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玉目光动了动,也不知道怎么又开始不正常起来,一把揽住她,将她两手反扣在身后,崔季明惊得急忙挣扎,柳先生的剑尖往内抵了抵,一串血珠从脊背到衣服的缝隙间滚下来,崔季明一僵。
言玉剧烈的喘息着:“快!快将她绑起来!不能再让她逃了!我终于抓住她了!”
崔季明抬脸看他,言玉竟颤抖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不许说话!你不许说话!”
卧槽……
这他妈是真疯了啊!
崔季明觉得自己就要被她捂死了,身后的谢姑居然是满脸要把出轨儿媳妇绑起来沉塘的兴奋,连忙绑住她的双手,又用缰绳捆了她双脚,言玉就这么将崔季明拖入车内,崔季明白眼都快翻出天际了,旁边的柳先生以为她是要被憋死了,连忙道:“少主快松手,别把她捂死了!”
言玉几乎是一惊一乍,连忙松开手,要给她顺气,崔季明哼哼了两声:“言玉,你放了我几回了,何必还要这样?你扪心自问,真的能抓住我么?”
言玉已经坐入车内,将被紧紧缚住的崔季明抱在膝头:“如今不一样,你孤身一人来建康,崔家倒了,没人能帮你了。不许说话了,你总是知道说什么话来操控别人心思。”
崔季明还没来得及开口,又被他捂住了嘴。
她望向他,言玉目光时而清醒时而耽迷的望着她。
崔季明垂下眼去,心里有些难受。
她与言玉之间存在了太多嫌隙,从当年一碗毒药,到她后来一箭,从每次见面时互相试探的话语,到如今局势的彻底割裂。如今只因知道她死了,经历了种种的他却几近癫狂,崔季明再如何想忽视,也明白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或许一直不够尊重她自己的选择,却每次都以小心翼翼毫无尊严的方式跟随着她,生怕那最后一点联系也被斩断。
他永远不能对她真的赶尽杀绝,而她却已经能做到了。
他明知这一点却也没怎么恨过。
卑微到可怜了。
崔季明从依赖到愤恨,从疏远厌恶到如今竟有一种……感慨。
昏暗的马车内,柳先生坐在靠近车门的一角,崔季明没有再躲避他目光,而是静静的望着他。她其实算来,也利用伤害过他不少回,如今竟也不忍去那么做了。
言玉偏头细细瞧她,一只手捂着她的嘴,一只手拨开她头发,衣领,细细瞧这又是半年多未能再见一面,她又有何变化。
额角有了疤痕,颈上那道还未能完全痊愈,胳膊腿上怕是又添了心伤。
她往常总是闭眼或者是转头,如今反来望向他,竟使得他不敢直视。
言玉竟咬着指甲,想躲开她目光:“你不要看我了,我……太难看了。不要看了……”
的确是,从一朝离开,次次相见,愈发消瘦,如今已经瘦的吓人了。
崔季明一路没有说什么,她只是担心考兰和珠月发现她没能及时回去,会不会担心。考兰要是知道她出来为他抓药却没能回去,就他疯起来的那股劲儿,指不定发着热出来搅个天翻地覆连命都不要了。
很快的马车就停了下来,言玉脱下外衣罩在崔季明头上,将她抱起来,步子急急的走着。直到崔季明感觉被放在了柔软的床铺上,外衣被摘下来。言玉搓着手来回走,屋内空空荡荡的,一张床一张榻,两张机,单色的地毯,到处都没有任何装饰,不断有下人走进来添灯烛。
崔季明就如同往日聊天般道:“这就是你在建康住的地方?”
她一开口就有点恍惚,这样语气平和不含目的的说话,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言玉肩一缩,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怔怔点头:“是。不常来。”
崔季明往后倒去:“被子都一股霉味儿,最近雨多,也难免。这是要我住在这儿了?你住哪里?”
言玉:“……我守着你。”
她往床上拱了拱,道:“累死我了,给我脱鞋,我躺会儿。”
下人要走上来帮忙,言玉摆了摆手,将她脚上草鞋解开。
贩夫走卒才穿草鞋,他们没鞋穿的日子都过,脚上早早磨出一层厚茧,草鞋再磨脚,也磨不动了。而崔季明纵然走路很多,两脚早已不像女子,但毕竟还是以穿厚底的软靴为主,这穿着草鞋的几日,她脚上磨出了不知道多少心伤旧疤。
崔季明将脚往床内缩了缩,整个人朝内滚了一圈,就跟她以前在床上乱滚似的。
言玉只觉得狂喜与惶恐不停的冲击着他的内心。
她还活着——
却也注定与他永远为敌!
