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裕没想到对方是位小王爷,往后退了两步,手中的铁锹仍然没有松开,有些戒备的过去。
如果可以,兆很想装作四处看风景。
他看了一眼崔妙仪。估摸是早上丫鬟婆子给的扎的发髻又白搭了,不少碎发贴在汗湿的脸颊上,几个月不见,竟然长高了一大截。
她越来越像个乡下小村姑。
兆看了她一眼,发现自己找不出来什么不丢身份的理由,竟转头从来的方向顺着来的方向跳下了围墙。
妙仪不知道为何一下子就急了,穿着今儿早晨才换的绣鞋,冲进了熊裕一上午挥汗如雨的萝卜地里,踮着脚尖扑在那围墙上的格棱窗边,高声道:“你为什么又走啊!就过来翻个墙?”
兆的背影僵住了,他缓缓回头:“我没走。”
妙仪蹦蹦跳跳想要透过高高的窗户看清她。她脚尖上全是泥,瞪大的两只眼睛从窗框雕刻的缝隙间露出,眸子亮晶晶的好似琉璃。她好像见到他也算高兴,兆两只手背在身后,使他像个浸淫官场多年的老头似的挺起身子,用他自己听起来都虚伪的官腔道:“没。只是我觉得,或许之前的事情,我可能要向你道歉。”
妙仪没反应过来:“之前?咱们都四个月没见了啊。”
兆回头:“就是万花山时候……你不是气的跑掉了么。我不是故意这么说的。”
妙仪好像忘了自己还愤愤的抹过眼泪,那点事情不足以在她心上留下一道痕,她大部分时间还留给了围棋与兔子、家人与游戏。妙仪一脸茫然:“就为了这个?”
兆咬了咬牙,就这件事。
一点屁大的小事,真拿出来说也没什么,两句道歉一个笑便能过去。可越是年轻,心里头憋着一股不甘和恐慌,“凭什么要我说”“说了她若是不回我我岂不是很难看”。往常往常,这两种想法纠结着纠结着,就过了最好的时间。
然后又变成另一种纠结“算了时机都不合适了还是别说了”“可要是真不说心里头实在过不去”。这还是小事,有些大事,人能一辈子困在这种纠结里。
兆如今神色平静,脸上有种火辣辣的后悔,感觉对这种脑袋里少了十八根弦的丫头片子,他这种纠结简直可笑。
他转身想走,妙仪却原地蹦跶了蹦跶:“你怎么两句话就要走呀!”
兆回头,就看着崔妙仪一脚蹬在对面墙上,比他动作利落百倍的攀过墙头,跳了下来,跟只兔子似的朝他跑来:“你这人是不是有问题啊,为什么说两句就跑!”
兆尽力希望自己没有笑,但应该是笑了的,他垂头看她,道:“没什么。我以为你会生气。长高了一点,棋院如何?马上就要有赛事?你升段了么?”
妙仪头一回知道兆也会有这么多问题,她跟偷吃了阿兄私藏的点心似的捂着嘴笑了起来。兆低头看她,只能看见妙仪晒黑了的脑门,又有些无奈:“笑什么。”
妙仪抓着他胳膊往这院落中心那小小一片湖走去,嘴上跟敲鼓似的没完:“你不知道啊师父可狠了以前他从来不骂我的,前两天居然打我手板气死我啦!我可给他喂着兔子呢,那兔子也是,长得好玩有什么用,这半年都快成兔子灾了我整天都感觉身上臭臭的肯定都怪它们!还有——”
兆觉得不论是往常诗会上那些世家娘子,还是刚刚远远看了一眼的刁琢,都干不出来说的激动就摆着人家胳膊狂摇的事儿。他本来觉得不太好,想抬手拨开,又想——
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什么事儿还寻思不清楚。算了吧。
他任凭妙仪拽着他,朝那小湖边而去,她蹲在水边洗她脏兮兮的手,兆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拎起她浸满湖水的裙摆:“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记性。”
