:“你在哪看到我照片的?”等琢磨清严岱川的问题,这才回答:“我出电梯的时候碰到他,他说我第一次录节目不熟悉,所以带我一起去。”
严岱川心下大定,语气都轻快了一些,又强作姿态:“我还以为你们是朋友。上次你跟王非木去喝酒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他了,长得还挺不错。”
邵衍手上莫名地顿了一下,回头去看严岱川的表情,见对方说出这样的话仍旧是一脸波澜不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不爽了起来,抬手把还在料理的鱼丢回了盆子里。
严岱川偷看他:“你怎么了?”
邵衍皱着眉头敲了敲盆子:“那一把菜你洗了半刻钟了。”
严岱川赶紧三下五除二干好活,那边的邵衍打了一盆子鸡蛋清拿来煎花胶,一副专心致志在做菜的模样,再不跟严岱川说话了。他这人情绪平常都挂在脸上的,严岱川除非是傻子才能看不出他在生气,一时之间又不知他在为什么发火,连喘气都开始不敢大小声。年夜饭要做不少菜,东西也不能全靠邵衍一个人来,没多久邵家带来的和严家自己的保姆阿姨都进来开始帮忙。她们干活都是一把好手,比起严岱川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倍,迅速就把各种工作分摊解决了。严岱川没了用武之地,又不想放弃难得才有一次的跟邵衍在一起的机会,便死皮赖脸地呆在厨房里不肯走。
邵衍看上去对年夜饭的菜单早有腹稿,洗干净的食材用不同的处理方式迅速被解决好码放在一边。严岱川见他提着一把尖刀剔鸡肉,也不知道是怎么操作的,刀刃游蛇似的那么一划,鸡骨头就被干干净净地剃了出来。这期间他的目光一只盯在鸡的身上,脸上还是那么一副不爽的表情,让严岱川不知道为什么心底有些发寒。
邵衍板着脸,脸上却还带着刚才的面粉印,白生生的面粉和白净的脸不说对比鲜明,到底有些滑稽。严岱川看了一会儿,忍不住伸出手去帮他擦,邵衍躲也不躲,莫名被摸了一下脸,狐疑地朝严岱川看去。严岱川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有些尴尬地展开手心:“脸上有东西,我帮你擦一下。”
邵衍觉得脸上有点痒,自己抬手擦了擦。
他心情又好了些。
菜香开始逐渐在这个小空间弥散。
年夜饭的饭菜,都是荤菜为主,素菜为辅的,鸡鸭鱼肉必不可少。邵衍做了一个松鼠桂鱼,一道清蒸石斑,一个山笋老鸭汤,再用自己腌的酸萝卜炒了一份鸡块,提早回家的严稀和严常乐都过来端菜兼偷吃,看到这些日子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堂哥居然在厨房里,兄弟俩都表示很诧异。
严岱川用眼神实施了害虫驱赶,但收效甚微。除夕晚上大家的情绪似乎都放开了,一整年的忙碌和波折难得有了这么一天全然的放松,弟弟们都开始以下犯上起来,装作看不到自家大哥难看的脸色。严稀在那边磨着要开酒,撒娇半天后,邵衍也有些招架不住了,把藏酒的地方说了出来。严稀从柜子底下挖出一大坛御门席里早已经供不应求的花酿,高兴地活蹦乱跳。严岱川看他们这幅做派,自己也渐渐放松了,脸上沉静的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住,看着邵衍的眼中带上淡淡的笑意。
邵衍偶尔撞到他的眼神,都忍不住觉得周围的喧闹安静了一下。靠在旁边的严岱川从头到尾就盯着他一个人,好像用视线隔出了一个无形的结界,结界里面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邵衍还是挺喜欢严岱川这样看他的。这和普通的受人瞩目似乎又有些不一样,严岱川的眼神跟田小田他们带来的感觉也是不同的。
邵衍的袖子滑了下来,严岱川头一个看到,在邵衍开口之前走到他身后道:“我帮你挽。”
邵衍两手都是油,也有些嫌弃自己的手脏,严岱川熟悉的气味笼罩过来之后,他也就放心地把胳膊交给他了。严岱川贴到邵衍背后,感觉到对方顺从靠过来的重量时眼中忍不住带上笑容,他一手抓着邵衍的胳膊,一手慢慢地将滑落的衣袖叠了两圈,发现对方手上戴着自己亲自挑的机械表。银色的金属表带很宽大,邵衍的小臂却很纤细,两相对比,有一种刚猛和柔和碰撞的美感。手中细滑的皮肤让他好半天舍不得放开。
舀好酒的严稀傻乎乎地盯着姿态亲密的两个人,看到严岱川抓着邵衍手腕轻轻摩擦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脸红,忍不住问:“哥,你在吃邵衍的豆腐啊?”
吃你妈。
严岱川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又做了出格的事情,却还是顺从心意冷冷地瞥了严稀一眼,严稀差点被他的眼神吓尿,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在心中开始狂抽自己的耳刮子,抱着酒坛屁股尿流地出去了。
因为手表的关系,严岱川才开始注意邵衍身上的穿着,有围裙的遮挡衣服的款式看不太清,但从后背针织的纹路和花色能很明显辨认出这是他亲自挑选的当季新款。裤子估测的很合身,深灰色的牛仔料紧紧包裹出邵衍双腿劲瘦纤长的形状,尤其从后面看,邵衍的腰腿比例真的是远超普通人的好。看到自己亲手挑选的衣服穿在喜欢的人身上,严岱川心中的满足感是无法言明的,他的视线在邵衍身上从头到尾扫过,空气都像是要烧起来了似的。他的存在感太强,阿姨们想忽视都忽视不掉,一个个只觉得厨房里偌大的空间不知道为什么变得很逼仄,又闹不清邵衍和严岱川之间的气氛到底算什么。偶尔自己人交汇的眼神里都带着满满的无奈和困惑。
相处的方式似乎又回到了刚进家门时的感觉,严岱川黏在邵衍身边,总觉得对方连切松茸这样的动作都格外地和常人不同,让他移不开目光。松茸的薄片被邵衍拨进捞出炖料的高汤锅里,清透的高汤中心翻滚着细小的泡沫,一下就将不起眼的松茸吞噬于无形。香气在锅盖被揭开的瞬间飘散出来一些,严岱川眯了眯眼,已经大体能分辨邵衍拿手菜的味道了:“你在做百菌汤?”
