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纸上每句话无不昭彰着同和的话并非不可泄漏的天机,而是受人指使的谣言。
这背后之人胆大包天至此,竟敢!竟敢!
熙和帝猛地抬头,本想命薛晏清彻查此事。
抬头时,却恰可看见次子眼中的讥诮与审视。
那目光仿如两个鲜明的巴掌,“啪啪”地拍在他的脸上,清脆作响。
满腔的震怒转瞬化为恼恨,无处可发。
突然,他说道:“便是虞莞此人清白无碍,凭她是卫氏遗孤,你以为满朝大臣还会支持你么?”
自然不会。
薛晏清没错过虞莞身份揭露之时,有几位老臣看向他的目光。
其中包含的绝非善意。
卫氏灭门之事,因太后身份之故,乃前朝后宫的忌讳。如今不可考之处甚多。
但是,唯独一件事可以确定——
先帝下令之时,朝臣绝对做过趁机落井下石之事。
如今出了虞莞这么个卫氏遗孤成了皇次子之妻,焉知哪一日薛晏清践祚之后,虞莞不会转手清算他们?
皇父这句话,无啻于明晃晃地暗示他:娶了虞莞,你将难获朝臣支持,与帝位无缘。
薛晏清抬起头,迎着皇帝目光而上,他看见了当中作弄之意,裸/裸昭彰。
他想让自己在储位的可能性与虞莞之间二者择一。
薛晏清依旧只说那四个字:“儿臣不休。”
熙和帝没料到次子果断如斯,眼中连一丝挣扎也无。
他忍不住喝问道:“你可知不休了她,魏太傅杜仆射他们根本不会支持于你?”
薛晏清惜字如金:“儿臣知晓。”
做一个被群臣掣肘的皇帝,又怎是他本愿?
眼看皇帝已是图穷匕见,薛晏清顿觉无趣。他记挂着太医署中二人,再懒于理会那声声不怀好意的质问。
于是,他退后一步,行了一礼就大步离去:“儿臣告退。”
随着袍角消失在太和殿,熙和帝终于能袒露些许心中所想。
以此计谋挑拨母子、陷害皇嗣之人,究竟是谁?
还能是谁?
熙和帝忍住了把纸撕成碎片的冲动,他唤来内侍,一把将之捏成至团扔于内侍脸上。
“去查!”
-
太医署。
陈贵妃正在厉声尖叫,一副不把人喊醒誓不罢休的架势。
姿态与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国母截然不同。
含舒嬷嬷担心她扰了屋中之人清梦,上前两步捂住她嘴。
陈贵妃一个巴掌呼上那只欲阻挡的手:“贱/婢,滚开!”
赤金镶珐琅彩的护甲极为锋锐,转瞬间,含舒嬷嬷的手上多了三道血痕。
她面不改色,不顾滴落的血迹继续要去捂嘴。陈贵妃却仿佛受了惊般退后一步。
含舒嬷嬷与拾翠对视一眼,看来陈贵妃已是惊弓之鸟、强弩之末。
她们再费些力气,受点伤也不怕,绝不能让伤害到房间中的人!
虞莞推开门来,倚着门框、抱着藕白手臂,冷冷看着这出闹剧。
她这样明目张胆地闹事,与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小姐,您醒了!”拾翠急忙向虞莞打眼色。
陈贵妃见到正主忽然出现,竟诡异地安静下来。
她扬起一个诡异微笑:“虞莞,你可知薛晏清马上就要将你休弃了?”
虞莞愣了一下:“他不会。”
她也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自信,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但虞莞就是有强烈的本能直觉,薛晏清绝不会因那莫须有的判词而将她休弃。
反倒是眼前之人……虞莞冷笑。
若说休弃,陈贵妃不才是两辈子皆扬言要休了她之人么?
