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茵觉得沈陌虽是不说话,但是马蹄声,映在帘子上的身影,存在感十足的沈陌让陆文茵觉得无处可逃,可是她现在就想一个人,一个人静静地消化自己的悲痛,自己的无助和彷徨。
终于她忍不住了,她出声叫停了车,掀开帘子,跳了下来,抬头望着骑着马身形高大,在冬日的暖阳下熠熠生辉的沈陌,在他的阴影中,她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她一把按住马的前额,声音清脆明晰:“沈陌,我们说说话吧!”
沈陌跳下马来,见她淡定洒脱的目光,心中有些恐慌,应声道:“好!”
陆文茵转身看着旁边一侧的高墙,墙内就是金谷园,这园子还是大司马府的后花园,方圆几里,园子内外都是繁华似锦,墙内翠绿的松柏高耸入云,墙边的竹林随风舞叶。
陆文茵和沈陌都无心思赏景,二人绕着园子外墙走着,到了一株合抱粗的老槐,陆文茵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这棵大槐树看了半响,又怔怔地道了声“爹!”,笑着道:“小时候,我爹还抱着我上过这棵树,这金谷园楼榭亭阁,高下错落,清溪萦回,路径繁杂,可是让我留下印象的只有这棵树。”
“那时正值牡丹花开,我记得父亲带我去去赏园,我却是不喜欢,偏偏要爬这棵树,父亲还笑自己不似女儿样。他还是依着我,将我背到这树上。”
沈陌看着这棵寂寥的树干,光秃秃的如同他的心田,他觉得自己像是要失去什么了,便紧紧地抱着她,紧的勒得陆文茵硬生生疼了起来。
陆文茵心下再是明白不过,但是她不能理会沈陌的悲哀,她盯着沈陌的双眼,居然还有些轻松的意味:“沈陌,我不能嫁给你了!”
沈陌听了,犹如一记响锣在耳边敲起,余音震的他整个人都是嗡嗡地晕乎乎的,他片刻的失神后,放开了陆文茵,双眼利剑似的射向她:“你说什么?”
陆文茵此刻信心更加坚定,没有半点留恋,决绝地说道:“我说,我不能嫁给你了。洪典的父亲向爷爷提了亲,年后我便会嫁给洪典。爷爷说,洪典现在深受皇恩,武艺和人品都是不错,嫁给他对我对陆家都是最好。”
沈陌一把紧紧地箍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拉在怀中,低沉的声音让人生寒:“你说嫁便嫁?你问过我了吗?”
佯装淡定的陆文茵终于有一丝惊慌,努力挣开被他捏得生疼的手腕,怒道:“我的事不用你管!”
沈陌狠狠地更加抓紧了她的手腕,似是要将她捏断似的:“哦,我偏偏要管!你不是害怕晋国公知道陆伯伯过世的消息吗?我便现在就去告诉他!看看国公爷还是否答应你嫁给什么人!”
陆文茵见他这份狠意,不似作假,胆战心惊地说道:“你……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陆文茵猛地一用力,脉口被沈陌制住,她一掌直击他胸口,料想他定然闪躲松手,便一跃而下,没想他硬生生挨了,沈陌用力一扯,手抓地更紧。
二人拉拽之际,陆文茵气愤不已,反手一抓,借他拉力之机一掌击向沈陌。沈陌忙侧身躲避,见她要撞在墙上,他一个转身护住陆文茵,“砰”的一声,后背撞在地上,二人齐齐摔落在地。
陆文茵此刻犹如风雨中漂泊的小舟,东倒西晃,她无助地双腿发软,顿时就悲伤欲绝地留下倔强的泪水。泪水刚刚流下,她伸手一抹,怒道:“好!你若是想说,那就随你便。不过,我今日便去和我爷爷说,也不敢劳烦您大驾了!”
陆文茵毅然决然地要离去,就是挣不开被他死死攥着的手,泪水如雨洒在二人的手上。
沈陌双手将她抱在怀中,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半响才喃喃说道:“我错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惹你伤心!文茵,我错了,你别哭!别哭!”
陆文茵倚在他的肩头,更加伤心,顿时泪如雨下。
二人这一番动静,到底是惊动了大司马府的府兵过来。
陆文茵见众人过来,慌不急起身,周围已然兵士林立,个个手持□□指着他二人。
陆文茵大惊,见为首的一人上前,正想劈下一掌。但那人乐嘻嘻地躬身施礼,笑道:“原来是沈公子,陆姑娘,都退下!”
