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父亲给我来了信,让我好好照顾祖父和大伯,让我安心待在京城。”
沈陌心中有些说不出的忧虑,总是觉得哪里不对,确实说不出什么,听了这些话更是不安起来,他轻轻地揽着陆文茵的肩膀。
安静祥和的夜幕中总是有一些细碎的声响在耳边响起,忽然一个急促的敲门声音,伴着说话声音逐渐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
“麻烦问一下,晋国公府怎么走?”
二人一开始听得并不真切,知道现在才清晰可闻,这个声音很熟悉。陆文茵站位脚步:“是常宣!”
二人循着声音望去,常宣正敲着灯光亮着的一户人家。这夜色下,许多人家也懒得起身,并未打理他。
沈陌冲着他大声喊道:“常宣!”
常宣这只乱撞得苍蝇才定了神,向沈陌和陆文茵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沈陌心中的担忧愈发的强烈,忙赶上前扶着他,说道:“常宣,陆郡守可好?”
常宣见是二人,忙奔跑山前,托起一个包袱,里面似是裹着一个大瓶,跪在二人身前,像是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只是在茫茫的夜色中压着声音低声地抽泣着。
陆文茵浑身一颤,也跪在地上,锐利的目光盯着常宣问道:“常宣,到底出了什么事?”
常宣在二人的注视下,不断抖动的双唇终于吐出几个如灼人心肺的字:“郡守以身殉国了!”
陆文茵一软,瘫坐在寒冷的冰地之上,沈陌一步过去将他扶在自己怀中,只听见她喃喃说道:“不可能。我回来的时候,爹爹刚刚对战突厥打了胜仗,身子也十分硬朗。这不可能。这才不过两个月。”
常宣将包袱解开,将最是不堪的事实摆在陆文茵的眼前:“郡守的骨灰我带回来了。”
沈陌伸手要将陆文茵抱起,陆文茵决绝地拦着他,说道:“不用,我自己来。”
她收起自己的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似是要把所有人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突然她猛地抓住常宣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我爹爹若是走了,为何朝中没有半点消息。”
常宣双眼已经模糊,
三人悄悄地回到了晋国公府。晋国公府经过一日的熙熙攘攘,此刻疲累的人们正在梦乡,无人知晓这石破天惊的暴雷。
这一切都要十八岁的女儿去承担,她此刻静静地听常宣叙述这惨烈的一幕幕。
塞外寒风,城楼之上。
陆顺望着远方天际,模糊的苍灰色山峰起起伏伏,天空同这灰色峰顶融为一色,浑浊的分不清楚。楼顶的旗帜迎风招展,哗啦啦地卷在风声中冲击着陆顺的耳膜。
他站着站着猛地被寒风激得打了个喷嚏,不由得心中感慨着:老了,真是不中用了,该是退下来的时候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一个大木盒,里面全都是和挚友的来信。
他看完一份便将信扔到火盆,火光猛地升起,将一段过往烧成灰烬。
他拿着一份信,仔细端详着,这时希利垔前任大王须央给他的请柬,邀请陆顺参加他和王清祥的婚礼。他刚毅的脸上突然变得柔和起来,笑意满满,浮现起年轻时,最是灿烂的时光。
当时他和须央打赌,不论是他二人谁娶到王清祥,都要给与对方最好的祝福。不知为何,王清祥竟然选了这个大胡子糙汉。如今,斯人都已逝,这段记忆也随着火光一现而消逝。
这份信是父亲陆泽的信件,信中写到,阿茵也是到了婚嫁的年龄,让他送文茵到京城择婿,最好是嫁给统领洪晏之子洪典。
陆顺最近处境很是艰难,他最是放心不下女儿,曾想着将陆文茵许配给思勤,从小便常带着女儿到希利垔部族去,收到父亲的来信后,他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派女儿联络希利垔部族,不料这二人始终是没有什么缘分。