妙仪回头笑嘻嘻道:“我老是忘嘛,这个重任交给你了。”
兆竟觉得有些晃神。他站在湖边,自己的鞋也踩在了水里沾湿,傻傻的弓着身子拎着她的衣摆,看着她在透明的池水中洗净指缝,竟觉得池水好似都带了一股酒的浓香。
他呆着,竟连妙仪偷偷拿他衣摆擦手的事情也未发现。
妙仪看他傻着,也扁了扁嘴坐在大石上不说话,风从廊下吹过,拂过水面。等到兆回过神来的时候,妙仪正手里折了柳枝,一边哼着乡间稚童的曲子,一边胡乱的拨着水,似乎等他也并不心焦。
这里没有万贵妃永远不安且不甘的神情,没有跟裴祁你来我往试探,没有隐藏秘密甚至自我讨伐的愧疚与挣扎,甚至他连自己是谁也不必多想。气氛并不尴尬,这样就很好,他也坐在了大石上,这一截更长的柳枝,在水面同妙仪一起幼稚的点起涟漪。
这样就让他感觉很好。
第117章
兰姑姑跪在皇后身后,她挽着高髻,细白的肩上披着金色菱格的红纱,头上仿佛千斤重的金银发饰反衬的她脖颈纤细笔直。兰姑姑掌心里全是汗,她竟然两三下未能将耳坠的针扎进耳洞,林皇后在镜中似指责的望了她一眼。
殷邛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别带这个,形制太钝不好看。”
皇后在镜中笑了笑:“那之前那个镂金的会不会好些。”她说着拿起来在耳边比了比,殷邛有些敷衍的点了点头,仿佛对她的妆容打扮做句评价就可当作开场前的客套,道:“你可知泽与刁家那个女儿来往很密。”
林皇后轻轻抿唇笑了:“我听闻了。但刁家的长女也在递进宫的名单里头,虽这样不太好……但妾见泽那么高兴,便没有多说。”
殷邛皱眉:“怕的是此事有刁宿白的安排。”
林皇后笑:“他都是圣人一手提拔上来的,压下去不也是轻松的事情。我倒觉得刁家的女儿,家门虽不高但毕竟她阿耶的品行放在那里,比一般寒门自然要好上许多。难道圣人想让泽迎娶世家女……我之前还怕他去参加游船时,对哪家娘子有意。”
殷邛眉头松开几分:“自然不会让他娶世家女,这不合规矩。”
林皇后笑容不变,接过耳坠偏着头给自己戴上,心道这话由他说出来也不觉得脸上疼。
她在看过厚厚一沓名单后,也挑了几个殷邛心中可能赞同的人选,不外乎是些地方高官或京城寒门家中女儿。而刁琢符合她的期许,也有许多原因。
刁宿白如今在圣人面前得信任,耳目又尖。刁琢年纪虽有些大了,但胜在饱读诗书,性情稳重,她又拜师于萧烟清,看起来似乎胸有大志,再能不被家族姓氏所牵制,的确是个很符合林皇后期许的选择。她看了些萧烟清的文章,文思惊奇但观点平和包容,殷邛这样难伺候的性子怕也挑不出毛病来,她便让泽以求学为名拜访萧烟清。
修与崔五娘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但至少期许泽能欢喜她心中的人选才好……
她或许是因为从内心深处羡慕薛菱与殷邛的相处,她打心眼里期望若有一天泽登上皇位,也有个见识学识和他在同一水平的妻子可以商量事情。
林皇后笑道:“如今薛妃出入万春殿,辅佐着圣人,听闻群臣之中,对于薛妃的才识和圣人的开明相当赞许,或许中书也习惯了这种方式。既然这点是好的,我也希望泽能像他父皇那样善用贤人,开明且宽容。”
她说话永远都能最合殷邛的心意,殷邛对她连平时暴躁的脾气也发不出几分。他本这些日子就跟薛菱关系和睦起来,这话由她口中说出来虽然不那么合适,却使得殷邛心中很舒坦。
殷邛道:“那你是想这么定了?”
