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身后的两个军士大喜过望,兆却变了脸色:“你都不问问我们是不是朝廷军,就这样带我们去!要我们是叛军呢,要我们根本就是偷了几件军甲的逃兵呢!你就这样独自一人带我们出村子,万一被杀了怎么办!”
妙仪愣了一下,她有点后知后觉:“可、可你会说正音啊。你们的铠甲也是朝廷的样式,我认得的。”
兆听她居然还反驳,丝毫不知道这乱世到底有多危险,更加火大,一把拽住老牛脖子上的绳环,怒道:“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没有别人陪你?你不用跟他说一声就带我们去?我们可是三个男子,你能自保么?!多少年了,你就没一点长进么!这不是在长安,这是在太行山上,往东走百里不到就是叛军大营!”
妙仪这才刚引着他们出村口,被他骂出了几分惧意。她已经太久没有离开过山中,附近这几处村落,都是民风淳朴,很多人都像她这样一样不设防,要是能听懂兆说话,估计会有不少村人自告奋勇的帮他们引路。她本性就天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一年多,更是忘了设防。
她垂下头去,细品了对方的几句话,猛地抬起头来,惊道:“你是谁?!”
兆胸口起伏,别过头去,没回答她的问题:“你是住在这里么?是一个人来的么?没有家中长辈么?你去说一声,我在这儿等你,过一会儿我再送你回来。”
妙仪坐在青牛上,半晌道:“我家中长辈在跟人对弈,我不能跟他说话打扰他的。不要紧,我直接去给你指路吧。”
兆:“你没有仆从跟过来么?”
妙仪摇头:“没来。就我和李师来了。兆哥哥,不打紧的,你难道还要杀我不成么?”
兆听见她的称呼,只觉得浑身肌肉一紧,头皮慢吞吞的麻上来。他知道的,自己成了叛军、永王之乱因自己而起的消息,必定递入了长安,她一定听说过的——
兆就好像是被人把脑袋摁进水缸里一般呼吸不来,一时竟没敢抬头看她。
身负重伤躺在草席下听见言玉和裴六娘的对话、带着村户一家历经艰辛从山东南逃到汴州的路途,所闻所见几次让他后悔惶恐,但都不及此刻让他觉得好似被扇了几个巴掌似的脸上生疼。
他没有想过,自己叛军之名传入长安之时,她会怎么想。
他说过要她不要听信,这话多么可笑。明明就是事实,还要她不相信。
妙仪:“……我听闻外头说永王战死了。”
兆半天才道:“假的。我没死成。”
她垂下头:“那真好。我倒是觉得这样吓我一下,在告诉我好消息,也不算坏事。我倒是希望好多吓到我的事情,都能再时隔如此之久,还能听到好消息。”
兆抬起头来,望向妙仪。她眼眶红通通的,眼睛直直的望着他,眼波似冬日的清澈溪水,倒是又揉了揉眼睛,破涕为笑。兆忽然好像是回到了自己被刺中后落水的那个夜晚。
活着可当真好,他或许只是想看她这样的神情一眼。
妙仪:“……那你真的是朝廷军?”
兆点头。
妙仪竟然有些活泼不起来,她扯了扯青牛:“走吧,我们快走吧。”
兆底气不足的应了一声,牵着马跟在她伸手。妙仪什么也没有问,好像她也不太关心,只要是活着就算是好事,再问一两年前那段斗争,既无意义,她也无法理解。
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说出口,往前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不是可以叙旧的。
兆猛地意识到,这一场相遇如此巧合,如此短暂,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留在这里,应该是为了在山中与名师学棋的。他路过这里,前头还有不少要打的仗,能一块儿走的就只有这一点路。就像是以前见面,能站在一起说话的空间不过是那处小院落。
走出村子去的一片雪地上,带着草帽的少女将帽檐朝后拨去,系绳挂在脖子上,草帽搭在肩上,骑着青牛,手里折着一段细软的树枝,慢吞吞前往。束着冠的落魄将士,牵着黑马,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她身边,一路无言。
忽地,她唱起了走了调的山歌来,兆身子一顿,连忙跟上。光暖雪融,他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没有头的梦。
第253章 248.0248.#
然而路总是要很快到头的,他们行军的纵队延绵极长,青牛带着她翻过了山头,她便看到了黑色的人影,像是白沙地上蜿蜒的一列蚂蚁。
妙仪惊叹了一声:“哇啊,这么多人啊!你们是去和朝廷大军汇合的么?”
