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脸上的表情虽然非常正常,但实际上裴如昼的心,已经通通通地狂跳起来。
四处一片雪白,在这样的雪地里行走时间过长,人容易产生雪盲的状况。因此裴如昼眯了眯眼睛,从袖口取出了一根墨蓝色的纱带,轻轻地系在了眼睛上。
他的视线向远方看去。
在常人看来,这里什么都没有,但是裴如昼的眼力太好,他看了一会儿之后,真的发现了一些不对劲
下一刻裴如昼立刻摆手,示意周围人动作停下来。
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解释,但是看到裴如昼的动作,周围那些跟了他许久的将领还是立刻停止所有动作。
刹那间,雪原上一片寂静。
集中起来裴如昼轻声说,风雪要大了。
就在刚刚那一会儿,裴如昼看到天尽头有风雪打着旋向这里而来。
虽然远远望去只有一点浅白痕迹,但是他明白,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一点痕迹,那么要是离近了,一定是人无法招架的场景。
然而郁布那边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些。
在裴如昼让军队靠拢的同时,郁布原本紧闭着的城门,忽然打开。
藏在这里的成千上万名战士,披着厚重的裘衣朝着雪原上奔驰而来。
原本已经开始聚集的军队又这样被打散了。
见状,裴如昼咬了咬牙,他默默的将挂在身侧的长剑拔了出来。
战争就这样在一片寂静中开始了。
刚才还什么也没有的雪原,一下子就被冷兵器碰撞的声音所覆盖。
在过往的战争之中,裴如昼绝对能够担得上无人能敌这四个字。可是无论怎么说,他所面对的,都是西域整整十四个国家。
在进攻的同时,对方也在研究裴如昼的套路。
他们早就已经猜到,裴如昼会让军队聚集起来。而这一刻,那些朝裴如昼而来的西域骑兵,目的正是彻底打散这队形。
就在那些人向前而来的时刻,风雪也卷了过来。
众人的眼前彻底变白。
裴如昼咬紧了唇,他的剑术虽然好,但是体力却远远不及其他人。更别说现在裴如昼受了严重的暗伤,是没有办法长时间作战的。
如今阵法被打乱,裴如昼完全暴露在了雪地之中。
若是常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恐怕早已经着急的不像话了,但裴如昼却难得的还能保持冷静。
他凭借着记忆,向暴风雪的来处而去。
但是裴如昼的计划并没有这么顺利,他身穿着红衣,在雪地里无比明显。
更别说这些人本来就是奔着他而来的在队伍被冲散之后,有无数骑兵向裴如昼而来,他们都想杀了这个年轻人。
裴如昼体力已经逐渐难以应付眼前场景,但凭借着本能,他还是挥舞着手中长剑,骑着战马躲避攻击。
可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身上的衣服,却已经完全被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其他人的鲜血打湿。
咳《天谶》也会不准吗?不得不说,裴如昼的心态真的非常好。
现在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但是一边躲避着周围的攻击,他还有空这样自言自语了一句。
那本书上说,自己要收复西域十四国,而现在还差一个国家,自己应该不会这么快死吧?
刚刚想到这里,下一刻裴如昼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自己似乎有一些盲目乐观了。
在过往的战争中,裴如昼从来没有害怕过。但是这一刻,感受到血液和体温的流逝,他忽然有些遗憾。
早知道这样的话,自己应该给戚白里写一封信的。
现在看戚白里好像没有长歪的迹象,但是万一呢?
裴如昼总觉得自己应该再给对方叮嘱一些什么。
随着失血过多,裴如昼的头也逐渐晕了起来。
他手上的剑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裴如昼甚至觉得,那剑将要坠落于地了。
就在这一刻,前方的雪地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赫连危琊?裴如昼忍不住皱眉,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真的看到了赫连危琊,亦或是产生了幻觉。
然而没有等到裴如昼想到答案,他的胳膊忽然一坠,眼前的世界摇晃了一下。
等裴如昼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那人从马背上拽了过去。
走!
这个声音没有错
裴如昼抬头就看到了对方脖颈上的伤疤。
果然是赫连危琊!
那天华章宫的事情发生后,朝堂上动荡了一阵子。
戚白里来的时候,也曾告诉过他,这件事差不多查了出来,是与西域皇室有关。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裴如昼却也不太清楚。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一些猜测,但他没有想到,赫连危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
看到这张熟悉的面孔,裴如昼不由冷笑了一下,然后说:赫连危琊?你是在后悔上次没有杀了我吗?