皇后带好了耳坠,她正跪坐在矮矮木台上的地毯上,朝殷邛膝行过去,温顺的抬眼笑看殷邛:“这么大的事,我哪能定。泽是圣人教大的,这些事情都要由圣人做主。”
她两个镂金耳坠前后微微摇摆,红纱裹着她圆润的肩头,殷邛凝了凝目光道:“那刁姓女可有些文章诗作?回头叫人拿来给我扫一眼。”
皇后笑道:“是。”
殷邛:“若是有才,应当往外头先把名头抛出去,捧出个才女来,连年纪的事情也可以无所谓。”
皇后笑着赞同。
殷邛这些日子里一向很忙,他偶尔来皇后这里几趟,也大多是几句话就走。他这次甩手就走,林皇后也没有吃惊,她保持着后宫女人演到骨子里的期许又爱慕的目光,目送殷邛离开。殷邛却停了脚步,未转身,道:“今夜我来你这里。”
皇后愣了一下,殷邛看她没回应,转头看了她一眼。
林皇后立刻高兴的提裙起身,还带着少女般的激动,满脸惊喜,道:“那我叫人备下晚食,上次圣人说很喜欢湖州来的新茶,还有熏香也要换掉——”
殷邛看她兴奋的样子,这才心头满意,转身离去。
兰姑姑扶着她,道:“圣人要来过夜,咱们要准备的事儿要好多呢。”
林皇后目送着殷邛的身影走出那道宫门,面上的笑容如被抹去般瞬间消失,她将肩上的红纱一扯,随意松手任凭它掉在地上,面上有几分不耐。
兰姑姑叹了一口气:“娘娘,这不是前几次圣人例行来的时候。他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为了敷衍,您几句身体不适见不得面,圣人不在意便也就过去了。这会子再拿这理由搪塞,就太明显了。”
林皇后的肩膀微微沉了下去,她摸着榻沿,坐在榻上,半晌才轻轻冷笑:“我只是觉得恶心。我原本以为他是真心爱着薛菱,年轻时候的不懂事,十年之后该会懂得了。原来在他身上言爱,本身就是个笑话。”
兰姑姑沉声道:“帝王家本就是……”
林皇后摇头:“都是男子,他也没比旁人多出些什么。外头的世家也有不少权势滔天的,也未见得如此。所谓帝王家,不过是滥情起来多了块遮羞布。”
兰姑姑听她这话,愣了愣。或许是这宫里十年如一日的死气沉沉,女人们也变的如同土中布满绿锈的前朝铜器,薛菱的归来是斗争的开始,也好似使得皇后沾染了几分她的做派,至少在口头上也有了那么几分轻狂。
而薛妃娘娘当年是如何的锋芒毕露,口头不肯服输一句,如今怕是也学会了用伪装的温顺与情感达到自己的目的,用自导自演的深情编织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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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玉站在帐内,他头戴青灰色软冠,正抬手看着信件。
突厥人高大的帐篷内也不算十分闷热,光透过打薄的皮帐,帐内是一片昏暗的淡黄色,言玉听着朝着而来的脚步声,朝门口看去,却没见到柳先生,而是一柄横刀黑色的刀鞘先挑开了帘。
一个带着胡帽细长眼睛的中年男子站在帐外,眼睛往帐内扫了一圈,没进来,道:“如今五少主好大的排场。”
言玉神色不变,却将手中信件一合,也并不邀请,只道:“黄璟,没人递消息说你要来。”
黄璟走进帐内,他将横刀插入腰带内,身后三柄长短不一的横刀交错,摘了胡帽随意扔到桌上。他两颊凹陷,眼型细长,短眉好似隔着楚河般分开一段距离,嘴角向下压着,仿佛笑一下要他太勉强,满面是抵抗世事的尖锐强硬。
黄璟按在桌沿拿起桌案上牛角杯,便一饮而尽,道:“你也没尽早汇报突厥牙帐失火一事。”
言玉斜看了一眼牛角杯,走出两步,也未行什么礼,道:“贺逻鹘封锁了消息,我得到也晚了一步。从牙帐到建康隔着几千里,一封信过去也要时间。”
黄璟道:“你已然知道了是谁在做这些了?”
言玉一直将俱泰划作崔三的人,他没有提,只道:“端王殿下早在去年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北机。他如今在朝堂上风头正盛,不可不正视。”
黄璟皱了皱眉:“他似乎是比永王还小了几个月。在薛菱回宫前,不是默默无闻么?”
他本想说这么大的少年别太看高,但言玉当年不也是十四五岁被他们带走的。言玉也在惊惶绝望之后迅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如今在行归于周内,言玉也算得是一号能说的话的人物,黄璟一直怀疑柳先生表面监视他,实际早已跟言玉站在了一方。
只是在行归于周内能混得上号的,好歹都是世家,言玉什么也没有,如今他的权势也怕是极限了。
崔翕与言玉关系一直似近似远,如同他与崔家血脉的关系。有深厚的牵绊却又厌恶他身上那不该有的成分,再加上言玉受到暗指毒瞎了崔三,崔翕怕是对言玉更多恶意了。
只是当年言玉是他不小心掉了的把柄,握在其他几家手里,各家若是将言玉的事情捅到朝廷面前,才是两败俱伤,崔翕也暂时不好动作。
黄璟道:“听闻康迦卫派三万兵力往西侧而来,已经和阿史那燕罗打过了照面?”