这份信是阿冬吉阿史那的信,相约他和须央三人共同反击欺压突厥部族的柔然人。这信件他大致推算了一下,已经有二十四年的时间了,那次的征战也已经忘了是胜是败,他只记得须央和阿东吉三人常在一起,在这塞外荒凉之地度过了他最好的年华,塞外驰骋,摔跤打猎,喝草原上最烈的酒,唱起草原上最是悠扬的歌。之后,须央成了亲,阿东吉也成了亲,随着柔然势力越来越大,须央每年还有些来往,而阿东吉便再也没有联系了。
明灭不息的炭火之中,明光又是一闪。
这份信是文茵到了京城以后写给他的,信中写到了京中的所见所闻,还顺带地提了一笔关于沈陌医术。
陆顺明白了女儿的心意了,但是现在的陆家恐怕已经成为拖累。赵维庄对五原兵权虎视眈眈,朝廷已是将他的家臣张家铭派到五原做副将,怕是陛下也有了这个心思。
看家中的意思还想让大哥陆荣谋取这大鸿胪卿的职位,陆顺不由得气愤起来。
如今的陆家已危若卵,父亲和大哥不知自保,反而不自量力地去求这大鸿胪卿的职务。他眼见家族衰败,颓势不可扭转,他无法阻止父亲和大哥急流勇进,可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淹没在这般凶涛之中。
他当下将木盒中的所有信件一股脑全部投入炭盆,拿起烧火棍不断地挑动让火苗能够快速地燃烧到所有书信,恨不得将所有过往全部毁灭。接着他伏在案头,快笔疾书写下了自己人生最后一份书信,叫来常宣,吩咐道:明日驻守五原的陆家军和突厥阿东吉一战,不论胜负,三日后你将信送到京城陆文茵手中。
第四十九章 墨色浸染
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月底的天空中没有月也没有星,墨色浸染的黑幕一旦拉了下来,便没有半点光亮,已是过了宵禁时分的长安的街道上,连半点人语的声音也没有,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狗叫声。
在这安静的路上,沈陌只听得见自己快速的心跳、缓缓的脚步声和“哒哒哒”规律的马蹄声。
陆文茵从听到父亲陆顺过世的消息到他离开,没有一滴眼泪,“她怕是就等着我离开才开始要伤心吧”,沈陌暗暗地想着,他很担心,可是天色已经太晚,他不能再待在晋国公府了。
直到他走,陆文茵也没将父亲过世的消息告诉晋国公府的任何人,估计过年前是不会告诉国公府的其他忍了,“是啊,晋国公年纪大了,今日又是他的寿诞,如何受得了亲子逝去的事实。可是这一切都要文茵一人去承受。若是陛下能怜惜陆顺身死,大概晋国公府其他人,也会在不知情下能过一个好年吧!”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他眼中尽是陆文茵的推他出门时勉强平复的神色,悲痛、慌张、隐忍、不知所措都一览无余,如何强压也是压制不住的哀痛浮现在她尚且稚嫩的脸上。
不知不觉已是到了雍国公府门口,门口的灯还亮着,守门的下人一见是他,忙高兴地迎他进门,连说带笑道:“三少爷,你可回来了,大少爷吩咐了,让我一直给您留着门呢。这都过了宵禁,大少爷都问了几次了。”
守门的下人牵过马绳,递给身边一同守门的,让他牵马到马厩去。
沈陌神情呆滞地冲他“哦”了一声,说道:“这个时候才回来,我忘了叫人回来说一声了。今日劳烦了!我这就看看我大哥睡了吗?”
那守门人乐呵呵地关了门,扛起沉重的吧门闩扛上,接着回到门房里面睡觉去了。
沈陌走了几步,还在院中立着,过了一会儿,门房的灯也灭了。该面对的必须要面对,文茵尚且这般坚强,我必须更加强大,才能护着她,沈陌心想。
管家程道琛看见院中的身影,忙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给沈陌围住,喊了几声,沈陌才悠悠地回过神来,唤了声:程叔叔。
“小少爷,这是怎么了?这大冷的天站在外面做什么。快回屋暖和暖和,大少爷等你不住,刚刚歇下了。”程道琛担心沈陌过了宵禁才回来,大少爷怕是又要出言斥责的,忙解释说道。
“程叔叔,今日出去有些累了。我先回屋了,程叔叔也早些休息。”沈陌解下尚留有程道琛温度的披风,披在了他弓腰驼背的苍老身躯上,轻轻说了一声:“谢谢程叔叔!”
