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大人!你可算是来了!”
那人看见尹荣,冻得通红的脸上,闪过了狂喜。他顾不上什么礼节、直接策马来到尹荣军前,扑倒下去高兴得紧:
“您来了!您总算是来了!王爷、王爷前儿还担心将士们会被冻死在这儿呢!”
尹荣面色一僵,有些尴尬。
他只顾忌着自己不要在押运一事上出什么岔子,却忘记了冬日里越往北去、天气越寒,温度也降得很快。他们从京中前来自然带足了冬衣,可是——征虏中军却没有御寒准备。
信使不疑有他,带着尹荣快马加鞭、来到了中军内。
让尹荣更加心惊的是,来到中军帐内,才发现诚王凌华卧病已有三日。
为了稳固军心,诚王要中军帐中的几位副将严守这个秘密,对外只说他在帐中同几人商议计策,可是一日日的高热不退、连随军的太医都慌了神,这才派了信使出来。
军中能用的御寒之物都给诚王凌华裹上了,但是到底还是杯水车薪。
“王爷恕罪!”尹荣当即扑通跪了下来:“是尹荣逾期,累王爷……无端遭罪。”
“……尹巡抚客气,”诚王强撑着坐起来呛咳了两声,道:“咳咳——也是本王身子太弱,竟禁不起这北地一点点的风。呵……尹巡抚你能够将粮草物资运来,已是我征虏中军的福气。”
诚王凌华性子不算文弱,但贵在知书达礼,对人始终客气。
尹荣也不知这位王爷到底生气了没有,只不断告罪叩首,叫诚王忍不得了才唯唯退到一边,有些窘迫。
不过军中汉子大多不计较,冬衣和棉被来了他们脸上都透着喜。对尹荣也十分感激,当晚上喝酒吃肉、还有好几个豪爽的,硬要拉着尹荣一起。
殊不知,他们越这样,尹荣心里便越愧悔不已。
在尹荣到达中军大帐之后一日,白溪那边突然同大戎军交了急。东路征虏军自从出了清阳关之后,便一直停留在杀狐口附近。
而戎狄的大军见东路军没有进军的意思,也多半松懈防备,只盯着诚王的中军。
白溪突然一动,竟然杀入戎狄阵中,杀狐口那边顿时硝烟滚滚、喊杀不断、炮火齐鸣。须知杀狐口一过,便可长驱直入、正对言城东门。
凌华来不及质问白溪为何突然发兵,却也不能要白溪夺了他的首功。
于是,凌华也不顾军医的劝阻,亲自披甲上阵、全军出击,直接攻上岭北瓦岗寨附近。
战事一起,东西呼应。
江俊要白溪无论如何十月廿一日发动攻击,就算这日天公不作美、戎狄大军在前,也一定要做出样子来,不诱敌、但要迫使中军出阵攻击。
这封信的内容霸道,但幸运的是白溪没有犹豫。
他信江俊,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诚王的中军并非不堪一击,而杀狐口这边的戎狄、也不是攻不可破。言城看似固若金汤,实际上却有漏洞可寻。
白溪起阵,而江俊这边,段恩绝也让上官尘出兵。
西路军趁着夜色从云台山上奇袭,骁骑、护军两营自高空往下攻击,前锋营带着攻城车直取前门,而江俊、卫五则带着弓箭手悄悄用火箭准备。
上官尘带领最后的大军压境,只等纳哈萨沉不住气出城——
叶问夏这边一战士气大振,却并没有主动上前邀战,而是强渡了阿罕河、虽然死伤无数,但是却换到了迎恩堡的北门附近叫阵。
迎恩堡的大将在赤冠奴被杀后,一直有些畏惧。
即使伯颜阿鲁浑到来,也不敢轻易出城。如此几日后,叶问夏叶不知从何处寻来了大量骨笛,教会军中大部分的士兵、演奏一曲大戎国最常见的舞曲。
那舞曲内容下|流放|荡,都是部落之中用来侮辱奴隶而用。
换在中原,就是问候完女性亲眷、便全都是下半|身的骂人之语。
伯颜阿鲁浑是听过中原“四面楚歌”的典故,但是迎恩堡的大将并没有。他只是越来越焦躁、越来越受不了这群中原人——
用屎尿炸弹袭击他们便也罢了,如今,竟然使上了这等下三滥的手段。
伯颜阿鲁浑劝过他,最终,他还是没忍住,带领手下全部强将、出门迎敌——
如此,东西两路同时开战,且迎恩堡附近还有战事。
坐镇在大戎国都的图门弥雅容公主,头一次有些捉襟见肘,不知该派人增援何处。言城是他们大戎才夺下的地方,也是她宣战之后获得的最大战利品。
若是放弃言城,而守护神坛,那么她以后就算成为了大巫,也难以服众;若是固守言城,导致神坛被毁,那么以后她如何还能够成为“被神明祝福过的大巫”?