“很厉害嘛,都能闻出来了。”邵衍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刚抬手,严岱川就极有眼色地把洗干净的牛肝菌递了过去。热油、下锅,煸菌,这道百菌汤也是御门席相当受欢迎的招牌菜之一。整道菜从汤底到原料都是用菌菇制作完成的,各种不同产地不同味道的菇口感和滋味相结合,成品一点都不寡淡,反倒因为结合了不同菇类,香气会呈现出一种和荤汤截然不同的鲜美。一道汤里二十七八种菇类,每一种的处理方式都有着各自的讲究,工序相当麻烦。
严岱川最爱喝这道汤,其次就是邵衍炖的火腿花胶,火腿的香浓和花胶的粘糯两相结合,也是不可多得的上等菜品。眼见年夜饭有自己最喜欢的菜,他心情极好,忍不住闷骚外露,满嘴好话:“你做的菜我一闻就闻出来了。s市那些名气那么大的古梅餐厅,我觉得味道只是一般,哪里有你一半的口味?”
邵衍喜欢本来就是个喜欢被拍马屁的人,尤其是严岱川这种闷葫芦的马屁,听一次简直是通体舒泰。只不过对方话里的意思他有些不理解:“古梅餐厅是什么?我没听说s市有叫这名字的饭店啊。”
“你不知道古梅餐厅?”严岱川表情惊讶,现在美食界还有不知道古梅餐厅的吗?不过想到邵衍之前失过忆的事情,他又多少能了解原因了,耐心解释道,“不是说名字叫古梅餐厅。是一个从法国起源的叫做古梅的组织,总是在世界各地寻找口味好的餐厅。这个组织有很多年历史了,也很有权威,评选的方式很苛刻也很私密,达到了他们的标准后,普通餐厅就会被冠上古梅餐厅的名称,算是一种荣誉吧。”
邵衍皱起眉头:“我的手艺好不好,还用得着他们来评头论足?”
严岱川失笑,觉得对方这样满脸骄傲维护自己自尊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并不是评头论足,没被评上他们不会发表意见,餐厅的评选都是私下进行的,餐厅主人都不会得到风声。古梅的标准很严苛,评上之后好处也很多,世界各地都会知道这个餐厅的名字。跟你走的挺近的那个茅先生,他家的酒楼十多年前就评上了古梅二星,从那以后生意就青云直上。他们全家人都把这个当成比天还要大的荣誉。”
邵衍低头把煸炒出香味的牛肝菌倒进汤料袋中丢进锅里煮,心中却已经因为严岱川的一番解释意动了起来。茅家人挺有钱的,家里养了那么一大串亲戚,听说酒楼开的遍地都是,这样讲来,好像也和餐厅顶着的荣誉脱不开关系。邵衍别的不消说,对自己的手艺还是很有自信的,评上这个什么什么餐厅,对自家的生意似乎也会有相当大的正面影响。
他一时琢磨个不停,手上掀起来的锅盖都忘了放回去,香气随着咕嘟咕嘟的汤泡泡飘地到处都是,厨房外开始出现探头探脑等开饭的人。
邵父在天快黑的时候才回来,听邵母埋怨他回来的太晚,也只是笑笑。邵母见他脸色奇怪,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邵父看了她一眼,心中衡量片刻,还是照实回答:“韦伯给我打电话了。”
“谁?”邵母愣了一下,随后眉头慢慢竖了起来,“赵韦伯?他哪来的你电话?”
“我不知道啊。”见老婆一副立刻要气死了的表情,邵父连忙安慰她,扶着她拍拍后背哄道,“他也没说什么,就告诉我他现在已经没跟老二他们家做事了,问我s市这边的店里缺不缺人,说可以来这里给我们帮忙。”
“个不要脸的东西!”邵母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他怎么好意思再回来找我们!啊?当初最困难的时候说走就走了,现在看我们好了又回头想和好,呸!世界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你没答应他吧?”
邵父担心老婆这边还顾念旧情,电话里没答应也没直接拒绝。毕竟邵母从小被父母宠地善良心软,未必能眼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落魄。现在看妻子是这么个态度,他也放下心来,虽然养个人也不嫌多,可他心里对赵韦伯这样两面三刀的多少有些膈应。他对上看到老婆盯着自己的鹿一样写满担忧的双眼,一下子心软地不成,赶忙回答:“我怎么可能答应,他以前做出那种事情,以后背叛我们也只是分分钟的功夫。我主要是听他说老二他们家现在不太好,爸留下来的酒店好像也弄砸了,一直在亏钱,所以想多了些。”
邵母这才松口气,琢磨着他的话,又轻哼一声:“邵玉帛他们本来就不是做生意的料。以前爸在的时候就搞些歪门邪道的,老让你背黑锅。以前在a市的时候好好的生意不做,成天就想着怎么害衍衍……我呸!”她说着想到邵衍摔伤的事情,情绪又激动了起来,邵父怕她把自己气坏,立刻从包里掏出支票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邵母看着支票上一大串的零时愣了一下:“怎么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