陈贵妃恍若不觉:“你是卫氏女,他就是为了帝位、也要把你休弃。”
背后一个带着凛冽寒意的男声传来:“我不会。”
掷若金石、落地有声。
众人皆回望过去,意料之中,是薛晏清负手挺立、款步走来。
他穿着黑色金蟒吉服,袍角无风自动,冰冷的双眸直直锁定住那衣着华贵、面目可憎的女人。
陈贵妃生生打了个哆嗦。
她正欲张口继续挑拨,却被薛晏清打断:“你现在在此处挑拨生事,不是为了激怒太后,奠实我夫人污名,又是为了什么?”
众人这才明白她背后意图,皆打了一个冷战。
倘使太后此时出了什么岔子,不论事出何因,有心人都会将之扣在虞莞身上,把她“妨克”的命数盖棺论定。
事情发生到这般,薛晏清纵使不愿休妻、“孝道”二字也要逼他休妻了。
这也是为何她要亲身硬闯——旁的人来身份不够,很快会被拿下。
她本以为太医署会乱糟糟一团,届时她神不知鬼不觉、做些手脚并不困难。
谁能料到含舒嬷嬷与拾翠竟然能将太医署防得密不透风,拼死也不让她越过一步。
被□□揭露了意图,陈贵妃犹自嘴硬,冷笑道:“二殿下就是这般揣测你庶母么?”
下一句话,彻底判了她凌迟之刑。
“同和手中那纸条,我已交给了皇父。”薛晏清抱臂冷声道。
“上面笔迹特殊,阖宫识字之人一一对比下来,并不难辨认。”
陈贵妃的脸色一刹青白交加。
她想不通,为何同和还敢留着那张纸,它又是怎么落入薛晏清手中。
虞莞见薛晏清冷嗤了一声:“莫非你以为人人皆如手中提线木偶、由你操纵?”
同和暗中抛出那纸,是给自己与僧众留下的一线生机。
她顿时明白过来——以她对熙和帝的了解,此人绝对会顺着那张纸彻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把陈贵妃的势力刨个彻彻底底。
陈贵妃不愧是屹立后宫多年的人物,到了这份上,她竟然还能笑出声。
“本宫虽然输了,但是你们也未必能赢。”
她指着站在一起的夫妇:
“卫氏血脉,本就是众大臣的肉中之刺!现在你们皆成了卫氏余/党,看朝中之人怎么容得下你们?”
“那朝中之人是怎么容得下哀家啊?”
忽地,遥遥有声从身后传来,虚弱却坚定。
太后穿着中衣、手臂倚着门框而立。她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却饱含着坚韧的意味。
“我卫氏满门忠烈,何谈余党二字!”
“你以为卫氏满门抄斩是为何?”
她怒目瞪视着陈贵妃。
“你以为卫氏是宫闱禁语、是哀家与皇帝的龃龉,是因为哀家是罪臣之女么?”
“是先皇忌惮!百官颤动!”
太后说起这话时,脸上肌肉都有些微微发抖。
她似乎没意识到何为大逆不道:“不然你以为缘何皇儿能同意,让卫氏族女入宫当皇子宗妇?”
“这是他们薛家欠卫家的!”
字字掷地有声。
陈贵妃滞住了,她的脸上突然呈现一种死一般的平静。
几人在夕宵残照中,默然静立了良久。
虞莞愣神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与薛晏清靠得极近。
突然,她想起来方才他那句话。
“我不会。”
可是,之前他分明陈情过,挑明了自己剑指皇位。
难不成是为了浇灭陈贵妃气焰的气话么?
虞莞出神了一会儿,无暇欣赏陈贵妃嬗变的表情。
再次留意她时,那静立的女子突然抬起双手,缓缓卸下头上的七宝凤冠。
满头青丝没了依凭,只好凌乱地垂下。
她最后深深看了虞莞与薛晏清一眼,没再说话,而是捧着那象征身份的凤冠一步步向太医署外走去。
几人都未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