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寺庙的规模原来不小,竟有前殿和后殿之分。刚才他们所在的是前殿,越过中庭,才到后殿。与前殿的荒芜不同,后殿这里显然是被收拾过的,没有杂草,小路干净。他们一路走来,都有土默特部的士兵在巡逻,防守可谓固若金汤。
朱启洵观察了一下,难怪阿勒坦敢如此大胆无礼。他所带的人马,足以与一小队东胜军先锋抗衡。他突然有点害怕,万一这厮到时候翻脸,要拿下他们,他们岂不是跑不掉?
他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后殿的木门前。有人通报,然后他们才能进去。
大殿中很空旷,佛像都已经不见了,佛桌上几盏高低参差不齐的长明灯发出微弱的光。墙角放着几个草甸,草甸旁架着一堆炭火,有一只野鸡正放在上面炙烤。皮焦脆,还有滋滋的油响。正在烤鸡的两个男子十分认真地在肉上撒调料,仿佛没注意到有人来了。
朱启洵鄙夷,在寺庙里烤肉这种事,也只有教化未开的鞑子能做出来了。
最里面的草甸上坐着一个披着毛皮大氅的壮汉,他的身形如山,浓眉斜飞入鬓,双目如鹰隼,长着络腮胡子,脸侧有一道疤。他手中正拿着一块肉,蛮狠地撕咬了一口,三两下就吞进肚里,吃完,还舔了舔手指。
“福王,过来坐!”他开口,汉话竟说得十分流利。
朱启洵走过去,觉得这草甸肮脏,实在无法坐人,便僵硬地站着。
梅令臣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铺在地上,又扶着朱启洵坐下,然后自己席地而坐。
阿勒坦看了梅令臣一眼,因为他实在白净俊俏,每一个五官都长在这位草原霸主的审美上。阿勒坦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摸了摸下巴。早就听说,大昌的江南之地,男女全都皮肤白皙细腻,犹如丝绸一样。从前看到西州的大昌百姓,还觉得面黄肌瘦,传言不实。现在见到梅令臣,才知道所言非虚。
这要是弄回去,往床上一扔……滋味定能销魂蚀骨。
梅令臣也不畏惧阿勒坦的目光,从容地望回来。
那目光中透着铮铮傲骨,不容亵渎。阿勒坦悻悻地收起浮思,对朱启洵说:“福王找我,何事?”
“实不相瞒,欲借贵国在京城的探子一用。”朱启洵只想早点谈完,离开这个破烂又肮脏的地方。
这时,那只野鸡已经烤好,两名手下将肉装盘,端到二人之间的空地上。阿勒坦又吩咐了一句,一名手下去拿了壶酒过来,然后就退到殿外了。
“刚烤的野鸡,你尝尝!”阿勒坦热情地招呼。
那野鸡被刀剖开肚子,表皮虽烤的焦脆,内里的肉连着骨头,还渗出血丝,显然不是全熟。何况席地而坐,盛肉的器皿粗砺,像朱启洵这样每日玉盘珍馐的天潢贵胄,哪里看得上,心中还生出几分厌恶,摆了摆手说:“多谢好意,我不饿。”
阿勒坦不悦,又递给梅令臣。梅令臣伸手接过,眼也不眨地把肉送到口中,细嚼慢咽。
“怎么样?”阿勒坦期待地问。
“我斗胆猜测,这鸡用盐揉之,辅以酒,姜汁,花椒,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料,故而别有一番风味。”梅令臣说。
阿勒坦开怀大笑,“看来小哥哥很懂吃嘛,说得全对。那味香料是我们土默特部的五里香,专门用来烤肉的,香可飘五里而得名。”
“非我专吃,而是内人对吃比较有研究。”梅令臣说。
阿勒坦跟他聊了起来,“哦,你成亲了?不知你这样的妙人,要配世间何等好的女子?”
“她的确当得起世间最好这几个字。”
阿勒坦开怀,喜欢他的率真。若不是碍事的朱启洵挡在中间,他真想过去拥抱梅令臣一下。
朱启洵看阿勒坦跟梅令臣聊得火热,而把自己这个正主撇在一边,心中十分不悦。他是堂堂的福王,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阿谀奉承者不计其数,几时遭受过如此冷遇?他重重地咳嗽两声,阿勒坦这才看向他。
说实话,他并不想跟朱启洵谈。因为这个福王,浑身上下都透着看不起他们的样子。若不是那个小哥哥几分有趣,他早就叫人把破福王哄出去了。
阿勒坦继续吃肉:“福王打算如何?”