沈陌见兵士皆乐呵呵盯着二人瞧来瞧去,眉宇间神采飞扬,又看陆文茵愤恨交加,恨不得吞了这些人,好似自己就是欺辱良家妇女的浪荡子,起身忙正色道:“你们都退下吧。”
众人哈哈大笑,为首的道:“打扰沈公子了。公子和姑娘随意!”
沈陌和陆文茵二人正怀着心事,听到这里同声异辞,一个说“好!”,一个道“别走”。
沈陌这时真的有些尴尬了,忙对着为首的说道:“这位大哥,你们去别处巡查。”
说完,不再理会那些人,拉了陆文茵便走,陆文茵也出奇地一声不吭跟着,沈陌悬至咽颡之心放回原处。
“好了,现在没人了。你放手!”
“不放!若是你再说些那些混账话,我便再也不放手。今日我就要到陆爷爷那里去,我也向陆爷爷求亲,看爷爷怎么说!”
陆文茵含泪的秀目立刻收了泪,怒道:“你敢?”
沈陌这时倒是轻松地笑道:“我有什么不敢的,你都要嫁给旁人了。我还需顾忌什么,让我将你拱手让人吗?我告诉你,陆文茵,今生今世,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倒要看那洪典如何敢跟我来抢人!”
“你先放手,你弄疼我了!”陆文茵被沈陌制住,无论怎样,都像是黏在蛛丝上般,越是挣扎网越是收的紧。
“不放!”沈陌斩钉截铁,口气硬的吓人。
陆文茵稍稍向后仰去,看着他冷酷的双眼,气道:“你怎么不讲理!”
“你何时对我讲过理了!说不要我,便不要我了!我就不放手,若是你今日不改口,我便是这般再也不放手了!不知哪一天,你便跑的无影无踪,我再也寻不到你了!那时候我想再抓着你的手,也再也不能了!”沈陌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到最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陆文茵双眼已经模糊了,虽是太阳高照,毕竟天寒,泪水流过之处,冻得发红发紫起来,整张脸都开始刺痛起来,止不住地哆嗦起来。
沈陌将拦腰抱起,大摇大摆地要招摇过市,陆文茵自是不肯。
沈陌威胁道:“我就是要让长安城的人看看,包括那个什么洪典好好看看,你陆文茵是我的妻子!今日我便要去求亲!”
陆文茵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地说着,心中的凄惨悲凉终于有了闸门,此刻像是泄了洪水般,奔涌而下,她像小孩子那般哭闹起来:“沈陌,我跟你没完,你放下我!我……我不过是说说,昨日我一直和薛姐姐说话,哪里见过那洪典,又如何知道前堂的事情。你放下!”
二人惹来几个围观的人,对着指指点点起来,沈陌也是不管不顾地抱着陆文茵,丝毫不见松手。
陆文茵被他裹挟着没了气力,憋着嘴放声大哭起来:“沈陌,你欺负我!”
“我没有!你收回你的话!其他的再说!”
“你……你怎么这般不讲理!”陆文茵到底是说来说去说不过沈陌的,只是一个不讲理,便是她的极致了。
可是沈陌冷冷的神色不见任何松动,还更用力地将她抱紧了,低头对她说道:“收回你的话!”
陆文茵见他毅然决然语气霸道,像是钢钉钉在自己的心上,努着嘴半天才道:“我收回!你现在放我下来!”
沈陌听了也是一怔,轻轻地将她放下,还是双臂环着她。
陆文茵低着头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如今,我爹爹过世,我作为女儿,要为父守孝三年。这三年你可自行……”
沈陌眼睛里面含了一层冰似的,冷冷地说道:“好,你的意思我知道了!陆文茵,你听着,不管多少年,我都可以等!但是,若是你要嫁人,便只能嫁给我!旁的任何人都不行!那个洪典更是不行!你好好记住今日的话!”
第五十三章 安身之处
陆文茵本想着以三年孝期为由,走一步算一步,所以才说了一句软话,听得他如此说来,立刻激起她无穷的斗志来:“嫁给你,雍国公会同意吗?你姑姑是先帝皇后,你的母亲是当朝公主。你们沈家的门第我是高攀不起了。”
沈陌气的像只鼓起的河豚似的,刚想开口讥讽几句,只见陆文茵黯然神伤起来,泪水又像泻了闸口的水一样,便十分识相地闭了嘴。
陆文茵却忽然泄了气,没有半分精神头,声音压得低的几乎不可听闻:“再说了,我大伯想要那大鸿胪卿的位子都想疯了,他四处敛财,甚至不惜为了权势,替人灭口杀人,京兆府的官差已经到我家几次了,我知道那日河中的尸体就是我伯父的手段。”
“这几日,京中传言甚多,大多都是不辨真假的,你如何听得这些话?”