图门公主如何打算江俊不知,他只是非常享受这种在战场上肆意挥洒汗水的过程——
尤其是,带领着那对弓箭手、从两侧山翼上陡然出现、带火把的箭簇“嗖嗖”射向四海冶府时:他仿佛看见了漫天星辰、看见了流火和无限的光明。
像是舞台上的大幕终于缓缓拉开,第一幕的剧目里,就有一个浩瀚的场景,气势雄浑开阔。
看着那些在阵前厮杀的将士,江俊站在山头、摸了摸已经空了的革囊,微微一笑、冲身后空无一人的树林喃喃了一句:“此战过后,我想,我要回京一趟。”
他身旁的大树上,有刚才跑下山去支援前线的一位小将士给他留下的火把。
那位弓箭手看着孱弱,手中的弓却能拉得又满又响,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酒窝。
树干被他徒手砍掉了一截,火把稳稳地插在里面冒着浓烟。
江俊的话音刚落,那黑烟便闪了闪,之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整个人紧紧包裹。
“何况,我立了这么大的功劳,皇帝他就算再看不惯我,也不好拿乔不封我点什么吧?”江俊往后靠了靠,仰头带着十二分揶揄地看着男人的下巴颏。
“……”
“唔唔——干什么?”江俊揉了揉刚才被咬了一口的鼻头,“很痒啊你不要闹!怎么了?你们凌家的人还能这么小气记仇么?凌承要是不赏我点什么,哼哼——”
“他是他,我是我,”卫五终于出了声,眼眸沉沉、目光如水,将江俊扳正了四目相对后才说:“你难道在乎他那点赏赐?”
江俊当然不在乎,但是他需要这点赏赐回去折腾个够。
眯了眯眼睛,卫五总算是从江俊一双狭长漂亮的狐狸眼中读出了几分算计的意思,他叹了一口气,捏了捏江俊的脸道:“别玩过了,实在不成,那些折腾人的下作事,留给我。”
“折腾人?”江俊哼哼:“要收拾她?我才不自己出手。兵不刃血,下谋伐兵,上谋伐心,卫大侠,我才没有那么笨!”
“是么……”卫五却眨了眨眼睛,似乎是笑了笑,他捞起江俊的手来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这么漂亮的手,为了一个不值得的贱人,脏了也可惜了。”
“漂亮?”江俊低头打量自己的手:“卫五你还真能睁眼说瞎话的。”
“……不是说外形上的漂亮,”卫五将人重新搂入怀中:“你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样东西,都让我觉得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得了吧你——”
江俊心里甜得很,嘴上却嫌弃地啧啧两声,他笑着虚虚地圈着卫五的腰,微微踮起脚、凑过去在卫五耳畔低声道:“不过卫大侠,作为一个男人,我身上某些地方——可不愿被你说成是漂亮。”
卫五搂着江俊挑了挑眉。
“毕竟男人的那地方,若是被说成了漂亮,总觉得一手就可以把握,有小得很的潜意。我——不喜欢。”
“噗——”
“下次你要夸我,”江俊松开了卫五的手,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得说我雄壮威武。”
山林间终于传出来了爽快的笑声,伴随着山下阵阵厮杀、很快便直上云霄。漆黑的天儿从没有一丝儿蓝渐渐变成了浅蓝色,朝日初升的红霞、一点一点将四海冶府染红。
卫五陪着江俊站在山顶,而江俊却看着下头尘土飞扬的战场,眼露几分羡慕。
比起当军师,他更喜欢上阵杀敌。
大人的童话是江湖,江俊的梦想却是傲血战场——哪个男孩从小没有这样的梦。何况江俊穿书进来,在原主的记忆里——确实曾经达成过那样的梦。
长|枪立马,横刀向天,八百里分麾下炙、旌旗十万斩阎罗。
“到时候,你还是请李吟商来给你当军师吧,”江俊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半句:“我还是更喜欢干点没脑子的事儿,比如拿着两把西瓜刀、从南天门一路手起刀落地砍出个‘十三太保’的名号来。”
“……”十三太保?
