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这三名战将都聚在玄武门城楼上向外观望,脸上满是为难之色。
至于为难的原因,便是门外那位满身披挂勒马横槊的少年将军。
玄甲黑马单人独槊,日光照耀下怒目金刚面覆熠熠生辉,望之如同神明下凡。
李家崇道然则世道崇佛,手下军将文武多有崇佛之人,李渊一时也不可能把大家的心思改过来。
这三位守将纵然是李渊心腹爱将,却也都是诚心崇佛之人。
此刻为徐乐神威所摄,再看那闪闪发光的金刚怒相,心中都莫名生出敬畏之意,总觉得此时此刻的徐乐已经和护法金刚合二为一,是神而非人。
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般威风?
如果他不是神明,又怎会有这等胆量,单人独骑在玄武门外耀武扬威?
按照职责权柄,这三人完全可以下令部下捉拿徐乐,或者将其格杀当场。
但是面对徐乐,他们并没有这份胆量。
且不说他和二郎的交情以及玄甲骑如今的威势,单是徐乐这身绝艺谁人不知?
江都城十万骁果都不能将其性命留下,自己手下这百十来人,又能济什么事?
三人私下里已经达成共识,除非圣人下旨又或者徐乐真的要闯入宫中行凶,否则自己三人便严守本分死守宫门,绝不参与到冲突之中。
倒不是三人胆小,除去自知武艺万万难及徐乐万一之外,更重要的是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就算三人是李家亲信军将,如果随便掺和进去也很容易粉身碎骨。
至少会吃大亏,到时候总归是得不偿失。
自家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稀里糊涂送掉性命的蠢事,自然是万万做不得。
不同于之前那次殴辱窦奉节,这次的事情,已经算是大唐开国以来,最为严重也是最为敏感的危机。
搞不好就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乃至株连到皇子贵人也不足为奇。
身为军将遇到这种事最好的应对就是听令行事,绝不带半点个人心思,否则多半没有好下场。
李唐初立又是以篡位手段得了天下,这时候最忌讳麾下武将骄纵不法目无君上,尤其是在江都之乱发生之后,其他诸侯自然引以为戒,对于部下的防范有所提高。
陇西李阀起于乱世,对于如何带兵如何防备士兵作乱,不让武人裹挟主家也有一套祖传手段。
除了牢牢控制根本部队,提防这些新附人马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严明赏罚,给下面的武人立好规矩。
立下战功的不吝重赏,敢于挑衅李家权威的也是必死无疑。
这段时间李渊在滥封名爵的同时,也把几百颗人头挂在了长安城墙上。
名义上这都是些犯法害民的军将,武德天子为了保护百姓以儆效尤不得不挥泪斩将。
实际上这些人死的原因固然千奇百怪,归根到底只有一条:恃功而骄。
明里暗里说了些不当说的言语,又或者对陛下不够尊重,这才是掉脑袋的真正缘由。
那些人不过是酒后狂言又或者素来散漫,都难免身首异处。
徐乐如今勒马横槊挡在玄武门外,还公开浪言,今日谁敢传旨便打谁,这不光是目无法纪,更是不把君王放在眼里。
即便是当年南北朝乱世之时,这等行为也是第一大忌。
如果君臣之间走到这一步,那就是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局面。
如果不是三人在城楼上观看良久,确定徐乐背后并无玄甲骑兵将,他们差点以为徐乐今日是要举兵造反血洗大兴宫。
刚刚建国的李唐王朝,依旧保持着尚武风范,白日里并不曾关闭宫门。
此刻如果为了一人关门委实太过丢丑,是以只有大开宫门严阵以待。
所有的值宿卫士都已经在门内列开阵势,前排执矛后排举弓如临大敌。
这些李家心腹嫡系,都可以算做死士范畴。
为了维护主家,随时可以牺牲性命。
可是如今面对徐乐,这些人却也没了往日的勇气。
断矛锋刃微微抖动,那些射士手中的强弓也不时颤抖。
彼此之间都能听到袍泽那短促粗重的呼吸,有几个人已经忍不住想要去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并不是这些人突然之间变得怯懦,而是他们面对的人实在太强。
虽说徐乐加入李家时日不长,可是他所经历的大小战阵,无一不是名动天下。
不管是勇夺蒲津渡还是夜袭长安,每一战都是必死之局,每一战都是大获全胜死中得生。
这次江都之行不光是从十万虎狼之师中全身而退,还夺回了天下至宝传国玉玺。
这等虎臣为自家斗将,下面的军汉心里自然觉得爽快。
可是一旦与其对垒,这些军汉又怎能没有畏惧之心?
只看徐乐此时此刻的模样,这些人心里便转动着同一个念头,若是他真的纵马冲阵直闯宫禁,自己这些人能否拦得住?
以百人敌一人,是否是其对手?
又能禁得住他几次冲锋?
好在徐乐并没有冲锋的意思,只是勒马横槊待在那里,连人带马不动如山,如同一尊木偶傀儡。
可是即便如此,压力并未减弱多少,这些士兵依旧觉得呼吸困难心头忐忑,人数虽多却无丝毫气魄可言。
一阵杂乱得脚步声传来,随后有人扯着尖细地喉咙高叫道:“圣人有旨!”
