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扶着栏杆爬到第九层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偏偏还要维持仪态,不能就地坐下狠狠歇会。
可恨那个安石死活拦着,只肯放令嘉一人上楼,以至于她无法由醉花和醉月代步,只能亲自爬楼。
令嘉顺好胸前的一口气,迈步入内,然而叫她惊愕的是,她找遍了九层的几间内室,分明不见萧彻人影。
令嘉倒抽了一口气。
不会这人是留在了前八层中的某一层吧!
不会吧!!!
令嘉黯然神伤。
这个可能对辛苦爬到九层的她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令嘉强打起精神将九层又搜了遍,这一次人还是没找到,但却让她找出不对来。
这一层西南方向的小窗被推开了。鉴于萧彻将楼里所有人都赶到第一层,开窗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令嘉往窗外探出头,往下望去,隔着二十余丈距离,地底几盏灯火如萤火微光。看得令嘉一阵晕眩,她收回视线揉了揉额角太阳穴,又朝上看去,只得一排边檐。
令嘉无法,只得出声喊道:“殿下可是在顶上?”
回话的只有清风吹动檐铃的声响。
令嘉几乎就要怀疑自己是否猜错时,一道声音自顶上传来:“你怎么来了?”
令嘉不禁咋舌。
居然还真就在屋顶上!这楼可是有二十多丈高啊!要从这摔下去,十成十重新投胎,下次能不能投个这么好的胎就不一定了。
燕王殿下还真是半点都不惜命啊!
为萧彻的大胆感慨了一会,令嘉答道:“林女官告诉我殿下在这的。”
过了一会,上面传来一个冷冰冰的“哦。”
从这毫无感情的回应里,令嘉听出萧彻压根不想理她。
她不以为意。
不想理就不想理吧,这样正好少事,他要理了,她还得烦恼该怎么劝呢!
令嘉不再理会屋顶上的那人,兀自搬了张凳子到窗前坐下,俯下身趴到窗沿上,仰望着天。
天上星河流淌,耿耿璀璨。
在傅家,星象是必修的课程。夜晚行军,能为军队指向的只有天上的星辰。
故而,北疆的傅宅里专门修建了一座高楼,虽不如这座观星楼一般雕梁绣柱的,但供子弟作修习星象之用,已是足够。
令嘉小的时候被张氏看得太严,那时她的脾气还很有些不驯,常与张氏发生争执。
每次争执之后,来哄她的人都是她的四哥傅令启。傅令启用的最多的哄法就是带她去那高楼,指着漫天的星辰,给她讲故事。
三垣二十八宿,每颗星子背后的由来,他都能信手拈来。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上元天庭太微宫,昭昭列象布苍穹……下元一宫名天市,两扇垣墻二十二……”
指星划月,声音清朗。
令嘉不觉沉迷,一不留神满腹怨气就消融在这声音里。
令嘉幼时常常觉着,她的四哥若非生在傅家,很适合去作市井茶楼里的一位说书人。
惊堂木下,满堂喝彩,岂不比那为将为帅的威风百倍?
可惜他终是傅家子。
“……燕连南海尽属宋,请君熟记有何难。”
三垣说尽,令嘉无言。
三垣之后,还有二十八宿,可是还未讲到二十八宿,她的四哥已然做了无定河边的一副骨,马革里的一具尸。
“南北两星正直悬,中有平道上天田……”
就在这恍惚间,忽有人替她接着念了下去。
令嘉猛然抬头,入目的依旧只有一排边檐。
“……器府之星三十二。以上便为太微宫,黄道向上看取是。”
悠悠念完二十八宿,这道声音说道:“好端端的一首《步天歌》念到一半就不念,王妃耐心未免也太差了些。”
“剩下的一半没学过。”
“那教你星象的那个老师还真是失职。”
“……是很失职。”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令嘉忽地问道:“殿下的星象是谁教的?”
星象为玄胜旁道,且有引人入虚之意,哪有人敢授皇子此道。
“……皇祖母。”
“宣德皇后学识还真渊博啊!”
“是家学渊源,《浑天书》是皇祖母生父作的。”
“《浑天书》是什么?”令嘉虚心请教。她星象知识只有区区半首的启蒙用的《步天歌》。
“……皇祖母生父单讳‘晦’。”
令嘉愕然。
许晦,德宗一朝的钦天监监正,精通天文历法、阴阳易数,以善断天数闻名天下。他作的《天历》算尽百年天数,沿用至今,无一不准。可惜许晦作完《天历》后,就辞官回乡,销声匿迹。
不过真正让令嘉对这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爹曾说过的一桩往事。
她祖父还在世时,曾与许晦有过一面之缘,许晦当日曾与她祖父下判言:“满门之祸即在眼前。”
她祖父大惊,忙问:“可有解法?”
许晦答:“祸兮,福之所倚。”
她祖父又问往后。
许晦答:“福兮,祸之所伏。”
令嘉听后差点没笑死,只觉得这位许真人好生狡猾,自家祖父实在好骗。
天底下的哪有什么事是不能叫这两句说尽的。
令嘉好奇问道:“许先生不是道家真人吗?未闻他有娶妻生子。”
“曾外祖母早逝,曾外祖父觉得是他私窥天数的报应,为免牵连子嗣,就将膝下两女分别过继给他长兄和舅兄。”
令嘉评论道:“这安排好奇怪啊!不应该过继给一家的嘛?”
顶上的人久久不语。
数年后,许晦长女嫁德宗第五子,后母仪天下。次女嫁入莱国公府公孙氏,可惜夫妇早逝,留下的一对儿女被许皇后接入宫,亲自抚养,和许皇后的子女一起长大。又过数年,许皇后将外甥女配给了次子魏王。后太子英年早逝,魏王继位东宫。
正是如今的帝后。
第40章 魂悸魄动
更深露渐重。
萧彻自观星楼顶往下望去,整座行宫都尽收眼底,仿佛伸手可握。
这是他喜欢的位置。
清冷安静,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高处不胜寒。
胜寒自登高。
萧彻从来都是这么想的。
可听着檐下声息渐缓,他却站起身,行至檐边,俯身抓着檐角,稳稳翻进楼里,站在窗的外沿。
他低头,令嘉就在他脚边,趴着睡得正香。
萧彻缓缓蹲下身,看着她的睡颜。
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
所谓美人,不外如是。
成亲未满一月,他已见过她很多姿态,日常是疏懒的,发怒时是生动的,哭泣时是狼狈的,捉弄人是狡黠的,而床笫间……是迷蒙妩媚的——
可最让他印象深刻的却是她的睡颜。
安然无虑。
这是他永远也无法得到的。
怦!怦!怦!
那种奇异的悸动再次出现。
萧彻鬼使神差地低下头,靠近她的侧脸。
“叮!”
夜风忽至,惊动了檐角挂铃,惊出一声脆响。
也惊醒了萧彻。
萧彻看着近在咫尺的一张娇颜,有一瞬的茫然。
他方才……是想吻她吗?
眼前人是他明媒正娶的嫡妻,他为什么要抗拒和她亲近的渴望呢?
可是理智却在隐隐告诉他,他不该放纵这种渴望,因为它不受理智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