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人也皆是你一言我一语地附庸赞叹,听的皇后很是受用,笑盈盈道:“这贡品昨日才进京,皇上念起母亲寿辰将至,特许本宫亲自送来恭贺母亲七十大寿。”
沈老夫人于簇拥之中,仍是不忘恭谨谢恩,“皇上、娘娘隆恩,老身实是愧不敢受。”
皇后娘娘握着沈老夫人的臂弯,不叫她行礼:“母亲乃福寿双全之人,自然是配得上这样的祥瑞。”
沈则的气质天生与热闹绝缘,那些喧闹的溢美之词他定然是说不口的,而他此时真正想说的又是极扫兴的,干脆闭了嘴。
太子瞧出端倪,叫他:“听说园子新修了,带我去转转。”
长宁一听,忙闹着也要跟去。
太子对这个妹妹倒是一贯的温和,好言好语劝她:“你左右是要留下来住几日,不急这一时。先陪着母后。”
皇后适时开口:“是啊长宁,本宫一会儿就要回宫了,还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你过来。”
沈则带着太子从上院出,往园子绕了一圈,便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他将闵之的书信拿给太子看,“这数字虽同呈报三司的相去甚远,却桩桩件件都有的解释。”
太子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信尾处,“茗儿安好?”
沈则推过一盏茶,“他的私事。”
“我倒是有耳闻,他先前有桩婚事没成,怎么,人在你这里?”
“是。”
太子将信压在手底,抿了口茶:“你真是什么忙都帮。”
说完岔开话头,“那珊瑚,你有什么要说的?”
面对太子,沈则也不再遮掩,直言:“我看是人造的天意。”
太子怅然轻笑,“你现在长进了,知道该闭嘴的时候闭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父皇钟爱彦旬的书法,这珊瑚所成的寿字竟也带了彦老的风骨,若是天然所成,也太过巧合。”
沈则将摁在膝头的手提起来,扶住了桌案。好像必须找到个着力点,他才能把下面的话说出来。
“兄长,我有些担心。”
即便是在两人之间,沈则也鲜少这般亲昵地称呼太子,叫的人不太自在,听的人也诧异。
太子沉默一瞬,转了转手腕将杯中残余的凉茶泼了,沉声道:“你既唤我兄长,也该明白,有些事是逃不开的。”
沈家四代,代代军功赫赫,又在朝中担任要职,纵是功高盖主却仍是毫发未伤行至今日,其中一条便是从不涉党争。可如今,太子同沈家血脉相连,是不争也争了。
“父皇的寿辰在年底,他们此时进贡珊瑚,表面上讨了父皇欢心,最终却是意图在我。”
臣子越过皇上对储君尽忠,对储君而言便是最大的灾难。
沈则撑在桌按边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握,眼底有挣扎:“清查兵马数的事,要不要缓一缓?”
“不怕。”
太子语气温和,就像小时候教沈则骑马时那样,跟他说,不怕。
“查,或许亡了这太子之位,可若是不查——”
太子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窗外沉沉落日,仍是平淡,“不查,要亡国啊。”
第10章
翌日,万妈妈一早去见了大夫人,回来后就一直紧锁着眉头。
原来公主及笄礼的礼服还没定下。殿中省从三月初开始改,改了快两个月,公主都不满意。眼看着及笄礼就到了,殿中省的宫人被罚了一圈的俸禄却还是伺候不了公主满意,这活就落到了名声在外的沈府绣作坊的头上。长宁当然乐意,推着说自己要监工,人就堂而皇之地住进来了。
一举两得,长宁是满意了,领了旨意的绣作坊里却是凄凄惨惨。
距离及笄礼不足半月,就是不分昼夜地赶工,最好的结果怕也是费力不讨好。
万妈妈的话说完,下头的人个个愁眉苦脸,敛着手不做声。
半晌,玥婷悄声嘟囔了一句:“我看呀,这事还得茗儿姐姐来。”
她话音一落,众人都跟着松了口气。
“欸,”玥婷四下一顾,声音清脆:“茗儿姐姐人呢?怎么不见她”
万妈妈冷声应她:“她身上不舒服,今日告假了。”
总不能所有的难事都指着人家小姑娘一个人。更何况她晨起才去瞧过,陈茗儿那张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喝口水,嘴唇都打颤。虽说来月事的时候多少有些不适,但像陈茗儿这样,疼得下不了地,又是恶心呕吐的还真是少见。
听见下头的人都跟着附和,万妈妈不悦地拔高了声音:“事事都找茗儿,你们月银是白拿的?今日把手头的活停了,这件事办不好,往后咱们都没好日子过了。”
玥婷讪讪地垂了头,心道,陈茗儿病的还真是时候。
万妈妈亲手将殿中省所制的礼服展开,金粉印花罗衫,薄如蝉翼,领口和袖口皆以米珠为饰,仅这罗衫一件就价值千钱不止,里头的襦裙更是金丝捻线,极尽奢华,看得出殿中省是用尽了分寸,也乱了分寸。这礼服华贵有余,却华贵得没有章法。
“你们都来看看还能怎么改。一个时辰后,我听你们回话。”
万妈妈虽是疾声厉色地锁了这些人来拿主意,心里却没打指望。还是得想法子叫陈茗儿赶紧好起来。
此时的陈茗儿蜷缩在榻上,身上捂着隆冬时节的厚棉却仍是止不住的手脚冰凉。腹部的绞痛袭来,她忍不住低哼了两声,眼泪也跟着扑簌簌往下落。
女子的月事关乎生育,从前她这经水不利的症候就是崔氏的心头大患,生怕被闵家知晓。为此也是什么偏方草药都用过了,小心养着也渐好些。只是这一回,厉害得有些招架不住。