下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动作一僵。
赫连危琊压低了声音说:不对不起。
对不起?
裴如昼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三个字究竟是为什么,便觉战马忽然加快了速度。
赫连危琊在他耳边说:我带你走。他们没有想过赢,这一仗只是为了杀你
不等裴如昼反应过来,战马疾驰,两人以最快速度向风雪之中冲去。
凛冽的寒风下,已经负伤的裴如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46章 最后一步
赫连危琊说的没有错, 郁布的骑兵再怎么厉害,也比不上一路越战越勇,从昼兰关打到郁布的那些大易人。
最重要的是, 郁布的人熟知中原的一句话擒贼先擒王。谁都知道,裴如昼就是大易军队里的主心骨,要是没有了他,整个军队都将会分崩离析。
要是他们想赢的话,最应该做的,就是不择手段杀了裴如昼。
这一次, 大易的军队已经打到了郁布王庭,他们当然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裴如昼死。
按理来说, 裴如昼的雪蛰已经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了, 但是直到这一刻,裴如昼还从不知道原来有马能够跑这么快。
裴如昼身上的伤口, 都在随着马驰骋的方向颤抖着。
也正是这个时候, 裴如昼回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这匹马跑的这么快,是因为身上不知什么时候, 被人刺进去了一支箭。
马儿受惊之后,便不要命似的向前奔去。
你疯了吗?赫连危琊,放我下来!
裴如昼本能地想要离这个人远一点。
别动如昼, 要是现在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风雪将赫连危琊的声音吹散, 裴如昼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也正是说话间, 裴如昼看到就在不远处, 雪蛰竟然也一直跟着自己跑!
该死看到雪蛰, 赫连危琊转身用西域话骂了好几句, 他想要尝试着甩开后面那匹马。可惜尝试几次都没有成功,终于还是当做没有看到它存在一样向前而去。
裴如昼不知道赫连危琊的身份,不过倒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只见对方找准了一个方向,便尽力向前狂奔,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没过多长时间,风雪骤停,裴如昼看到赫连危琊将自己带到了一片森林之中。
紧接着,一直跟着他的雪蛰,也停了下来。
白色的骏马打了一个响鼻,它小跑到裴如昼的身边,将主人挡在了身后。
树枝上的雪簌簌落下,裴如昼只冷冷地看了赫连危琊一眼,便扶着剑艰难地起身,靠在树上打算拿伤药处理伤口。
赫连危琊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自己和裴如昼再见面的时候会是什么样。裴如昼会不会恨自己?他会不会不承认自己就是若舟?
总之,他已经有了无数种设想,但是其中却并没有裴如昼会不与自己说话这一项。
亦或是,其实赫连危琊早就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但是他不愿意承认与深思。
只见一身红衣的裴如昼,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伤药,再沉默着洒到了手臂上的伤口处。这伤药消毒的效果的确不错,但是撒在身上的感觉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但是赫连危琊看到,裴如昼从始至终也不过是轻轻地皱了一下眉而已。
等将肉眼可见的伤口处理好后,裴如昼依旧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少年转身牵着马,作势要朝风雪中而去。
这个时候,赫连危琊终于忍不住了。
他一把抓住裴如昼的手腕:如昼,你现在离开这里,就是送死。
送死?裴如昼终于搭理赫连危琊了,他冷冷地瞥了对方一眼说,不然呢?让我扔下他们,一个人躲起来吗?
说话间,裴如昼身上的伤口还在继续滴血,一滴暗红突然坠在雪地中,压下了一片白雪。
赫连危琊压低了声音,咬着牙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如昼我没有骗你,这一次郁布的军队,就是向着你来的你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听到赫连危琊的话,裴如昼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忽然转身看着他问: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对我说这番话的?当初去凤城华章宫里刺杀皇帝与太子的人,不就是你吗?怎么现在一幅想让我赢的模样?