崔季明拱起头道:“你还是解开吧,否则这样反绑着睡,明天我胳膊就废了。言玉,你真的绑不住我的,你心里明白。”
言玉用刀划开绳索,小心的让人又将刀拿出去,崔季明松开手大字型瘫在床上,偏过头来:“分裂山东,是你做的?为了防李治平杀你?”
他们二人之间相互猜疑太久,他如今竟觉得她这样平常说话,都是想要骗他。
言玉抬手命人撤出合上门,坐在了床边:“对。”
崔季明抬头:“我杀了李治平,算不算为你解决了一桩心事。算来你不该这样对我。”
言玉道:“算是。不过李党的实力,不是系在李治平一人身上,李家有多少子嗣宗亲,依然势力难挡。”
崔季明看他这会儿又正常了些,继续道:“你觉得南地未来局势会如何?”
言玉看了她一眼:“一片混乱。”
崔季明:“朝廷胜率很大的,你知道的,行归于周杀了贺拔公,我会坚决站在朝廷那一方——”
言玉:“我知道!不要再说这个了……我们之间就没有别的可聊么。”
崔季明:“……我们之间,确实已经没什么可聊了。”
言玉被这句话刺激的,伸手抓住崔季明肩膀:“那你就不要说话了……你不说话,就坐着,我都觉得很好!”
崔季明觉得心里有一种哀其不争的悲凉泛上来:“我是人,总要说话的啊。”
她翻了个身,从衣领内,却有药材漏了出来,言玉一愣,扯开她衣领,看见那两个纸包,拆开辨认了一下药材:“谁得风寒了?你没有病,是与你一同来的人?”
崔季明可不想让他知道考兰的所在,闭口不言转过脸去。
言玉手指抚了抚她脸颊:“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我不在乎那些。”
他看着崔季明倒进床内去,抚着被面,如同下决定般开口道:“我也要宿在这里。”
崔季明面朝内,声音冷漠:“这是你家,你的床,我做不了主。”
言玉熄了几盏灯,和衣躺下,扯动了一下被子,盖在她身上:“你该睡了,明日早上,我会让人放出消息,说是你已经逃走了。”
“对了,明日早上你要吃什么……?”
“建康老宅,他们要毁了,我却派人守住了,老奴也都在,你不必担心,那是咱们的家,不能随便毁了,还有……”
言玉似癫似狂的在她身后自言自语,崔季明心里头疼的难以喘息,她猛地起身,回过头去,一把扑过去抓住言玉的胳膊,又难受又愤怒道:“你压根就没有把我当你的敌人!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蠢话!想想你做过的蠢事!殷识钰!你到底想要什么!”
言玉惊在黑暗中,崔季明跪在床上,用力抓着他的胳膊,逼他起身:“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是个能打仗能当你眼中钉的将领,而是个常年不归家的不乖的孩子而已!你觉得你现在这样子还有半分尊严么!你觉得你这样对待我,我有尊严么!”
言玉被她拽着坐起身,茫然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别这样,我知道我囚不住你的,可我知道你能活着,我真的……求你,我不求别的,我只求能躺在你身边,你知道我只求这个!”
崔季明看着他的样子,好似能看到二十多年生活,扭曲了他的全部,他死死拽着与她的最后一丝联系,不肯孤零零的活着。
崔季明摇头:“你要是真的只求这个,就不会走到今天了!你已经到这世上二十五年了,你为了什么活,你真的想明白过么!生怕失去权势再被人拿捏再手中,生怕与我翻脸再没有一人相依,但是局势已经这样了,你还有别的选择么?你死死拽着这点有什么意义!我们之间的几年,你再心里放多少年也不会增加什么!”
她翻身下床,这些话隐在心中多少年,因为种种与他的偏见一直未能说出口,崔季明光着脚踩在地毯上,拽着穿着长衣同样赤着脚的言玉也从床上起身:“你不明白么!你会为了我死而癫狂,我却不会为了你死而掉一滴眼泪,至多一杯黄酒,浇在你坟头,算是我能做的最仁至义尽的事情了!我们之间一点都不对等,你这样拖着,求着,能求到什么?我心里早早有了旁人,我愿意为他拼了命去,我愿意为他打一辈子的仗,你能得到什么啊?!”