程道琛到底是火气不如年轻人,这片刻功夫已是冻得浑身哆嗦起来,发抖的手系好披风带子,赶着小碎步,去查看府里别的地方,他一向都是府中最晚睡觉的人,就算是沈致沈陌做事做的晚了,他也能在在烛光下添上一碗热茶,啰里啰嗦地嘱咐着年轻人要早些休息,不能熬坏了身子。
沈陌呆呆地顺着道又是走了两进院,才到他的小院内。
他的屋里面炭火烧的很旺,火红火红的,不时地发生木炭裂开的声音,看来刚刚添上木炭不久。
沈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现在就想着天色能快点亮起来。
这个夜晚注定有许多人睡不着觉,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同样经历惊天动地的还有御史大夫邵晖的府上。陆顺得知宴席刚刚结束,他从儿子陆赞口中才得知元崇和邵峰二人斗殴之事,吓得的他的肝胆都快蹦出来了,口中一直念叨着“不得了啦!不得了啦!”,便立马着急火燎般坐着马车赶到了邵晖府上。
那御医刚刚才从邵峰房里诊断出来,摇着满头银发,就是不说话。所有人的心都被他即将出口的话揪住攥在一起,只见他御医拿起笔又放心,来反几次,终是犹犹豫豫地开了一张方子。
老大夫这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邵公子身上的伤都是不打紧的,主要是脑袋里面还有淤血,我开了些疏通血瘀的药,快些煎好服下,今夜好生让人看着,若是过了今夜,邵公子这一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邵晖看他停下话来,似是想着要不要说,他喉间咕嘟咕嘟急忙催道:“大夫,你实话告诉我们,我儿究竟怎样?”
那大夫才堪堪说了一句话:“邵大人,实不相瞒,公子的一只眼睛保不住了。请恕老夫无能无力!”
邵晖听了,犹如头顶间晴天一个霹雳劈了下来,将他的整个脑袋都震得发麻,他倒退了几步,被人扶着坐在塌上。
妻子李氏的哭喊声倒是让他清醒了,不过看到地上哭天吼地的妻子,他更是心烦意乱。
于是他一声怒吼,将妻子李氏轰了出去,李氏愈发咆哮起来,将哭喊的阵地从床头换到了门口的地上,声音尖锐愈发地钻心入肺。
陆顺忙付了诊金,吩咐邵府仆人赶快抓药煎来给邵峰服下。
等汤药端上来,邵峰端着药碗,颤抖的手将汤药撒得四处都是,他静不下来。
陆顺见状,忙道:“邵大人,我来吧!你先歇歇!峰儿一定会没事,他从小身子就很结实,我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这小子明日一定生龙活虎。”
他自知说的话自己都不信,还是不说了,看着邵晖在一旁走来走去,李氏这时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赶忙地给邵峰喂药。
邵峰此刻昏迷,又是平躺着,喂进去的要差不多都从口角便流了出来。陆顺忙招来邵峰的贴身小厮过来,将他扶起来,继续往进灌药,费劲几分功夫,才喂进去三成汤药。
身为御史大夫的邵晖此时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他在儿子的床头转来转去的,已经绕了不知多少圈,怒气随着经过儿子的床头便升上几分。
邵晖夫妻今日黄昏时,两个见到血淋淋的儿子那般模样,被颜秉绶和张歆送来,几近晕厥。
邵晖身为御史大夫,每日里干的都是得罪人的事情。但是邵晖在朝中却既能食君之禄,也能忠君之事。每次进谏上书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说是督察百官,实际上做的是规劝建议的事情,保护了许多人,将许多事化于无形之中,是个消解朝中矛盾,偷奸耍滑的高手。
但是这个高手今日碰到自己儿子的事,他决定不再遮遮掩掩,暮色中他终于下定决定要到大司马府中讨个说法。
他自问对元骧,这个大司马的次子,从来没有得罪过,并且每次遇到弹劾,他都是第一时间让大司马自己前去处理,从未在朝廷中因此生过什么事端。他也因着赵维庄的妹妹赵一柏是元骧宠妾的缘故,对赵维庄的事情一向上心,这些年赵维庄四次升迁,飞黄腾达,刚到不惑之年,便稳坐国公爵位,他当这些都是他赵维庄自己的本事?尤其是赵维庄和皇室齐国公公开争夺凉州铜矿之事,尚是世子的元定检举至御史台,还多亏了邵晖活动,将此事大事化小,交给铁官处置,最后不了了之,最后邵晖也因了此事在朝中担了恶名。
陆顺又是端了一碗药,强行给邵峰灌了下去,这才将他放平,吩咐下人收拾。
陆顺弄得满头大汗,看见邵晖还在房中走来走去,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他,肃声说道:“邵大人,儿子的命要紧,大夫可是说了,生死就是看能不能过得了今晚。你便是再是愤恨也要等邵峰醒过来再说!”