“我大伯今年一直和郑国公走的很近,这几日里都去找郑国公的,家中都知道的,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人命官司竟和我大伯相关的。我也是前日里无意间听到的,旁人并不晓得。”
“长辈的事情,他们自有道理,你我也是无能为力!”
“这事情是人命大案,大家迟早都会知道,到时候我大伯……我大伯自身难保,更是何谈这大鸿胪卿,陛下肯定是不会将大鸿胪卿的位子让我伯父坐的。朝中的事情我虽然不懂,但是我也不是傻子。若是你我联姻,就是两个国公府联姻,陛下的分而治之的苦心也不就白费了。如今,我家中,更是要乘着我父亲战亡,要个恩典急流勇退,说不定还能保全我家人。现在我如何嫁给你?”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沈陌说起话来也是当仁不让的,他又拉起陆文茵的手来,坚硬的语气如同石锤锤过:“这些事自有我来想办法!你只管等着做我的妻子便是!做我沈家的媳妇便是。整日里想东想西的,做什么?为何有事不和我商量。是!郑国公赵维庄一直在京中散布谣言,说你父亲在五原与希利垔、突厥和柔然联系过密,陛下也起了疑心,要追查这件事,但是这一切都会过去的;郑国公和陆大伯勾结杀人之事,朝廷自有应对。郑国公赵维庄的这些事,我家不会坐视不理,大司马也不会无动于衷。估计这个时间,赵维庄的妹妹赵一柏已经死在大司马手中了。”
陆文茵突然发现她真的不是很了解沈陌,沈陌一向和她一样对朝中之事不甚关注,但是这并不代表沈陌对这些大事不了解,相反在权力的洪流之下,沈陌身处其中,深受浸染,哪怕是不在意,但是在内心身处也是对时局洞察清晰的。她和这个赵一柏并不相识,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没了便就没了,生命如此脆弱,来不及悼念便一去再也寻不回了。
她开始有些迷茫,父亲的离去,家人的安危,一下子落在自己幼稚的肩膀之上,不知为何,她从内心身处不想麻烦任何人,包括沈陌,她想着逃离这些是是非非,等到年节之后,办完父亲的丧事,她便回到自己熟悉的边关去,那里她可以随心应手地处置一切事情,战场之事她本就熟识,草场上的雄鹰,地上的狼群和牛羊,那里才是她的天地。
她想念五原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草地上狂奔驰骋,那便是飞的感觉吧!
陆文茵似是失了魂,全身心没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归属,茫然地说道:“不论是谁握大权,我的父亲也都不会回来。我累了,我想回去了,回到五原,远离这一切!”
沈陌攥着她的双臂,使劲地拉向自己怀中,厉声道:“你想回去,回到哪里?五原?现在的五原还是你父亲的五原?晋国公府出去的将领那个能担了五原的职?你父亲留下的队伍现在还是原来的队伍吗?你到了那里又有什么意义?”
陆文茵透过他的肩膀,望着远方天际,白茫茫的一片,白云和天空混为一体,看不清楚到底是云彩还是天空,这里的天空真的和五原的天空不一样,没有那般清澈的蓝,没有那般透明得蓝。
她眼睛盯着远方的天际,不知看到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似的,呆呆地说道:“是啊!父亲不在了!我去五原做什么呢?可是我……我要去……”,她突然声音硬朗起来,“我要去查清楚我爹究竟是如何战亡的?阿东吉和我父亲是故交,就算是战败,也不会对我爹痛下杀手!这其中必定有诈,我要查个清楚!”
沈陌摇着她,逼迫她望着自己,狠狠说道:“文茵,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陆伯伯,陆伯伯是保全了晋国公府一门的。他以一人之力,恢复了晋国公府的荣光。年节之后,陛下定会下旨厚葬陆伯伯,对陆氏满门忠烈予以抚慰褒奖,过去的种种,都成为过往。陆伯伯唯一挂念的,估计也就是你的安危了。他对你以命相保,你如今这般,真是负了陆伯伯在天之灵。他可是在天上看着你的!”
