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出入溟河,为了抵御溟河上的雾气,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后来,因为她不喜欢,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戒了酒瘾。
已经好多年没碰酒了,突然闻到酒香,真有点把持不住。
酒被抢走,陆明舒也没有拿回来的意思,只是往后一仰,看着天空。
“这硬梆梆的多难受,靠我身上!”谢星沉自动自发,将她挪了个位置。
陆明舒只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没有拒绝就是默许,谢星沉笑嘻嘻的,心情极好。
“一个人躲着喝酒,你心里有事?”他一下下把玩着她散落下来的长发。
“嗯。”
谢星沉诧异了,她居然肯对他敞开心扉?
“在想什么?”他的语气里,藏不住兴奋。
陆明舒看了许久的星星,慢慢道:“在回忆过去的事。”
“过去?什么事?”
陆明舒不再答。她闭上眼睛,感受夜风过耳,好一会儿才开口:“付明溪见到她儿子了。”
“所以呢?”谢星沉心中一动,压低声音,“是不是看岳灵音和付明溪都有孩子,也想生了?放心,我一定让你达成心愿——哎哟!”
陆明舒收回手,继续道:“很完美的结局,是不是?周妙如死了,付尚清现在就是条丧家之犬。付明溪醒悟了,付明堂脱出了泥坑。每个人,各得其所。”
“可是你好像不开心?”
“说不上不开心。”她声音有点低,像是自言自语,“幼时压得我夜不能寐的噩梦,终于被我亲自打碎了,一切都回归了原位。可是……”
“嗯?”
“我想起当年,自己拼尽全力,想挣脱出那张人情世故的网。不愿意被规矩束缚,不甘心成为牺牲品。为什么我明明有实力,结果却早就被掌握权势的人预定?天门之争是这样,麒麟会也是这样。”
她收回幽远的目光,落在谢星沉面上:“我还记得,你那时候故意用言语击溃我的信念。你问我,为何一定要这样,千山独行,一往无前。”
提及往事,谢星沉居然有些羞愧。那时的他,仅有的爱好,就在于玩弄人心。她的到来,就像死水塘里,进了一条新鲜的鱼,让他跃跃欲试——多好的玩具啊!
“你知道,我就是故意的。”
陆明舒没听到似的:“其实,你说的一点也没错。那时的我,除了自己一无所有,只能凭着一腔孤勇,奋力拼搏。这世界充满恶意,一张叫做规则的网,将所有人都网住。别人认为,你该在什么位置,就应当乖乖留在那里。”
“后来,处境越来越好。王妃松口了,你也不再强求,甚至我多了几个朋友。”她闭上眼,回忆那段岁月。
“从北溟归来,过得越来越顺心了。我有足够的实力保护重视的人,也能够光明正大向仇人报仇,甚至将陆家的背负污名洗清。我的名声越来越大,话语权越来越高。说出口的话,别人再不敢不当回事。于是,我也成了规则的制定者。”
听着她低柔的声音,说着这些话,谢星沉的记忆也回到了那个时候。
那时在飞仙宫,他们每每斗智,想将对方压倒。陆明舒曾经很讽刺地说过,你们这些上位者,自以为给了别人上进的机会,其实,还是划出了一条道。只有成为他们认可的优秀的人,才有资格上进。
她淡淡说道:“看看,我们现在回古夏,多受欢迎?洞虚宗师亲迎,各派实权人物拜访。这一切,并不是我挣脱了规则,而是因为我获得了巅峰的地位。”
“所以呢?”谢星沉干巴巴地问。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她所思索的问题,连他都无法得出确切的答案。
“我很害怕。这些年,我一直害怕,怕自己爬上去了,会和当年压迫我的人一样,给别人也划出一条道,不遵守规则的人就剔除掉,成为失败者。”
“……”
“权力,让人着迷。”她轻声说,看着伸出来的手,这双手白皙纤瘦,根本看不出主人拥有多强的实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只要自己一个动念,于别人就是生死抉择。这种感觉太可怕了,我怕自己着迷。”
谢星沉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答道:“可你不是一直尽力让自己善良吗?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自制的人,哪怕自己被辜负过,也能平和地去面对人和事。”
“因为我不敢让自己松懈,宁愿心软一些,也不想变成自己曾经讨厌的人。”陆明舒反过来,按住他的手,直视他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人生信条,和我完全不一样。但是,既然要一起,总该协调同步。我试着去理解你,你是不是也可以这样约束一下自己?”