疼得神思混沌,朦胧之间,陈茗儿仿佛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挣扎着撑起身子,眼前的人影都是虚晃的。
“好孩子,来吃口东西。”
万妈妈从食盒中端出阿胶红枣桂圆汤来,里头的阿胶是年前大夫人的赏赐,用黄酒烊化入汤,和血滋阴,补气提神。
陈茗儿浸了一身的汗,干渴得厉害,此时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甜汤宛若救命稻草,也没客套,双手捧过,不怕烫似的,一口接一口地喝。
万妈妈拨了拨陈茗儿濡湿的发丝,抚着她单薄的脊背,轻声道:“慢些,小心烫着。”
一碗汤下肚,腹痛缓了许多,陈茗儿这才显出些不着意的羞赧。
虽是心下不忍,可事压在头上,万妈妈也没法子,只得道:“你先好生歇两日,等你好了,只怕有个大麻烦要交给你。”
陈茗儿一手摁着肚子,听了万妈妈的话,原本无神的眼睛倏然睁了睁,眼底还有隐约的泪光,像只待宰的麋鹿,叫人不由心生怜爱。
“是长宁公主。”
听万妈妈述了原委,陈茗儿由惊转怒。前世受她折磨也罢,这一世躲得这样远,竟还要被她为难。
见陈茗儿垂着头半天都没个反应,万妈妈也知道事情棘手,抬手掖了掖被角,轻声道:“先养病。”
其实这事儿对陈茗儿而言还真是不难。这位长宁公主的隐好,旁人不清楚,陈茗儿却碰巧知道的一清二楚。她钟情旧唐的服饰,在府中的燕居服皆是宽襟敞袖,尤其偏爱是袒领裙,前襟处雪肌耀眼,像熟透了春桃。难怪有诗云:慢束罗裙半露胸,参差羞杀白芙蓉。
长宁公主体态丰腴,尤其是两处挺翘傲人。而大梁的宫服皆为高领襟,突不出长宁的美来,反倒显得她脖颈短,肩背厚,毫无姿态美感可言。这两年,旧唐风在民间盛起,不少妇人都暗地里宽了腰身,松了领口,绮罗纤缕见肌肤,倒也是另一番艳丽动人。只是叫长宁她自己开口说要把领子削去两寸,又实在显得轻薄。殿中省不得关巧,一味只知道在华贵上做文章,自然是缘木求鱼。
目送万妈妈出去,陈茗儿拥着被角有气无力地靠在床头。这件事上她也没什么退路,万妈妈待她不薄,就是本着为她解忧,这个活也要揽。
晕乎乎地也想不清楚更多,陈茗儿往被里缩了缩,阖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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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住进沈府,长宁就知道沈则是有意躲着他了。整整两天了,不管是老夫人还是大夫人,谁传话都没用,谁都见不着人。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长宁心里也跟明镜似的,忿忿道:“就他那又硬又臭的脾气,谁又稀罕见他。”
话虽这么说,人却是老老实实地候在沈则住的方寸轩门口。
长宁摇着手里的绢子,百无聊赖地盯着月洞门上的几个字,问自己的婢女,“大丈夫当志在四方,他为何只在意方寸?岂不是甘愿做个井底之蛙?”
婢女在日头下晒得发晕,不自觉埋怨:“奴不懂,宁远将军这个人总是特立独行的。”
“谁许你置喙将军的?”
长宁柳眉倒竖横了一眼,吓得那婢女也清醒过来,连声道:“奴说错了。”
说话间,方寸轩的主人大大方方地过来了。
长宁心头的烦乱登时散去大半,扬声嗔道:“我还以为要等到后半夜呢。”
沈则在两步远处停下来,垂眼看她:“不去盯着你的礼服,在我这做什么?”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人要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旁人可不好受。
“我……”
长宁捏着绫帕,“我”了好几下,才勉强想出个由头,“礼呢,我及笄之日,你当送我礼的。”
沈则问出去的话,却丝毫不在意她回什么,又问:“你的礼服改的如何了?”
“咦,你今日倒肯关心起这些女儿家的琐事了。”
长宁被他这不搭前言的后语牵着走了,顺着道:“还没有回话,也不知能改成什么样。”
沈则将头顶蔓出来的树枝折断一截,懒懒地丢了,拍了拍手道:“我明日亲自去过问,就当是送你的及笄之礼。”
“这算什么礼?”
“不要?拿不给了。”
沈则抬脚要走。
“没说不要,”长宁心意微动,紧着问他:“那我跟你一道去?我明日午后来找你?”
“那可不行,我送你的礼,你跟着算怎么回事?”
“那你这……我怎么知道你去没去啊?”
长宁下意识觉得自己被他绕着走了,关心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事。
“来日见了礼服,你自然会知道。”
沈则卖了个关子,趁着长宁还在琢磨,带着杨平快步侧身而过,留下公主主仆二人仍在日头下。
“欸,什么人呀!我等他这么久,也不邀我进去喝口茶?”
长宁盯着沈则的背影,气得直跺脚。
“公主别恼,男女大防,宁远将军也不好与您太过亲近。”
知道长宁行事莽莽撞撞,出宫前贵妃特意叮嘱了几个随侍的婢女,叫她们亮着眼睛规劝着,任性可以,不能坏了规矩。
长宁没好气道:“喝口茶干男女大防什么事?迂腐!”
婢女笑笑,讨好道:“奴听宁远将军的意思,似乎是要在公主的礼服上着意添些什么?”
“我听他也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