陆文茵当真是心神俱疲,肿胀的眼睛这时肿的更加厉害,连着两条泪痕也红肿起来。
沈陌双手捂在她的脸上,陆文茵一甩手将他的双手打落,沈陌叹了一口气,冲着后面始终跟着一段距离的陆府的车夫招了招手,那车夫见着忙拉了车赶了过来。
“不必了。我不想坐车,哪像你那般金贵了?这才几步路,我走过去就是!”
沈陌一把拽过马的缰绳,将陆文茵拉在车旁,斥道:“上车!”
陆文茵韩延秀那里肯依,一扬手夺过车夫的马鞭,沈陌侧身避开,一鞭落在沈陌身旁的马肚上,那马吃痛猛地就要奔跑起来。
正在马儿飞驰之际,沈陌一手猛牵着马绳控制着马,另一只手抱起陆文茵,将她直接扔进了车里,自己顺势也飞身上了车,一套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留半点时间让陆文茵反应。
上了车上,沈陌双手如箍抓住她的腰间,陆文茵身子一抖,还是挣不脱,怒道:“你还不放开我。”
沈陌虽觉不妥,但是不肯示弱,等了会儿才松开双手,将车中备着的暖炉放在她的手心,耳根发烫起来,淡淡地说道:“我先送你回去。”
陆文茵“哼”的一声,扭过头别扭地说道:“即便是到了府里又如何,大伯一家虽待我好,可是我在家中一个也不识得,现在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少拿伯父伯母来说事儿,难道我还做不了自己的主。我若是想离开便是谁也拦不了!”
沈陌压下心中的激愤,轻轻地柔声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还不信我。可是文茵,我是想着和你相守终生的,无论是谁,都不能将我二人分开。今日,你这般狠心,说离开便离开,让我怎么办呢?陆爷爷和陆大伯必定挂念你,便是遇到任何事,都不能再说这些伤心的话了。你伤了我的心便也罢了,你为何连你自己也不放过?难道我沈陌在你心中便是这种薄情寡性忘恩负义之人?”
“不!”陆文茵撑起身子,神情坚毅,“不!我知道你对我好,我心中十分感激!可是我爹爹去了,我不想你,不想陆府,沈府,这一切……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想离开这里!”
沈陌低头看着无助的陆文茵,抚着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到耳后,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我们能到哪里去?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世界看似很大,可是兜兜转转的,还是不知哪里才是安身之处?”
“有我的地方便是你的安身之处,文茵,你看着我,相信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你不能再说离开我的话了。”
说话间,就到了晋国公府门口,车夫停了车,沈陌还要将陆文茵送进去,只见她伸手一拦,瞪着眼睛说道:“我这个样子,你再进去,岂不是让人笑话!你……你这就回去吧!”
沈陌这时不由得失笑起来,撇着嘴说道:“这时怕羞了。刚刚是谁不肯坐马车的!你的这张脸哭得成了大花脸,还想着在闹市里招摇一番?”
陆文茵双颊气的鼓鼓的,高声怒道:“那好,你便随我一同进去。我便对我大伯说,你今日欺负我的事!”
沈陌失笑道:“好了,好了,我真是怕了你了!我不进去便是。”沈陌低沉的声音顺着她的耳边传了过来,“明天是除夕,我定是不能来看你,你好好地保重。元旦,我会随着大哥过来,给陆爷爷和陆大伯拜年。”
陆文茵点了点头,看着沈陌的鞋子,低声道:“好了,你走吧!”
马上就要到午时了,和煦的日头下,沈陌摆了摆手,自己先转身离去了,走了一段他才转过身来,看着陆文茵进了门,消失在门后。他怅然若失的牵着马,恋恋不舍地离去。
第五十四章 辞旧迎新
除夕天刚亮,雍国公府人人都是早起,开始忙了起来。韩延秀整整一个上午,都忙乎指挥着仆役奴婢扫尘,清扫室内和院落,以示辞旧迎新。
沈陌的房里也添置了些新的物件,替下那些破旧残缺之器,所有器具都焕然一新,被褥都是新洗新换,屋子里面充满了新被阳光干燥的味道。
沈陌今日心情是极好的,他比平日起得更早。
今日的晨练是必不可少的,不仅沈淮、沈致、致儿沈录和沈朔会去,连已过古稀的雍国公沈寂也是要去看看的。
沈陌一向在长辈面前都是勤谨恭顺的,所以像这样的场面事,他都是不差分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