言玉浑身瑟瑟发抖,似恳求一般:“别说了……求你别说了——三儿,人活着都要点念想的。”
崔季明松开手,他后退两步,好似要逃回那张床上。
崔季明冷静道:“还要这样么?一次次杀不了我,一次次退让?我会逃出去的,以后战场上,我知道你是弱点,我就会只对着你穷追猛打!你不肯杀我,那就让我杀你!我背叛行归于周就已经站到对立了,咱俩就是你死我活!你既然让我活,你就必须去死了。何必等到日后上战场,我现在杀了你好不好?”
言玉往后撤去,他望向崔季明的目光居然有一种疯狂的恐惧,被床边的脚踏绊倒,仓皇间坐在了床沿,又滑落在地:“崔季明,我们本来可以不用这样对立的,我一直觉得我们可以走在一条路上,我梦寐以求的便是,我们能走在一条路上……大邺容不下我,只有这里我能活。”
崔季明觉得心里难受,可她实在不忍看言玉这样半疯半癫的逃避下去了:“行归于周如今也不容我了,你要意识到这件事情。你该好好做你的行归于周,咱俩战场上见分晓,谁死了都别有一句怨言才是。你一直期待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她摇头道:“求你了,不要总觉得我还是那时候的小丫头了,把我当个将领看吧!不要留这样的弱点,对我放水行么。”
她走近言玉,俯视着他头顶与长衣内一直削瘦的肩膀,道:“……你最不想死了,我知道。很多东西,都是你艰难争过来的,你不甘心死。那就不能贪心。”
言玉就如同多少年前一般,蜷住双腿,因她最后这句话,捂住了双眼,从指缝中漏出了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哽咽若幼童。
第208章
崔季明叹道:“别哭了。”
他闻所未闻,因刚刚躺下而散的发搭在背上。
旁人的眼中钉,在这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像什么样子。
崔季明也是知道他没什么退路,在行归于周内,以他的身世能做到这个位置,怕也是与虎狼为谋,不知多么一番敲打利诱,才能领着那些末流世家。他只要是一软弱,下头那群虎狼会先冲上来把他撕碎了的。
以前是李党崔党都想要他的命,如今状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权势的窄窄墙头上行走,哪边掉下去都不得善终。
崔季明坐在了他身边道:“若我不是我,是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眼巴巴等着嫁人,你还能求到个结果,掳两回你再服个软,指不定那样的小姑娘脑子一糊,就跟了你了。可我不是啊。我话说到到如今了,你哭我也不能跟当年似的安慰你了,我要逃了,有人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言玉小声道:“你就不能留在这里一天么?”
崔季明:“我出城的机会不多,追杀我的不止你一人。更何况我的同伴要是知道我没回去,指不定出来送死。我必须赶紧走。若不是急,我倒是不介意再跟你周旋几日,但有什么意义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在脚榻上穿草鞋。
草绳系回伤口上,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言玉缓缓抬起头来,面上泪水纵横,眼里却慢慢的显示出清醒来:“崔季明的身份已死,你还打算去哪里?还要打仗么?从底层从军,对你来说太危险了。”
崔季明:“我知道。我说过了我们是敌人,我不能告诉你我要去哪里。”
崔季明忽地伸出手去,紧紧捏着他脸颊,手指扣在他面上:“你要是再这样下去,会在我杀你之前,先死在别人手里。经历了郓州一战,我不可能轻易死在路上,我会活到大军攻向南方的那一天!你若是活不到那天,只怪你自己懦弱了。”
言玉望向她的双眼,崔季明好似真的成熟太多。不像他总在原地踏步,她从能耐到心性,一直都在慢慢成长着。越长大,她身边渐渐就有了更多相伴的枝桠,从她当年在楼兰出了事,几个人来帮她逃走;到如今在郓州出事,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为此伤心,赶去了郓州找她……
已经不是当年抽枝发芽的藤蔓,她长成了大树,引无数人来依靠。
是他总是不切实际,并非一路人,怎有可能走到一起。
真若是为敌……
她怕是会冲在最前头,不死不休。
若他输了,死了也罢。
若她输了,言玉不希望她死在别的任何一个人手里。
言玉:“我们是敌人,你要逃,我才是真的放虎归山。”
崔季明起身,耸肩随意道:“拿走了我的短刀,总要给我点机会?数六十个数,让他们别来追我?”
言玉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微光消失殆尽:“六十个数,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三十个数。”
崔季明瞪眼,他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