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杨平反而住了嘴。
沈则没等到下文,扭头看了杨平一眼,“你把话说完。”
杨平嘿嘿一笑,“我也没看真切,不过啊,像是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沈则翻书的手滞了一瞬。
杨平继续道:“我估摸着,是给闵公子的,闵公子去峡州也两个多月了,姑娘家的心思早就憋不住了。”
是么?那还是真是心有灵犀啊。
沈则瞥了一眼压在手边的书信,今儿一早从峡州来的,落款一句大大方方地问候,茗儿安好?信看完就被沈则随手丢在了一旁,懒得再看第二眼。
沈则继续低头看书,脸色也无异样,但杨平还是直觉地感受到了些不对劲,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便默默地闭上嘴退了出去。他刚出门,沈则就“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仍在了那封书信之上。
眼不见为净。
他站起身,有些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随手捏着书架上一只玲珑梅瓶漫无目的地把玩着。
只是再怎么拖着,心里也清楚信总是要回的,一直掩耳盗铃也不是个办法。
沈则暗自啧了一声,抬手捏了捏鼻梁,叫了杨平进来,“你去秀作坊把人叫过来,路上避着点,别又传到夫人耳朵里去了。”
“这就去。”
杨平抬脚转身,身后又传来重重一句:“叫她把给心远的东西也带着!”
这语气明显是带着火的。
杨平出了门,还是满腹狐疑地扭头看了一眼,偌大厅间沈则倚靠着凭几,半垂着头摆弄着今日新得的那一刀澄心堂纸。许是他鲜少坐得这般不周正,杨平竟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有些……有些孤独?
陈茗儿听杨平说把给闵公子的东西的带着,先是一愣,遂又想起被他瞧见的那只荷包,心里叹了口气。若是以她从前的性子定要骂杨平一句傻帽。
偏偏杨平那边还热心肠地同陈茗儿解释:“说来也是巧,今儿一早闵公子来信,五爷本来也要请姑娘过去的,没成想姑娘那会儿倒先过来了,叫姑娘现下又跑一趟。”
陈茗儿垂着眼皮,对杨平的话置若罔闻,一门心思盯着脚下的路。
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姑娘,只是经了那么一遭,把世态炎凉看了够,方知和气待人。可眼下对着杨平,她真是和气不起来。心里不痛快,面上自然也就冷了,一直到见着沈则,也还是没精打采的。
沈则见她精神不佳,忍了忍,硬是把关切的话咽了下去,起身,将手中的笔递过去,压了嗓音道:“你写好,自己封了。”
陈茗儿的手敛在袖中,沉默地看着他递过来的笔,一动不动。
沈则以为她是不愿自己在旁,将笔搁下,妥协般地叹了口气,“你在这里写,我出去。”
有种谁也说不清的情绪在两人之间胶着,膨胀,连气息都是干热的。
陈茗儿闭了闭眼睛,掐着一点点衣袖将沈则扯住,轻声道:“你不必走。”
沈则肩膀猛地一抖,低头看她,“你能说话了?”
“我一直都能说话。”
“那你?”
陈茗儿抬起头,眸中盈盈隐动着沈则此刻根本读不懂的复杂情愫,她抿了抿嘴唇,声音微颤:“我此刻跟你开口,是不想你误会我与他还有瓜葛。我没有在等他从峡州回来娶我。”
沈则怔住,下意识道:“可心远他似乎不是这么想的。”
“他是他,他怎么想的与我无关。”
陈茗儿声音轻柔,力道却够,带着叫人生寒的决绝。
这下,沈则是真的有些糊涂了。她若是不想嫁,又何苦等到现在。且过往有些事他看在眼里,陈茗儿与闵之的确是两情相悦,绝非逢场作戏,眼见为实,他不能不信。
明明是满肚子的疑问,但又怕一个不留神伤着她,那些与往事纠葛的话他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今日来找你,就是想谢你……然后碰到了杨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陈茗儿有些气恼,把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东西摊开来,“他看见的是这个。”
草青色的香囊荷包,压金刺锦,杏黄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元字。
屋外突然起了一阵风,裹着叫人心意缭乱的暖意。
第9章
“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自己也就这点手艺,想送你,又怕……”陈茗儿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的怕字几乎是没出声地唇齿间嚼了嚼。
沈则下意识伸手去接,心里却怯,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哑声问:“又什么?”
“没什么,”陈茗儿有些着急,眼神亮亮的,“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
沈则这一句铿锵有力,反倒显得是陈茗儿自作多情了。她小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手指下意识绞着腰间的绦带,恨不得找个缝把自己藏起来。
可对面的人完全意识不到自己说了什么,默了默,带了些小心翼翼指了指陈茗儿手中的荷包,问她:“那你这谢礼,还给我吗?”
陈茗儿咬着嘴唇小声应了一句:“嗯。”
沈则接过荷包,放在鼻前嗅了嗅,“什么香?”
“良姜和白芷。”
“头一回知道,姜还能入香。”
陈茗儿抿了抿鬓边的发丝,细声细语同他解释:“你别嫌弃,这香散风除湿,你再去荆州,用得上。”
嫌弃?就差供着了,还敢嫌弃。
沈则掩饰般笑了笑,低声问她:“怎么知道我要再去荆州?”