她问出口,兆没有回答,他呆呆跟块儿木头似的走。
她早就习惯自己在一边玩,兆站着在旁边沉思发呆,此刻也想戳戳他,却有点够不着,只得抬手挥起小树枝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枝条软绵绵的打了一下,兆忽地闷哼一声,身子猝然绷紧猛地抬起头来。
妙仪吓到了:“怎么?我我打疼你了?”
兆只觉得胳膊上被纸条打了一下的地方,明明触感是轻轻的,却好似发烫的肿起来,他不敢分神,挤出个笑来:“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见。”
妙仪抱怨:“你总是这样。我说你们是要去和大军汇合么?”
兆点头:“如今朝廷御驾亲征,圣人正留在郓州一带,我们去了邯郸,估计再往北走一点,就能和朝廷军相遇了。到时候还要往北打,或许再过几个月、半年,你就可以随便出山,来恒州附近了。”
妙仪想问他有没有见过阿兄,又觉得阿兄还活着这一事儿,她可绝对不能说,只得憋在了嘴里,讷讷道:“不打紧,我下个月就要回洛阳啦。也要定段了,到了十八岁就不能升段了,我今年都十五了,要赶紧回棋院去。师父还要我去参加六弈……不过以前还没有女子参加六弈的事儿,我不知道成不成——”
兆怔了一下,她都十五了啊,看起来表情还跟几年前没差别似的。他笑了笑:“如今崔家在朝廷内也算有位置,看着面子也是允你参加的。”
妙仪摇了摇头:“那可不一定。”
他们说着说着,就离队伍近了一步,队伍中的人可以看见他们几人的身影了,兆忽然不想往前走了。他对身边两个士兵挥了挥手,让他们先下去找康迦卫汇报。那两个兵士看着兆和这骑牛少女似乎以前认识,倒也没多说,点点头,骑着马颠下了山。
兆清了清嗓子,道:“距离你说的路还有多远。”
妙仪伸长了胳膊,快从牛背上站起来似的指了指,努嘴道:“不远了,就前面那个垭口。”
兆转过头来看她:“这边要是打完了仗,你那头定段的会考也结束了,我去洛阳找你。”
妙仪抿嘴笑了,从牛背上跳下来,鞋底踩进雪里,点头道:“好哇!到时候我让家里做蛇羹,吓死你!”
兆心底又觉得,不论是谁,只要是个许久没见的故人,她都会这样果断爽快的说好。
他半晌又道:“关于……我娶妻一事,之前在兖州附近,她……”
妙仪:“哦对!我还想问你呢,你这样去跟着打仗了,她人呢?”
兆只道:“她是叛军一派的人,我差点被叛军所杀,二人自然也就割裂,算不上夫妻了。”
妙仪估计没什么实感,别扭的挤出一个安慰的表情,拍了拍他胳膊:“那你节哀吧,反正圣人都没娶妻呢,你也不用着急呀。”
兆点头:“嗯,我不着急。我的意思是说,等你回了洛阳,可不可以先不要——”谈婚论嫁……
妙仪眼睛闪着光瞧他,似乎完全不明白他接下来想说的话是什么。
兆叹了一口气:“算了吧。我过了今日还不知道明天,算了吧。”虽不知别人是否能成为她的良配,可自己也觉得自己做不到很多事情,何必再开这个口。
他心头失落,半晌道:“我是说,只要以后你遇上麻烦可以来找我,不论什么事我都会帮你。毕竟你阿兄不在……这与叛军有关系,便也是与我有关系,说来你倒是该怨我恨我几分。”
妙仪支吾了一下,没敢接话。她真想伸出手捂住自己的嘴,生怕自己把大秘密说出了口,憋了好一会儿道:“你别放在心上啊。”
他心想,她倒是一向善良。
远远的,那些士兵似乎没几个人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兆忽然伸出手,特别快的抱了她一把。妙仪惊呼一声,吃吃笑起来:“天呐你好臭啊臭死了!你现在怎么这么不讲究啊,以前整天打扮的穿金戴银的呢!”