朱启洵将自己的目的说了一遍,“事成之后,我登基为帝,自然会给贵国好处。”
阿勒坦漫不经心地说:“我帮福王倒也不难,只不过还得考量得到的好处,值不值得我冒这个险。”
“你想要什么?”朱启洵开门见山地问。
“同府。福王给吗?”阿勒坦似笑非笑地问。
朱启洵看向梅令臣,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同府是我大昌的门户,岂能随意给你。”
阿勒坦把手一摊,“那就是没得谈了。”
朱启洵猛地站起来,从他进来以后,一直多番隐忍,可阿勒坦这种态度,摆明了不想合作。他也不想浪费时间,转身就要离开。
“殿下!”梅令臣起身欲劝。
这个时候,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本就不牢固的大殿摇摇欲坠,屋顶和墙壁的砂石纷纷被震落下来。
大殿中的两个人俱愣了一下,阿勒坦的手下匆忙跑进来,叽里呱啦地说了一阵番语。阿勒坦把手中的肉扔在一旁,过来就抓了朱启洵的领子,“奶奶的,你敢暗算老子?!”
朱启洵一头雾水。
紧接着,又是一声巨响,上面落了一根房梁下来。阿勒坦下意识地松开手,闪到一边。朱启洵眼看要被那根巨木砸中,幸好被梅令臣拉了一把。
整个大殿快要塌了。阿勒坦也顾不上管他们,奔出了大殿。
“殿下,快走!”梅令臣护着朱启洵,也逃到了外面。
庙外的墙角边,朱承佑抬手,第三处火.药被引爆,山头都似要被削去一块。寺庙里已经乱做一团,朱启洵和他的手下仓皇逃出来,奔向藏有马匹的树林。而庙里土默特部人比较多,有不少火.药炸起的巨石或者巨木砸中他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哀嚎。
朱承佑没看到梅令臣的身影,但还是按照计划,由炸开的那个缺口进入,寻找苏纶。
根据梅令臣所给的图上指示,这个庙底下有个地窖,苏纶很有可能被关在那里。因为地窖一般是石制结构,地动的时候可以用来避难,所以比地面上的木制结构更加牢固,不会轻易坍塌。
用火.药制造的混乱,不会伤到地下的人。
事实上,从朱承佑根据梅令臣的法子找到潘毅,再到潘毅按照梅令臣所言,非要来救苏纶,以及福王今夜见阿勒坦并不顺利,到现在他去救苏纶。所有人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举动,全都在梅令臣的算计之中。
朱承佑觉得此人可怕,可怕得令人胆寒。每个人都是他手中所执的一枚棋子,全按照他的意志落在位置上。福王,潘毅包括他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充当了棋子。像朱承佑明明就知道,自己也在梅令臣的算计之中,偏偏无法摆脱他的控制。
他也不知梅令臣的全盘计划,只不过眼下,也只能按照梅令臣所言,先救出苏纶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我觉得过儿这个称呼还挺适合我的?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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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月上中天, 客栈里潘如霜唾沫横飞地说完,像憋了一肚子气,难得找到两个听众倒一倒苦水。
“你们说气不气人?朱承佑和我爹商量要去救人, 那也带上我啊!他们非说危险,把我捆起来丢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我纵横沙场这么多年, 难道还怕几个鞑子吗?”