“自然是猜的。
柔和的风从横披窗穿进来,才刚别到耳后的碎发又被抚到额前,陈茗儿“唔”了一声忙低下头用指尖摁着发梢,再一抬头,正对上沈则含着笑意的目光。那双眼睛一贯是寒潭样的清冷疏离,鲜少有情绪外漏,此刻的那几份不自知温柔就显得格外动人。
再心如止水,也难免被烫着。
姑娘心底里这些微妙的变化沈则自是瞧不出来,他此刻绞尽脑汁只想多与她说几句话。
“你……”
“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异口同声道:“你先说。”
陈茗儿噗呲一声笑出来,眉眼弯弯,眸中似有星河。
沈则有些难为情,别过头轻咳了一声,正巧见杨平在门口探了探头,顿时蹙眉:“有事?”
杨平抬脚进来进来,看了陈茗儿一眼,委婉道:“五爷,宫里的贵人到了。”
沈则明显听到身边的人呼吸都重了一瞬。
不等他开口,陈茗儿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她脚步仓皇,走得极快,好像只要她走得够快,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再也追不上她了。
若不是今日正巧碰着,陈茗儿差点都忘了,皇上的独女长宁公主在出嫁之前曾心悦沈则多年,却终是一厢情愿。之所以忘了这段“前缘”只因后头的事太摧人心肝,因为这后来做了驸马爷的人……是闵之。
长宁长公主入府之后对陈茗儿半百刁难,闵之则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冷淡,终是以她对长宁公主不敬,罚她跪了一天一夜,这之后连别院也不再叫她住了,撵去了下人住的庑房。而陈茗儿最终也就是在那间漏风的庑房里熬完了一生。
胸口撕扯般地疼起来,陈茗儿终于慢下脚步,扶着立柱缓了口气,她仰起头,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跟自己保证过,再不会为过去的事落一滴泪。
春光极好,天上没有一丝云,陈茗儿却沁出了一身的冷汗。她顺势坐在廊下,迎着天光揉了揉眼睛。老天爷就好像是掐着点给她浇了一盆凉水,叫她再不得动心起念。
——
陈茗儿出去后,沈则先弯腰小心将荷包收在了书格的屉中,这才问杨平:“皇后娘娘到了?”
“是,还有太子和长宁公主。”
沈则暗自吐了口气,“这还真是打算叫长宁住下来啊。”
杨平小声道:“虽是不合规矩,可长宁公主做的就是不合规矩的事。”
沈则瞥了杨平一眼,又抬手指了指案上的书信,“送出去吧。”
“就一封?陈姑娘没话?”
杨平不相信自己的推断有错,追问:“那东西呢,总有东西送去峡州吧?”
沈则转过身定定地看着杨平,看得杨平都有些发毛了,他才突然冷嗤一声:“下回把你的眼睛擦亮些再跟我回话。”
“那我真是看错了?”杨平自言自语地念叨:“明明是荷包穗子啊。”
沈则兀自勾了勾唇角,没再言语,出门往上院去了。
此时的上院可真是热闹非凡,皇后娘娘携太子奉了一株东海的红珊瑚来给沈老太太贺寿,这珊瑚鬼斧神工天然一个寿字,是天赐的祥瑞,如今普天之下能得此宝贝的也就沈老太太独一份了。
众人聚在院中,都等着一睹这东海珍宝的尊荣。
沈则刚露面,就被太子给逮住了:“元嘉住的离祖母最近,怎么到的最晚?”
沈则笑笑,满脸无辜:“这也没敢耽搁。”
言毕,他规规矩矩拱手请安,“皇后娘娘万安,太子万安。”
皇后扭头对老夫人笑道:“母亲瞧瞧,这混小子长大了倒是守规矩,私下里也不肯唤我一声姑母。”
“你看不见我吗?”长宁公主嘟着嘴故作娇嗔道:“你怎么只跟母后和兄长问安。”
她这一开口,屋里霎时静了,大家都颇有默契地看向沈则。
沈则故意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啊?公主怎么也来了?”
皇后姓沈,太子是皇后嫡出,流着一半沈家的血,但长宁公主是贵妃娘娘的女儿,实则与沈家没有半点关系。沈则这一句把远近疏离道了个明明白白。
长宁公主虽是娇生惯养,人却是机灵,怎会听不出这言语之中的暗讽。她面上挂不住,人虽往前迈了一步,言语仍是讪讪:“怎么,我来给老太太贺寿,也要你同意不成?”
沈则慢悠悠一笑:“那倒是不必。”
“既然人已经到齐了,”太子迈了一步横在了两人之间,朝外扬了扬手,“来人,把红绸揭开。”
长宁瘪着嘴角,满脸不高兴,皇后将她拽到身边,好言劝着:“来,陪着母后。”
沈则趁机退到了太子身边,似是不经意提了一句:“心远的书信到了,兵马数确实出了岔子。”
太子面上不显,只微微点了点头,“一会儿细说。”
院中红绸“呼啦”一声落下,院中人似鸟雀般齐齐被惊动。
“果然是稀世珍品,”沈从摇头感慨,“色泽通亮,熠熠生辉,就连这字形,也似乎带了彦氏的遒劲之风,妙哉、妙哉。”
沈格附和:“珊瑚小巧,多制成手串佩戴于身,如此体量的天然成品真是百年难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