他也心里猛醒,她还是小孩儿一样的语气,根本没把自己当女子过,觉得这样的拥抱是幼时朋友间的玩耍。
兆笑道:“你倒是一直跟个小村姑似的。”
他又觉得心安,天底下唯一不变的,往后多少年或许也不会变的,只有她了吧。
他松开手来,也跟着幼稚的道:“就是要让你闻一下,知道我日子过得有多惨了。”
妙仪边笑边推开他,翻身爬上青牛的脊背,枝条抽了一下青牛要它下山,对兆招手:“快点吧,我师父找不到我要着急了,我就引你到垭口就要赶紧回去了。”
兆轻松笑了一下,高声应道:“哎,你等等我!”
妙仪往前走了一段,队伍里的将士都看见了是一个青衣少女在指路,忍不住侧目。妙仪正属于养在棋院无人知的那种,康迦卫要调转队伍方向,兆便引她见康迦卫,说这少女正是贺拔庆元的小孙女,崔家三郎的幼妹。
康迦卫听妙仪说起来邯郸前几日已经失守,好像朝廷军都退回相州去了,这句话可谓是救了队伍中上万人的性命,他忽然有一种贺拔公在天之灵来替他们指路的感觉。康迦卫倒是听说过贺拔公的小孙女有崔翕的棋才,看着打扮的干净精致,应该是入山学棋而并非流落在外。她领着一行人到了垭口,指路道:“从右边有道山谷,很短的,也不窄,你们可以走。”
康迦卫:“山谷两侧有没有可能会埋伏着人?”
妙仪思索了一下道:“那两侧山谷很陡峭压根站不住人,而且上头缝窄,下头是宽,跟个葫芦似的,我觉得估计不会有人埋伏。就算是埋伏,山谷内风大,从那么高的地方扔刀子下来都要吹偏,我可想不出什么法子能在那里围堵。”
康迦卫笑了笑:“你倒是挺了解这附近山势。那便能放心了。”
妙仪跟他们说着说着,看着山头太阳渐渐升起,也急了:“我要赶紧走了。师父要等急了,我要挨骂了!兆哥哥,等你到洛阳再见啦!我、我必须要走了!”
她说着急急忙忙骑上了青牛,恨不得把老牛骑成骏马,可劲儿的在那里拽着绳环,连多一句话都没有的朝山头而去。
康迦卫心中高兴,这些日子连绵的疲惫也一扫而空,对着小丫头挥了挥手,又叫几个亲兵远远护送她一段,等见她回了村子再折返。
大批队伍调转方向,朝山中垭口而去,走进那葫芦形的山谷里,兆忽然笑了笑:“让您见着了,队伍也调转方向了,我才肯真的信,确是不是哪天夜里的做梦,被扇了一巴掌醒来还是在篝火边。是真的遇见了她。”
康迦卫转头,好像明白了什么,挑了挑眉毛一巴掌拍在他脑袋后头:“滚吧臭小子,现在就你这样还敢肖想崔家女!你还是好好打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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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季明临行之前,想着往北打用不到什么船只,便把自己宝贝的不得了的那些从卢海军、裴家抢来的大船,如割心头肉一般转送给殷胥。
殷胥带人到岸口看见了那几十艘大船,忍了半天才委婉的说:“要是就这样的大船,你自己留着也不要紧。”
崔季明以为是他希望好东西都留给她,忍痛割爱道:“这都是为了革命胜利的果实,这都是为了国家为了胜利——拿去吧!”