邵晖这才老泪纵横,对着昔日的同僚哭诉起来,他一想起打伤儿子的是元崇,大司马府中最是逞凶作恶之人,父亲元骧也是飞扬跋扈,尽管如此,他决定就是拼的身家性命不要,也要为儿子讨回公道。
看见陆顺的厚厚的锦袍被汤药浸透了胸口和下袍,想起今日是晋国公的诞辰,陆顺没来得及换衣便直接来看儿子,还这般尽心照料,他不由得从心底里感激起来。
陆顺忙打断道:“好了,邵峰已经服了药,今晚一定好好照料,千万不能再出事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今晚太晚了,父亲今日寿诞,我得赶快回府,免得老人家担心。”
邵晖还是收不住眼泪,勉强起身将陆顺送到了门口。妻子李氏早就昏死在地上,被下人们扶了出去。
他将留在房里的下人也全部赶了出去,仅仅留下自己看着呼吸弱不可闻的儿子。儿子的面目比起刚刚来的时候更是肿胀不堪,血痕这时也收住了口,更是显得恐怖难看,没有丝毫儿子往日英俊圆朗的容貌。
他的心思还是更多地放在了对元崇的恨意上了,他每看一眼儿子的惨状,他就恨不得现在冲到大司马府,将他那一把老骨头抬起来,看看他的孙子做的好事。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儿子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儿子丑陋不堪的脸,将恨意累加起来,等待明日天光露出。
第五十章 齐聚元府
短短的一夜,沈陌好像是过了半个世纪,他躺在床上,一直盯着黑暗中的虚无,听着风吹动地面、窗棂嚓嚓震动声,各种各样的声音直往他的耳中钻进钻出,他就这般一动不动地等着。
凌晨第一声鸡鸣想起,沈陌睁大的眼睛突然圆了,看了一眼昨夜没有拉上帘子的窗户,天色还没有亮,他轻轻地揉了揉双脸,双手在床上一撑,上身坐了起来。
沈陌忙着洗漱,将昨日宴席上的气息洗了几遍,屋子里面都是这令人作呕的酒菜混杂的味道,他将这味道的来源—搭在架子上的衣服,丸做一团,扔了出去。他换上一身素色衣裳,蹑手蹑脚地走出房关上了门。
府中仆役正在忙绿地打扫庭院,明日便是除夕,这几日仆役脚步匆匆。管家程道琛白胡子一直随着他说话,像个小扇子一样呼呼地扇着。
他看见沈陌一副又要出门的架势,忙猫着老腰,小步连连地跑到院中中央,堵住沈陌的去路,喘着粗气道:“小少爷,这天还没完全亮,这是要去哪里?就是去找朋友,怕是人家也没起呢!明日便是除夕了,大少爷吩咐今日需将表少爷送到大司马府去。大司马身子也不好,大少爷吩咐您跟过去看看。您可不能再出门了!这吃过早饭就要过去了!”
沈陌被抓个现行,耳尖有些发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他望着程道琛眉眼弯弯地“哦”了一声,忙道“程伯,我知道了,早饭还要一些时间,我先给我爹娘去请安。”
程道琛一张严肃满是沟壑的脸上霎时间舒展了起来,忙道:“哦,小少爷,昨日老爷和夫人陪着老太爷到晋国公府去祝寿,说是要和您一同回家来,结果不见您人影子,到了睡前还问小少爷。”
沈陌有些惭愧了,昨日本来和陆赞说完话,就要去和祖父、父母一起去见见晋国公陆泽的,结果倒是出了元崇和邵峰醉酒斗殴之事。这事情结束后,他将长辈们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额头,忙朝着父母的小院过去。
今日时辰尚早,但是沈陌知道父亲沈淮平日里起得很早,估计这是身为沈家男儿的一个优点,母亲还能睡睡懒觉,赖赖床什么的,但是父亲绝对这会在他的小院里面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