言玉垂眼,只当是有什么答什么:“绞杀了一半多的人,康迦卫却逃了。突厥人一上战场都是疯狗,对于砍人脑袋有种痴迷,都说了要俘虏一些,全都不听,各个在马屁股后头挂满了脑袋才肯归营。不过目前有一支队伍一直在西侧骚扰,已经快有半个多月了,至今人数还未能确定。”
黄璟是军武出身的,虽不是北地军人却也很懂打仗,皱眉道:“这里没什么树木山谷,难道不能追击么?”
言玉道:“追击过,最多抓到过十几个人,年纪都很轻,有些人是熟面孔,应当是贺拔庆元手下最得力的亲兵。他们打仗的法子,以前没见贺拔庆元用过,三五成群忽聚忽散,冲出来咬几口便撤,偏激怒突厥人带着他们跑散。他们的马匹都是最精良的,而贺逻鹘能有多少好马,这来来回回咬了半个多月,西边打赢康迦卫的那大队人马,半个月都快没睡过一次好觉了。”
黄璟皱眉:“阿史那燕罗就这点水平?”
言玉道:“那倒不至于,他决定扫荡那一片地区所有的水源地,毕竟这帮贺拔庆元的亲兵就算是大罗神仙,马也要饮水。不过绿洲很分散,一个个扫荡过去,也不知能不能抓得到。但为了这种事情浪费时间精力,不在计划之中啊。”
黄璟顿觉不妙:“贺拔庆元派人到了西线去,这和他们之前在凉州大营内的计划也有偏差。贺拔庆元已经知道了有人告密?”
言玉点头:“迟早的事。他向来有鹰一样的敏锐,能到这一天已经不容易。”
黄璟坐在了一旁的高椅上,皱眉道:“我们不能这么被动,贺拔庆元早就想杀你,他西侧出兵也藏得很深,陌生的敌人是最可怕的。抓到的那十几人可有开口的?”
言玉本不愿意与他谈这些,他是不可能忘记黄璟当年与他初遇的所作所为,然而黄璟却好似很无所谓。但言玉也毫不怀疑,若如今有个像当年的自己那般无能的人在,黄璟估计也会一脚踏在那人脸上,说笑着浑话。
也不知道他早已忘了当初怎么对待言玉,或者是他豁达到对于底层爬上来的人也没有多少芥蒂,他目前对于言玉的态度并不受往事影响,而是基于他现在的地位——提防却也算平等。
言玉也感觉到了他的平视,越是这些世家人平视他,他愈发觉得自己内心的许多愤恨太狭隘,恨这些人可以把加诸在旁人身上的苦难不当回事。这种对比,就更是提醒着他要作出淡然的大度,否则连仅存的面子都显得难看。
言玉道:“若是落到咱们手里还可能开口,但人是阿史那燕罗抓到的,他就算跟了贺逻鹘也是个典型的突厥人。本就不喜欢留俘虏,那些亲兵又是一心求死,便口出狂言刺激他。他一点就着,倒是一个不留的将好不容易抓住的全杀了。”
黄璟:“这不成,咱们总要抓这个人知道贺拔庆元想干什么。我虽知你与阿史那燕罗有不合,但这事儿怕是要你亲自往西边去一趟。突厥人哪里会审人。”
言玉没答话,这场你来我往的对话,忽然抛到他那里戛然而止,言玉问道:“这是黄将军的意见,还是那头的命令?”
黄璟被这话抵住了喉头,半晌道:“权当是我的意见罢了。毕竟那头对你也多是达到目的就成。现在这事儿从中作梗的人太多了,不顾那些单去责怪你显然不够。端王来了三州一线,此事若真是跟他有关系,在西域将他解决掉,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不过他往常随大队人马而走,年轻体弱也不上战场,除非能碾杀一个营,否则很难杀他。此事你再想些法子,毕竟端王外头盛传是薛妃亲生,身份太敏感。”
言玉没有应下后头,他已经有预感,殷胥绝不是能随意对付得了的。他道:“黄将军领兵多年,意见必定是一针见血,我若是不听怕是要遭大亏,纵然和阿史那燕罗不合,也要往西边去一趟。”
黄璟点了点头:“我此行来,一是要以侍卫身份随你看一圈,将情况报回去。二是要来探考贺拔庆元营内的那些将士如今的兵器和阵法。贺拔庆元手下那些将士所用的兵器,有许多找过工匠来仿造,但成本却高的离谱,这种成本是不可能普及的,一定还有其他的密处,只是这些工艺朝廷也没有过任何记录。”
言玉点头:“那还委屈黄将军同我随行一趟。”
黄璟点头,他拿起胡帽扣上,忽地道:“崔三的眼睛在恢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