城楼上得守卫将军已经发现了来人,从寝宫方向总共来了五名内侍,仔细看去便能发现,实际是四个人拖拽着一人飞奔而来。
被拖拽着那人似乎想要抗拒,却抵不过四个人合力,被生生拉到门前。
守卫的兵士已经得到命令,左右分开让出一条路以便这名传旨得内侍可以离开,四人将被拖拽来的人用力向外一推,随后便纷纷后退口中呵斥道:“向前!”
那名被推出去得内侍本想往回走,可是迎面就是四名同僚那足以吓死人得眼神,只好又强打精神转过身去,手中高举圣旨,一步步向徐乐马前蹭。
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徐乐手中马槊的槊锋,距离徐乐足足还有两箭地的时候,这名内侍便停住了脚步,拼命清一清喉咙,随后用尽全力叫道:“圣人有旨……”徐乐的战马动了。
从来到玄武门外勒马横槊之后,徐乐便没有动作。
可是此时他忽然猛夹马腹,宝马吞龙一声嘶鸣随后如同闪电一般向着这名内侍冲去。
区区两箭之地对宝马良驹而言,不过是须臾光景。
那名内侍只觉得眼前一花,神驹便至面前。
内侍一声尖叫,双手遮挡着头面,人已经软倒在地,那道圣旨也脱了手落于尘埃。
徐乐的马直冲到内侍面前,就在战马硕大的蹄子即将落在内侍身上的刹那,徐乐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一声嘶鸣随即停住,并未真的踏出。
马上这尊由金属制造的怒目金刚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某说过了,今日谁传旨某就打谁!滚回去,莫脏了某的宝槊。”
战马圈转从这名内侍身边绕过,随后又回到了之前所立的位置,仿佛之前未曾动过,只带起了大股烟尘,呛得内侍不住咳嗽。
虽说从头到尾徐乐都没有伤损其身体,可是内侍依旧像是受了重伤一般,站都站不起,手足并用匍匐着像玄武门内爬去。
边爬边尖叫道:“快来接我!快把我弄回去!”
四名同行者倒是没有失去最后的人性,手忙脚乱把人拉拽回去,随后又看着徐乐发呆。
徐乐并未理会他们,依旧保持之前勒马横槊的姿态,两眼紧盯着玄武门城楼,仿佛那里藏着什么秘密。
区区一个内侍,又哪里值得自己出手?
自己今日要挑战的目标,便是玄武门后寝宫之中,那位大唐武德天子。
天威赫赫凡人难以招架,但是义之所在自己也没有办法,唯有以性命为筹,与李渊搏上一搏。
不知李渊今日到底会派出多少传旨之人,又会派出什么人传旨?
第七百七十四章 肝胆(三十九)
其实徐乐很清楚,自己现在做的事情肯定会触怒李渊,就连李世民也没法为自己说话。
任何一位帝王都无法允许手下有这等跋扈的臣子,哪怕是彼此之间关系何等亲厚,自己又有怎样的战功,都无法折抵这等罪行。
自己此刻等于是把人头送在李渊刀下,直到他下定决心的一刻,便是自己身首异处之时。
那名倒霉的内侍只是开始,也是李渊给自己留的退路,若是自己退了,他还可以把这当作一场胡闹高举轻落。
自那名内侍被自己赶走,这件事便不会轻易了结。
既然如此,便随他去吧!李渊固然火冒三丈,自己又何尝不是气冲牛斗?
阿爷当日曾再三叮嘱,不可屈身辱志为世家效力,自己为李家冲锋陷阵,已经算是违背了阿爷的教导。
这其中固然有报答恩义以及与李世民投契等诸多方面的考量,但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相信李渊有能力终结这个乱世,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
即便外界有关李渊仁厚贤明的评价不可全部相信,他至少也该是一个汉家明君仁主才对。
可是看他今日的行径,充其量不过是草原上的可汗蛮王。
只有那种胡人才会罔顾礼法肆意行事,全靠武功震慑四方,从不考虑礼义廉耻更不用考虑人伦。
五胡乱华时,便是因为礼法无存礼崩乐坏,才会出现那些肆无忌惮丧心病狂的帝王。
好不容易由乱入治,自当是重塑人伦,让天下人懂得廉耻知晓仁义,如此天下才能稳固,世道也不会崩坏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让一个为所欲为视人伦为儿戏的狂徒成为四海之主,那和杨广又有什么分别?
今日自己一马一槊,不牵连玄甲大军,也不曾真的杀入玄武门内,就是给彼此之间保留最后一丝体面,也算是周全两家累世相交的脸面。
若是李渊能够被自己的大槊打回良知,双方还能继续相处下去。
若是做不到,那就只好一拍两散,今日不是他死便是己亡!玄武门的守军阵势再次变化,果然,新的传旨之人又来了。
这次来的人并非宦官内侍,而是个宽袍大袖的中年文士。
徐乐目力过人,彼此之间离得尚远,便已经认出来人身份,正是李渊身边的心腹幕僚谋臣温大雅。
果然换人了。
温大雅身为李渊幕僚,经常在朝殿待宣,时刻准备为李渊处理公务文牍,也正因如此,才能来得这般迅速。
不同于之前战战兢兢的内侍,温大雅脸上满是怒色,一手提着缰绳一手高举圣旨,坐骑甫出玄武门,便已经厉声申饬:“大胆徐乐,竟敢在此地撒酒疯!睁开你的眼仔细看看,这里是什么所在?
也是你能胡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