裴如昼的语气,鲜少像现在这样咄咄逼人。
他本身只是想要嘲讽赫连危琊一下,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话音刚一落,对方竟然真的回答了这个问题。
赫连危琊对裴如昼说:我姑姑是郁布的王后。
听到这句话,裴如昼不由一愣,显然他没有想到,赫连危琊真的会将自己的身份说出来。
尽管裴如昼知道,对方讲这些只是为了拖延自己的动作,但是听到这里之后,裴如昼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
我们郁布和你们易朝不一样,我的家族生来就是奴隶,我小的时候,的确和你想的一样是一个沙奴。
是的,裴如昼当初救赫连危琊的时候,便将他当做了沙奴。
如昼坐吧,放心。你们大易不是有一句话吗?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你活着,他们找不到你,那这一仗便不会持续多久。裴如昼觉得,赫连危琊的语气有一些奇怪,但具体怪在哪里,他却也说不上来。
说实在话,裴如昼当然很讨厌赫连危琊。
他恩将仇报,还将自己重伤。
从这个角度看,裴如昼真的是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多呆了。
但是裴如昼的理智,还是让他安静了下来,在这里听着赫连危琊接下来的话。
其实赫连危琊的故事很简单,而对方这一次也没有再卖关子。
赫连危琊的出身不好,全家都是奴隶。而他本人曾经的确是一个如暗卫般的沙奴。
直到赫连危琊十多岁的时候,他的姑姑被郁布的王选中,整个家族这才摆脱从前的命运。但是这只是表面上赫连危琊虽然不再是商队的沙奴,可却成了郁布王庭的沙奴。
当初裴如昼救赫连危琊的时候,正是他离开郁布做任务,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的时刻。
这样的日子,对郁布来说是家常便饭。
赫连危琊的姑姑在郁布王庭无权无势,作为家族里唯一的后辈,他必须努力向王庭效忠,当郁布王最忠诚的走狗。
而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任务后,赫连危琊的姑姑地位逐渐稳固,他自己也被追随者称为郁布的王子,有了一堆既怕他又敬畏他的部下。
周围人虽然这么叫,但是赫连危琊始终记得,自己并不是什么王子,他只是郁布的走狗罢了。
雪还在不停地下,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如昼觉得不远处兵戎相击的声音似乎小了一点。
郁布是西域最有实力的王庭,他们从来都没有想过真的和易朝和平共处。之前我去凤城,就是受郁布王嘱托,将凤城搅乱。
所以赫连危琊才会去刺杀皇帝与太子。
裴如昼讨厌赫连危琊,但是听到走狗这两个字从他自己口中说出后,裴如昼还是觉得有些刺耳。
你不必对我说这么多,裴如昼顿了一下说,我们道不同,当初救你纯属是意外,而且我也没有觉得后悔。
此时赫连危琊坐在雪地上,而裴如昼则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刚才裴如昼还不觉得奇怪,但是现在当他一边说话一边下意识地低头看赫连危琊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对劲赫连危琊的唇角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蔓出了长长的一股黑色血液,其中一点红气都见不到。
他中毒了吗?
你裴如昼被赫连危琊的样子吓了一跳,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嗯赫连危琊看上去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听到裴如昼给自己说话,赫连危琊竟然还笑着点了一下头。
我上次的任务失败,被关在了王庭中,赫连危琊笑着说,他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中毒或者受伤有什么问题,后来有亲信告诉我他们的计划,我听到之后,就从王庭里溜出来了。
当年那个名为阿连的沙奴的身影,已经逐渐在裴如昼的脑海之中模糊起来。
他记忆里最鲜活的,是不久前围猎时候那个不可一世的赫连危琊。
如今赫连危琊虽然是笑着的,但是他的笑容却和从前完全不同了。
就在这个时候,裴如昼看到原本坐在树边的赫连危琊忽然起身,他努力站直了身子。停顿几息后,赫连危琊将手轻轻地贴在了自己的左胸口处,给裴如昼行了一个西域最重的礼。
也正是这个时候,裴如昼看到赫连危琊的背后原来有一道长长的箭伤。
那根箭上应该是沾了毒,此时赫连危琊的背后,也在流淌着黑色的血液,看上去很是恐怖。
赫连危琊低着头说:我知道,现在再说对不起很好笑,但是如昼我这句话绝对是出自真心的。
的确像赫连危琊说的那样,裴如昼是真的觉得他对自己说什么对不起很可笑。
但是看到对方现在的模样,裴如昼到口边的讽刺话语,却说不出来了。
裴如昼懂西域语言,但是郁布离昼兰关最远,有些话裴如昼仍旧只能听个似懂非懂。他大概明白,赫连危琊是在祈祷,或是感谢神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