……
隔日,陆明舒独自去拜见太后。
二十多年不见,太后的样子和之前没有什么分别。
和和气气地与她闲话,真诚恳切地关心她。
相比初见时锋芒毕露的中州王妃,现在的太后,就像个和善的长者。
石宇已经娶妃生子,成了真正一言九鼎的中州王。
但太后并没有退居幕后。当年受伤,错过了关键的时机,她修为提升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但远远不到寿终。
对一个曾经日理万机的女人来说,闲下来是可怕的。是以,玄盟这边的事务,几乎都由太后经手。
陆明舒和她说完话,又见了岳灵音、魏春秋,以及正好派驻在中州的寇威等人。
然后,她把付明溪的事托付给谢星沉,自己启程回九瑶山。
那晚恳谈后,他们需要时间来思考。
陆明舒并不是要他做什么决定,他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风雨,再去拒绝,就太矫情了。
她要求谢星沉约束心中的恶意,自己也尝试着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在一起,不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而是要付出行动。不说心灵共鸣,至少要达成一致吧?
第756章
陆明舒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一个碧溪谷。
当初那条窄窄的细谷,扩大了数倍不止,建筑也多了好几栋。
当她在弟子的引领下,进入碧溪谷,谢长晖正在教几个小萝卜头练功。
一二三四,小的五六岁,大的十五六。
不远处的凉亭中,元榕趴在那奋笔疾书,时不时往这边看两眼,喝斥一声。
陆明舒目瞪口呆。
然后元榕就发现她了。
她还跟当年那个天然呆少女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伸手揉了揉眼睛,然后把笔一丢,提着裙子就奔过来了。
“陆师姐!”元榕直接冲进她怀里抱住,一脸激动,“你可算回来了!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啊!都不回来看看,可把我们担心坏了……”
叽叽喳喳。
陆明舒有点头疼,先是回答:“遇到点事,没能及时回来。”又问走过来的谢长晖:“这几个,你徒弟?”
谢长晖拱了拱手,笑道:“儿女。”说着,回头斥道,“愣着干什么?叫陆师伯!”
三男一女,有的机灵,有的憨厚,纷纷好奇地看着陆明舒,一边行礼,一边叫着师伯。
陆明舒心道。这两人,真能生啊!
岳灵音和魏春秋只生了一个,他们倒好,一口气生了四个。看孩儿们的年纪,平均两三年一个!
这元师妹,现在都没变稳重一点,真难想象,大着肚子是什么样子……
陆明舒拿出见面礼,面无表情地分给他们。
听完了元榕的废话,她问:“我师父和惠姨呢?”
这一句话问出,陆明舒就觉得不对。
元榕很不安地觑着她。
陆明舒心一沉:“怎么,出事了?”
“没有没有。”谢长晖忙道,“刘师伯去瑶西巡视了,顶多晚上就会回来。至于惠姨……”
元榕的声音带着哭腔:“陆师姐,你回来真是太好了!惠姨,惠姨她……没有多少时日了!”
“……”陆明舒默了。
她该料到的。上次离开九瑶宫,惠娘的头发就已经花白了,现下算算年纪,也八十多了……她是普通人,并无真元护体,虽然服了她的药物,可器官还是会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
这是谁也挽回不了的生死轮回。
“师姐。”元榕抽着鼻子,“你既然回来了,就陪惠姨走完最后一程吧!”
陆明舒默默点头,什么也没说,便往屋里走。
……
还是旧院子里的那间屋,惠娘在小丫鬟的服侍下,靠在床头午睡。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一直闭眼养神的,却竖起了耳朵。
“杏儿,外面是不是有客人来了?”她睁开眼。
丫鬟正在赶针线,听得此言,探头看了看:“没有啊!”
她又听了会儿,坚决爬起:“不,一定有!”
丫鬟被她吓坏了。她现在这样,还有力气吗?
“惠姑姑!您别这么大力,要起来喊一声不就好了吗?”一边说着,一边放下手中的活,给惠娘披上外袍。
话刚说完,门就被推开了,一个声音响起:“惠姨!”
床上半躺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的脸皮已经如风干的橘皮,眼睛也浑浊了,但她仍然从中找到了熟悉的痕迹。
惠娘眯起眼,双手颤抖。
“小姐,是我的小姐回来了吗?”老眼昏花,她看不清了。
陆明舒扑到她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是我,是我,惠姨!”
惠娘皱巴巴的双手,捧住她的脸颊,凑过去细看,越看越是开心。
“好好好,是我的小姐回来了!可算回来了!你都几年没来信了?知不知道我们好担心你啊!”
早年,她还会托人送回来。十几年前,突然就不送了,谢长晖派去的人,说她在九州失踪了,极有可能埋入地下,说不定已经亡故了。
惠娘不信,她一点都不信。她的小姐福大命大,怎么可能她还活着,小姐就先死了呢?
果然,她想的一点也没错,小姐这不就回来了?
“瘦了!看看你,手臂上都没几两肉啊!脸也是,在外面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陆明舒听着惠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自己悄悄探了她的脉。