她不解气, 手握成拳头, 把桌子拍得直响。
苏云清担心那旧木桌根本承受不住她的力气,劝道:“潘小姐再英勇,也是女子。王爷和将军的顾虑不无道理。”
潘如霜张了张嘴, 似是想到了什么。
“在不清楚对方有多少人马的情况下, 贸然带你同去, 只怕是多一个人陷入险境。我叔叔当初想救将军,是因为将军身系西州安危, 他定不希望将军再为他冒险。而将军让王爷送小姐回来,也是因为爱女心切。站在他们各自的立场上, 都没有错。”
潘如霜坐下来, “道理我都知道。可苏纶不顾危险去救我爹, 就是对潘家有恩, 我们潘家儿女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有恩当报恩。”
苏云清笑道:“潘小姐大义, 我相信王爷一定能把人是顺利救出来,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先喝口茶。”说着, 倒了一杯茶过去。
潘如霜正好说得口干舌燥,趁机打量了一下苏云清。
第一次见面时,她就觉得这个女子长得好看。那时苏云清一身男装,眉毛画得浓, 彰显出几分英气。今日粉黛未施,头发松松垮垮地挽成髻,插上一根木簪,眉毛弯弯,多了几分温柔的气质,美貌也跟着彰显了出来。
纵然潘如霜人远在同府,也听说过朱承佑和苏云清的事。她娘孙氏要给她相看人家的时候,还提起过苏云清:“霜姐儿,咱们是武将家,对女子的名声虽然不过分看重,但你别不当回事。你看苏家那个三小姐,貌美如花,整个寿阳都挑不出第二个。可她被夫家休了,又跟小晋安王纠缠不清,这辈子怕是难嫁了。”
潘如霜不知道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自由自在地不好吗?何况嫁了人,要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哪有在娘家时过得舒服。
再说,小晋安王既然喜欢苏家小姐,直接纳她进府不就好了?难不成还要把人家当成外室养着?活脱脱糟蹋了人家姑娘。
潘如霜正自己想着,突然一声巨响。客栈里的三个人都懵了一下,接着又传来第二声。
潘如霜意识到可能是地动,西州在历史上发生过几次很大规模的地动,死伤无数,所以很多富贵人家都修了躲藏的地窖。她算有经验,拉着苏云清和采蓝跑到外面的街上。
沿街很多屋子都陆续亮起了灯,刚从睡梦中惊醒的百姓披着衣服就跑到街上四处张望,打探消息,有顽皮的孩子就趴在窗上看热闹。原本安静的街道,立刻人声鼎沸,比白日时还要喧嚣。
三声巨响过后,人们开始意识到不对劲。这不是地动,而像火.药。但安平镇这样的小地方,别说是火.药,连烟火都少见。谁都不敢断定发生了什么。
潘如霜看到不远处的山头冒烟,对苏云清说:“你们在这等着,我去看看。”
苏云清知道她的性子,根本拦不住,便叮嘱道:“潘小姐多加小心。”
潘如霜点头,抓着剑,朝响声传来的方向跑去了。
*
山头硝烟弥漫,朱承佑把苏纶成功从地窖里救出来,遇到几个土默特部人,也都轻松解决了。
他按照约定,到了庙的侧门,没看见梅令臣。
他又等了会儿,过了约定的时间,梅令臣还是没有来,他就不打算再等,准备先带苏纶下山。
现在阿勒坦他们是被弄晕了,忙着调查火.药从何而来,很快就会发现这只是调虎离山之计。朱承佑伸手去拉苏纶,但因连日饥饿和伤痛的折磨,苏纶的身体极其虚弱,站都站不稳。
“苏纶,你上来,我背你。”朱承佑蹲下来说。
“王爷,这可万万使不得。”苏纶退后。
“都什么时候了,不要计较这些。我们尽快离开这里,清儿还在安平镇上等你。”朱承佑回头说。
苏纶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怎么敢趴在堂堂王爷的背上。朱承佑见他不肯,命手下强行把苏纶放在了他的背上。他身体强健,常年练习骑射,背这样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其实完全不费事。
他们正打算撤离,废墟里爬出一个人来,虚弱地叫着:“救我……救救我……”
原本朱承佑不打算管,可听到背上的苏纶喊:“世钊?”
“岳父,是我啊……”柯世钊刚才被一块巨石砸中了脚,忍着剧痛爬过来,抓着朱承佑的炮脚,“王爷,带我走……”
苏纶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朱承佑说:“王爷,小的知道不妥,可世钊毕竟是我的女婿,我们一起出来的。能不能带上他?”
朱承佑今夜的目的只有苏纶,旁人是死是活他根本不在意。可苏纶开口了,此人也算是苏家的人,就勉为其难,叫部下背上了他。
他们撤退的路线,方法,都是梅令臣计算好的。虽然梅令臣没有出现,但他说过,过了时辰,自可先行离去,不必等。朱承佑觉得,以他的聪明,定有办法全身而退,完全不需操心。
一切顺利,他们在半山腰遇上了潘如霜。
潘如霜在镇上找不到一匹马,担心这边出事,光靠两条腿一口气跑到这里,纵然体能再好,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她看见朱承佑一行人,总算放心,靠在一棵松树上打算缓缓,可她的目光梭巡一圈,没看到潘毅,立刻又紧张起来。
她问:“我爹人呢?”
朱承佑回答:“我让部下护送潘将军先回同府了。”
“怎么如此匆忙?”
“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你先上马,路上我再跟你细说。”
潘如霜听他这么说,以为他要跟自己共乘一骑,还犹豫了一下。虽然她自小混在将士之中,可也是一人一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加上这个小晋安王花名在外,跟他牵扯在一起,传出去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潘如霜内心正纠结万分,那边朱承佑直接命两个部下骑一匹马,让出一匹给她,压根没打算跟她共骑。
“愣着干什么,快上马!”朱承佑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