殷胥:“……我的意思是说,这样落后的船只,朝廷并不稀罕。”
他叹了一口气:“因为黄河也航不开太大的船,再加上这边山东作战,船只并不是主力,更多的是为了运输,所以在运粮运物方面,就都是对汴州附近的商户开了交引,要他们动用自己的船,这样也更省钱。并不是朝廷没船了。”
崔季明忽然觉得自己跟傻子似的抱着几艘船宝贝的不得了。或许说来,这一年多大邺变化千万,不知道产生了多少新事物,而叛军境地内却因为连年内战早就停滞甚至倒退,相比之下落差渐渐被拉开。
崔季明就在这儿过了个年,朝廷工部来人之后,运河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被挖宽的差不多,她的船只也能够得以回魏州博州一代。她全权接手黄河北岸的战线,任命为河关行军大总管,但实际上手里头基本还是自己的魏军,再加上一万多留存在相州的朝廷军和北下的太原将士,兵力并不算太多。殷胥想了想,朝中文官随军协助更好,三郎几次和俱泰有过合作,他又是急需立功,派遣他去做行军的副官算是合适。
除却张富十暂去博州收复城池,抵御沧定军以外,崔季明带上了几位朝中官员和浩浩荡荡的魏军向定州而去。崔鹏眆在之前攻打郓州的计划中没少给她出谋划策,崔季明知道他一直想让清河小房再出头,以为此次面圣或许他会替清河小房向圣人表忠诚,却不料他却躲在了齐州并不出来。
崔季明问他,他只摇头道:“这样出头的法子,太冒险。更何况我又没有什么功绩,圣人对世家难免提防,若不用行动证明,若不从底层做起,出了头也是随便就能被拔走的,家里人多,不能冒这个险。幸而马上就有春闱了,家中年轻一代还可以拼一次。”
他实在是做事稳妥,年纪阅历都在他们这些年轻小伙子之上,崔季明难免问他的意见也多了些。
然而当他们到达了相州,最让崔季明头大的就是,连北机都联络不到跑进山里的太原士兵。听闻恒冀派大军去了邯郸,太原将士去了怕是会被围堵,她甚至考虑要不要对邯郸发起总攻,最好能迎上前来的太原军。
就在军中分成两方对此争论不休的时候,军探却传来了好消息,说太原军已经到达离相州几十里的地方了!
第254章 248.0248.#
崔季明听闻这个消息,腾地一下起身,面上大喜过望:“他们居然来了!”
她掀开帐帘,不顾下头将士阻拦,攀上箭塔去。远远的,就看见雪渐渐融化的平原上,黑色的队伍蜿蜒而来。对方从山中来到相州,地势大多不能骑马,全靠双脚,踩着雪地而来。远远看见了他们的军旗,怕是太原将士也相当激动,却并没有散乱了队形,而是依然整齐有序。
不愧是围城三个多月,在战火下活到最后的将士们。
她心中激荡。从邯郸苦战退回来的朝廷士兵也大抵是这个模样,她乐意去接受这样的将士。魏军常年胜利,将士们大多也都骄傲自大起来,这样的队伍愁云惨淡,却也有咬牙到最后不肯放手的,这样的人融进来,彼此消减,倒是挺好。
她手底下一下子多了几万人。
当康迦卫携着兆在内的几位下属走入相州的大营时,崔季明几乎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个胡子拉碴,两鬓都要开始泛白的人,居然是哈哈大笑起来山都要震得响三声的康将军。
康迦卫躬身行礼,崔季明连忙上前扶他起身,康迦卫一抬头,望见崔季明,傻了。
崔季明笑了:“季子介。如今河关行军大总管,往后打恒冀的事儿,我要来负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