怎么扯到唐末节度使的身上去了?
并不能理解江。冷笑话。俊话中全部的含义,但是卫五还是点点头,忍下心中那几分担忧,笑着哑声道了一句“好”。
而江俊靠在卫五的怀里,不知哪位神眨了眼,便叫他想起前几年网上的一首诗来:“朕与将军解战袍,芙蓉帐暖度春宵。黄金百战穿金甲,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们两人并肩而立,看着的是在四海冶府城外攻城、厮杀的士兵。而在另一侧的山翼上,段恩绝则是若有所思地静静坐在轮椅上,看着他们。
纳哈萨沉得住气,直至黎明破晓、城门起火,他都没有出现。
迎恩堡这边,叶问夏却已带着手下人、将那位戎狄的大将,诱入了撞潼关。撞潼关是废弃的前朝长城,夯实的黄土墙年久失修、城楼之上也长满了野草。
大将不疑有他,叶问夏却稳操胜券。
在前夜奇袭之中,他被赤冠奴伤了左肩,此刻身形并不是太灵便。但是他还是稳稳地握紧了缰绳,将那些戎狄追兵、一步一步带入了陷阱。
等始终龟|缩不出的纳哈萨得到迎恩堡已破的消息时,言城那边也传来了消息——杀狐口已破,东路征虏军直抵言城,而诚王的中路军、已经开始攻城。
纳哈萨想不明白,伯颜阿鲁浑已经前往救援,为何迎恩堡还是丢了。
然而战事上也容不得他细思,因为他发现那支攻击迎恩堡的队伍,很快便绕过了云台山,从后面开始进攻四海冶府。
此刻,纳哈萨不迎战也不成。
征虏西路军只有十五万人,可是纳哈萨手上却有三十余万戎狄精兵。攻城一场焦灼战,并没有太多的人员伤亡,倒是锦朝这边、有了大量的物资损耗。
纳哈萨出城,原本还想要同西路军堂堂正正战一场。
熟料他才出城门,便听到身后隆隆之响,紧接着犹如数十道强雷炸上后背,纳哈萨回头看见黑烟滚滚从四海冶府北部的山脉上升起。
然后一阵地动山摇,万里晴空之中,隐隐有玄霆之声。
“亚河沙!亚河沙——!”
戎狄当中有人开始大喊,纳哈萨只来得及在混乱中的一块高地上站定,眯起眼睛来看着四海冶府北面的两座大山。
原本巍峨苍翠的高山之上,陡然间被炸开了两朵黄色的花,从被炸毁的地方,轰隆隆滚落下来无数的山石——人为地造成了山崩之势。
疯子!
纳哈萨第一次觉得锦朝的这一帮人简直就是疯子!
四海冶府虽说算不上鱼米之乡,但也是北地广袤黄沙之中较为富庶之地。锦朝为了夺回属于他们的疆域,竟然不惜将这么一个重镇夷为平地?!
“……有趣,还真是有趣!”纳哈萨胡须抖动、整一张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意:“全军、听我号令——”
“背水一战、勿管城中百姓,朝前杀阵、直扑锦人大军!”
戎狄都是好战的,见他们的将军没有畏惧,反而生出了嗜杀之意,各个振奋士气、骑马挥刀便扑杀入阵。
江俊看着远处的浓烟,也只是眯了眯眼睛。
“这是……你的主意?”
“我还不够狠,”江俊摇摇头,“只怕是段恩绝的心思,或许——还可能是叶问夏自己拿的主意。若是我、必定不会选择这样同归于尽的法子。”
卫五也跟着皱眉看了看远处的浓烟,终归是叹了一口气。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曾和我说叶问夏是一柄举世无双的锋利刀刃,想要用好太难。如今,我却觉得他是养在家中的恶犬,只要放出去——便会成为凶恶的猛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